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前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
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列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
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迭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
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
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卿以卒岁!“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
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
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
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
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
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
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
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
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台,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叱,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
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
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
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时景公年已老耄,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返。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话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
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槜李,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
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诸稽郢曰:“彼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余、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
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
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
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一屦坠于车下,却得专毅兵到,救了吴王,专毅身被重伤。
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
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
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
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
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共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诛,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变。
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氏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
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荀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
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
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蔿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嚭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
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悉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桴击鼓,以激厉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
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楯之数,才剩得五千余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嚭当见听。"
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造太宰之营,求见太宰。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嚭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遂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嚭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
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
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
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至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齐景公在夹谷山和鲁侯聚会回来后不久,晏婴就因病去世了。景公
悲哀哭泣了好几天,正担心朝里没人能代替晏婴,又听说孔子辅佐鲁侯,鲁
国大治,便惊惧地说:“鲁侯有了孔子一定会图谋霸业,图谋霸业又必然会
争夺地盘,齐国是鲁国的近邻,恐怕马上就会大祸临头,这可怎么办?“大
夫黎弥说:“主公担心鲁国重用孔子,为什么不想个办法阻止这事呢?“景
公说:“鲁侯刚把国政交给孔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黎弥说:“我听说
国泰民安之后,便容易产生骄奢淫逸。请主公挑选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把
她们送给鲁侯,鲁侯真要收下她们,必然懒得去管政事,也会因此而疏远孔
子.孔子见鲁侯疏远他,也必然会离开鲁国去别的国家,到那时主公就可以 高枕无忧了。“景公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当下命黎弥从宫内的女街里, 挑选出长得漂亮,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宫女八十人,分成十队,全都穿上鲜 艳的衣裳,学习唱歌跳舞。舞曲的名字叫 《康乐》,非常悦耳动听。此外, 又挑选了一百二十匹好马,毛色五彩斑斓,各不相同,远远望去,就像一片 云霞,一匹锦缎。景公派使者把美女良马给鲁侯送去。使者来到鲁国都城的 南门外,搭了两座彩棚,东边的彩棚安放良马,西边的棚子陈列女乐。使者 先把国书送给定公,定公打开书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 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 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国的相国季孙斯这些日子安享太平,忘乎所以,心里边早存了寻 欢作乐的念头。忽然听说齐国送来不少能歌善舞的美女,还要表演女乐,一 想到美女如云、莺歌燕舞的盛况,实在是艳慕极了,当时就换上便服,带上 几个心腹,坐车偷偷溜出了南门。只见西边的棚子里正在练习女乐,歌声直 入云霄,舞态优雅婀娜,一进一退,光华夺目,此时此刻,就像游天宫,看 仙女,绝不是人间所能想像得到的。 季孙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了老半天,只看得手麻脚软,目瞪口呆,意 乱神迷,魂消魄散。鲁定公一天宣了他三次,季孙斯因为贪看女乐,竟然没 抽出空儿来。直到第二天,才进宫去见定公,定公把齐国的国书拿给他看。 季孙斯看过后说:“这可是齐侯的一番美意,咱可不能拒绝。“定公也有些 动心,就问:“女乐在哪儿呢?能不能先去瞧瞧?“季孙斯说:“排列在南 门以外,您要想看,我这就陪您去。只怕惊动百官,不如换上便服方便。“ 于是君臣二人都脱去了朝服,换上便装,各乘小车,一直到了南门外西棚下。 早有人传出消息:“鲁侯换了衣服亲自来看女乐了!“使者赶紧吩咐乐女排 练时卖点儿力气。一时间,西棚内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乐女,轮流转 换,歌舞悦耳夺目,让人应接不暇,把君臣二人乐得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有一首诗写道: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歌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侍从又对定公夸起东棚里的骏马。定公说:“这边的景观已经是登峰造
极了,我看那些马就不必看了。“
当天晚上,定公在宫里一夜没睡着,耳朵里时不时还响着乐声,美人仿 佛就在枕头边上。定公惟恐群臣说长道短,第二天一早就把季孙斯一个人召 进宫去,俩人商量着写好了回信,信里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又派人取出黄金 百镒,送给齐使。然后把这些乐女都接到宫里,把其中的三十人送给了季孙 斯,那些马也叫人专门喂养。
定公和季孙斯自从得了这些乐女,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 连三天,没去上朝听政。孔子听说了这事,凄然长叹。弟子仲子路劝他说:
“鲁侯懈怠政事,您干脆离开这儿算了。“孔子说:“郊外祭天的日子已经
临近,倘若大礼不废,鲁国还有希望。“
到了祭天的日子,定公刚行完礼,就急匆匆地回宫了,仍然没去上朝, 连祭祀用的肉也没心思分给大家。主管分肉的官员敲开宫门去要肉,定公推 给季孙斯,季孙斯又推给家臣。孔子参加祭祀回来,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 胙肉发下来,不由得长叹一声,对子路说:“我的治国之道看来是行不通了, 这都是命啊!“于是抚着琴唱道: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从卒岁!
唱完了,就收拾行装离开了鲁国。子路、冉有也弃了官跟随孔子一起出
走。从此,鲁国再次衰落了,后人有诗写道:
几行红粉胜刚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离开鲁国到了卫国,卫灵公喜滋滋的把他迎进宫去,然后向他询问
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事。孔子回答说:“我还没有学过。“第二天就走了。 路过宋国匡邑的时候,匡人一直记恨着阳虎,一见孔子的相貌和阳虎相似, 以为阳虎又来了,就把他师徒几个团团围住。子路要和他们打架,孔子制止 他说:“我和匡人没有仇恨,想必是另有缘故,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自己离开。“ 安然坐在地上弹琴。正巧赶上卫灵公派人追来让孔子回去,匡人才知道弄错 了,谢罪而去。孔子于是又回到卫国,住在大夫蘧瑷的家里。
且说灵公的夫人叫南子,是宋国宗室的女儿,美而淫。做姑娘的时候, 就和公子朝相好。公子朝也是男子中的绝色,两美相爱,胜过夫妻。等到归 了灵公,生了个儿子叫蒯瞆,成年后就被立为世子,可是南子和公子朝仍是 藕断丝连。当时还有个美男子叫弥子瑕,深得灵公的宠爱,有一次吃桃子, 曾经把剩下的一半推进灵公的嘴里,灵公喜眉笑眼地一边吃着桃,一边向别 人夸耀说:“子瑕爱我爱得太厉害了!一个甜美的桃子都舍不得一个人吃, 还分一半给我。“大臣们都捂着嘴偷偷地笑。子瑕也仗着灵公的宠爱,无所 不为。灵公在外面爱恋着子瑕,在家里又怕南子不乐意,就想办法讨好南子, 于是时不时把宋国的公子朝找来和他的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也不以为 耻。
蒯瞆深深地恨着这件事,就派家臣戏阳速趁着朝见的机会,企图刺杀母 亲南子,以平消丑闻。南子觉察了这事,就告诉了灵公。灵公于是把蒯瞆驱 逐出卫国。蒯瞆先投奔了宋国,然后又投奔了晋国。灵公又立蒯瞆的儿子辄 当了世子。等孔子再回来的时候,南子很想见见他。见面以后,知道孔子是 个圣人,对他倍加敬重。忽然有一天,灵公和南子同乘一辆车出门,让孔子 作陪乘。走过街市的时候,听到有人唱起歌来:
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
孔子听了叹口气说:“卫君好德不如好色!“于是离开卫国去了宋国,
和弟子在大树底下练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也是以男色得宠于宋景公, 因为忌恨孔子来宋,就派人砍倒了大树,还想追杀孔子。孔子只得离开宋国 投奔郑国。刚走到黄河边上,就听说郑国的赵鞅杀了忠臣窦犨、舜华,感慨 道:“鸟兽尚且憎恨伤害自己的同类,何况是人?“于是又返回卫国。
没过多久,卫灵公死了,大臣们立辄为君,就是卫出公。蒯瞆也借来晋 国的兵马,和阳虎一道袭击并占领了戚城。一时间,晋国帮着蒯瞆,齐国帮 着辄,父子争国,闹得不亦乐乎。孔子厌恶他们违悖伦理,又离开卫国到了 陈国,还要去蔡国。楚昭王听说孔子在陈、蔡之间,便派人来聘请他。陈国、 蔡国的大夫们一合计,认为如果楚国任用了孔子,那么陈国、蔡国可就悬了, 于是说好了一块发兵,把孔子师徒围困在陈、蔡之间的荒野上。孔子三天没 吃上饭,仍然不停地弹琴唱歌。如今开封府陈州界有个地方叫桑落,桑落内 又有个地方叫厄台,就是当年孔子绝粮之处。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然一天晚上,有个九尺多高的怪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高帽子,披着
甲拿着戈,向着孔子大声咤喝,声音把四周围都震得山响。子路和他交起手
来,那人力气挺大,子路胜不了他。孔子在旁边看了很久,对子路说:“何
不捅其肋?“子路于是照着他的肋叉子就是一拳,那家伙手一垂,扑通一声
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条大鲇鱼。弟子们都以为他是个妖怪。孔子说:“凡是
动物老了,一些精灵就会附在它的身上。把它杀了就是了,有什么可奇怪
的?“说完就让弟子们把它做熟了充饥,弟子们惊喜地说:“这真是老天赐
给咱们的!“
楚国的使者带兵来迎接孔子,孔子就随他到了楚国。昭王非常高兴,要 把千社之地封给孔子,令尹子西劝阻说:“当年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封地 仅有百里,因为能修德政,结果取代了殷纣。如今孔子的道德名望,不下于 文、武,他的弟子也都是当代的大贤,要是让他有了地盘,取代楚国也就不 难了。“昭王于是变了卦,对孔子也不那么热情了。孔子知道楚国不会重用 他,于是又回到了卫国。卫出公想把国政交他掌管,孔子拒绝了。鲁国的相 国季孙肥这时来请孔子的弟子冉有,孔子就跟他们一起回到了鲁国,鲁国让 他享受告老大夫的待遇,孔子从此结束了周游列国的历史,一心一意著书立 说。他的弟子当中,子路、子羔在卫国做官,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等 在鲁国做官,这些都是后话了。
再说吴王阖闾自从打败了楚国,威震中原,不可一世,也渐渐喜欢起游 乐来。于是大兴土木,在都城里修了长乐宫,在姑苏山盖了高台。——山在 现在苏州城西南三十里,也叫姑胥山。——又在胥门处修了条弯弯曲曲的小 路通往山上,春夏就住在城外,秋冬就住在城里。忽然有一天,阖闾呆得好 好的,猛然想起越国当初帮着夫概伐吴的事来,就打算报复越国。碰巧又听 说齐国和楚国互派使节结交往返,阖闾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齐、楚相互 勾结,这可是我北方的忧患!“于是就想先伐齐,再伐越。相国伍子胥规劝 道:“互派使节本是邻国之间常有的事,未必就是助楚害吴,不能贸然兴兵。 如今太子波元配夫人已经去世,还没有继室,大王何不派使者去向齐国求婚? 如果他们不愿意,再出兵也不晚。“阖闾于是派大夫王孙骆前往齐国,为太 子波求婚。
当时齐景公已是风烛残年,志气衰颓,再也振作不起来了。身边只有一
个小女儿没嫁出去,景公不忍心把她送到吴国。怎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 又怕一旦拒绝,吴国发兵讨伐,齐国落到楚国那种地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大夫黎弥也劝景公和吴国通婚,别把齐国惹恼了。景公迫不得已,只好答应 把女儿少姜嫁过去。王孙骆回复了吴王,吴王又派他带着聘礼到齐国迎接少 姜。景公既心疼女儿,又害怕吴国,两念交迫,禁不住泪流满面,叹了口气 说:“要是晏子、穰苴其中的一个在这儿,我怎么会怕吴国人呢!“又嘱咐 大夫鲍牧说:“烦劳你为我把女儿送到吴国,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关照吴 王好好对待她。“临别之际,景公亲手把少姜扶上车,一直送出南门才回来。 鲍牧护送少姜到了吴国,把景公的话都转告给吴王。又因为仰慕子胥的贤德, 所以和子胥也逐渐有了交往。
话说少姜年纪还小,不懂得夫妇之间的乐趣,和太子波成亲以后,一心 只是想念父母,白天黑夜哭个不停。太子波再三抚慰,仍悲哀不止,渐渐抑 郁成疾。阖闾很可怜她,就把北门的城楼翻修改造了一番,装饰得极其华丽, 改名为望齐门,让少姜每天在上面游玩。少姜凭栏北望,看不到齐国,悲哀 得更加厉害,病也越来越重。弥留之际,嘱咐太子波说:“我听说站在虞山 的顶上,可以看到东海,请你把我埋葬在那里,倘若魂魄有知,说不定哪天 还能看到齐国!“太子波秉告了父亲,就把少姜安葬在虞山顶上。今常塾县 虞山尚有齐女墓,还有个望海亭。后人写了一首诗,叫 《齐女坟》: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塚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因怀念少姜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阖闾想在几个儿子里挑一
个立为太子,却犹豫不决,就想和伍子胥商量商量。
太子波的前妻生了个儿子叫夫差,已经二十六岁。长得昂扬伟岸,一表
人材。听说祖父要选立太子,就抢先一步去见子胥说:“我是嫡孙,要立太
子,除了我谁也不行!这事都凭您一句话了!“子胥答应了他。没多长时间, 阖闾派人来找子胥,商议立太子的事。子胥对阖闾说:“太子一定要正室嫡 出,才不至于出乱子。如今太子虽然早逝,可是还有嫡孙夫差。“阖闾说:
“我看夫差生性愚钝,而且缺少仁爱,恐怕不能继承吴国的正统。“子胥说:
“夫差讲信用,有爱心,热衷学习礼义,父死子代,天经地义,还有什么不 放心的?“阖闾说:“我听你的,希望以后你能好好辅佐他。”于是立夫差 为太孙。夫差到子胥家跪拜致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上了年纪,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听说越王允常死 了,他儿子句践刚刚继位,就想乘越国大办丧事的时候,发兵讨伐。子胥劝 阻说:“越国虽然有侵犯吴国的罪过,但是正值行丧期间,伐之不祥,应该 稍作等待。“阖闾不听,留子胥和太孙夫差守国,自领伯嚭、王孙骆、专毅 等,选精兵三万,出了南门向越国进发。
越王句践见吴兵来伐,亲自指挥抵抗,拜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 畴无余、胥犴为左右军统领,和吴兵在檇李相遇,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 两下挑战,打了几仗不分胜负。阖闾大怒,于是率领全部人马排列在五台山 下,命令全军不许妄动,只等越兵稍有懈怠,然后乘机攻杀。
句践望见吴军队伍整齐,兵甲鲜明,就对诸稽郢说:“吴兵士气正旺,
不可轻敌,必须用计策使敌兵混乱。“于是命畴无余、胥犴组织敢死队,左
边五百人拿着长枪,右边五百人拿着大戟,一声大喊,杀奔吴军。吴兵阵上 士兵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固得就像铜墙铁壁,越兵一连三次 冲锋,都不能冲进敌阵,只得退回原地。句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偷偷对他说:
“可以派罪犯去试试。“句践恍然大悟。
第二天,勾践密传军令,把军中携带的已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全部集中起 来,总共有三百人,分为三行,全脱了上衣,脖子下挂着剑,一步步走向吴 军。领头的在前边说:“我们的主公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了贵国,以致贵 国派兵来讨伐。我们愿意以死来替越王谢罪。“说完,一个挨一个用剑猛地 一割脖子,鲜血喷涌,尸身倒地。吴兵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感到十分纳闷, 都睁大眼睛一边看,一边交头接耳,一时摸不着头脑。忽听越军中鼓声大振, 畴无余、胥犴率领两支敢死队,手持刀剑盾牌,呼啸着杀过来。吴兵措手不 及,一下子就被冲乱了阵脚。紧接着,句践统率大军杀到,右有诸稽郢,左 有灵姑浮,乘势攻入吴军阵地。王孙骆拼命和诸稽郢搏杀在一起,灵姑浮举 着大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碰上吴王阖闾,抡刀便砍。阖闾往后一闪, 刀砍在右脚上,大脚趾一下被砍了下来,一只鞋也掉在地上。幸亏专毅带兵 赶到,救了阖闾,专毅却身受重伤。王孙骆知道吴王受伤,不敢恋战,急忙 收兵,被越兵一通追杀,死伤过半。阖闾伤势不轻,当即命令退回大寨。灵 姑浮捡起吴王的那只鞋去请功,句践心花怒放。 却说吴王因年老忍受不了伤痛,撤到七里以外,大叫一声,一命呜呼。 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领兵断后,缓缓撤回吴国。越兵也不追赶。后人有诗 评论阖闾用兵不知节制,才有今日伤趾伤身之祸: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夫差听到吴王去世的消息,带兵前来把吴王的遗体接回吴国,宣布正式 即位。看完风水算完卦,决定把吴王阖闾安葬在破楚门外的海涌山。于是召 集工匠凿山挖洞,修成墓穴,把专诸用的那把“鱼肠剑“拿来殉葬,此外还 有兵器套甲六千副,金珠美玉不计其数,把墓穴都堆满了。入葬之后,又把 工匠们一个不留全杀了。三天以后,有人看见墓穴上面蹲着一只白色的老虎, 因此就给山取名叫虎丘山,有学问的人认为那白虎是埋金之气聚集显现出来 的。后来秦始皇派人凿山挖洞,发掘阖闾的墓穴,想找到那把鱼肠剑,可始 终没见踪影,凿山的地方于是成了深涧,就是今天的虎丘剑池。专毅受重伤 后也死了,附葬在山后面,现在也找不到他的墓了。 夫差安葬祖父以后,把长子友立为太子。为了提醒自己不忘报仇,就派 了十几个人,每天轮流站在院子里,一见夫差从这儿路过,就指名道姓放开 嗓门喊道:“夫差!你忘了越王杀死你的祖父吗?“夫差赶紧流着眼泪回答:
“不!我一刻也不敢忘!“又命伍子胥、伯嚭在太湖上加紧训练水军,在灵 岩山搭起射棚训练弓箭手,只等三年丧期一完,就去越国报仇。
周敬王二十六年二月,吴王夫差守孝期满,在太庙祝告一番以后,就调 集全国的兵马,派子胥为大将,伯嚭为副将,从太湖顺水路进攻越国。
越王句践召集大臣们商议,准备出兵迎敌。大夫范蠡说:“吴国把阖闾 之死看作是国耻,决心报仇已经有三年了。他们满怀愤怒,齐心协力,势不 可挡,我看咱们应该收拢人马据城坚守。“大夫文种说:“依我看,咱们不 如说好话,赔不是,请求讲和,等他们撤兵以后,再从长计议。“句践说:
“你们俩一个说守一个说和,我看都不是上策。吴国和越国世代结仇,他来
讨伐我不应战,就会把咱们当成是软弱可欺的窝囊废!“于是动员起全国三 万人马,在椒山下迎击吴军。
两军初次交锋,吴兵被杀伤百十人后退了回去。句践乘胜追击,没走出 几里路,正遇上夫差的大军赶到,两下重新布阵厮杀。夫差站在船头,亲自 抡锤敲鼓,激励士气,士兵们勇气倍增。忽然,北风大作,波涛汹涌,子胥、 伯嚭乘着战船顺风扬帆而下,船上的士兵全拿着强弓劲弩,箭像雨点儿一样 射过去。越国的士兵迎着风强睁着眼抵抗,一会儿便招架不住,大败而逃。 吴兵分三路追杀,越军大将灵姑浮翻船落水而死,胥犴也中箭而亡,吴兵乘 势掩杀,越兵死伤不计其数。句践一直跑到固城,吴兵把固城围了个里三层 外三层,把水道也给堵死了。夫差兴高采烈地说:“不出十天,越兵全都得 渴死。“谁知道山顶上有一眼灵泉,泉水里还游着不少鱼,句践便让人捞了 几百条鱼送给夫差气气他,夫差大吃一惊。句践留下范蠡守城,自己带着残 兵败将瞅机会逃到了会稽山。一清点人马,还剩下五千人,句践叹了口气说:
“从先王到我,三十年来,从没打过这样的败仗!真后悔没听范蠡、文种的
话,才落到这种地步。“
吴军加紧攻打固城,子胥的兵马驻扎在右翼,伯嚭的兵马驻扎在左翼, 范蠡一天三次派人向句践告急。句践十分恐慌。文种献计说:“吴国的太宰 伯嚭,为人贪财好色,嫉贤妒能,虽然和伍子胥同朝为官,但二人志趣不合。 吴王敬畏子胥而亲近伯嚭。要是能偷偷到伯嚭营中投其所好,请他帮着吴国 越国讲和,吴王没有不听的。到时候伍子胥知道了再来阻拦,也来不及了。“ 句践说:“你去见伯嚭,拿什么去贿赂他呢?“文种回答说:“军队里缺的 就是女色。倘能找到美女献给他,再加上老天爷保佑,伯嚭一定会答应。“ 句践于是立即派人回到都城,让夫人从宫里挑出八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打扮 得雍荣华贵,再加上白璧二十双,黄金一千镒,叫文种连夜给伯嚭送去。
伯嚭开始还想拒绝会见文种,一听说还带着礼物,就把文种叫进大寨。
伯嚭大模大样坐在那儿等着,文种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说:“我主句践,年
幼无知,不能好好地侍奉贵国,才受到这样的惩罚。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想与贵国讲和甘当属臣,又怕吴王记仇不肯接受。因为知道太宰您功勋卓著,
外是吴国的捍卫者,内是吴王的心腹和臂膀,所以特地派我来见您,想托您
为我主说句好话,让吴王收纳我们。这回只带了点儿薄礼,今后一定源源不
断送上门来。“说完双手把礼单送给伯嚭。伯嚭看了一眼礼单,仍然沉着脸
说:“越国没几天蹦头儿了,马上就要灭亡,所有的一切,还怕不全是吴国
的?何必还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来甜活我?“文种又说:“越兵虽然打了
败仗,但是驻守会稽的还有五千精兵。要是再打不了胜仗,就会一把火把国
库里的东西会烧了,然后逃奔他国,等待机会像楚昭王那样复国,又怎么肯
定一切都是吴国的呢?再说,即使全归了吴国,大多半也得进王宫,您和诸
位将军充其量不过能分上十之一二。怎么比得上成全越国以后,我们春秋送
礼,未入王宫,先入您府,诸将也不能瓜分揩油。何况困兽犹斗,真要背城
一战,也没准会出现让人意料不到的事。“一席话说到伯嚭心里,直冲文种
点头。文种又指着礼单上开列的女子说:“这八个美人都是从越王宫里挑出
来的,要是民间还有比她们更美的,我主如能生还越国,一定全力搜求,送
来伺候您。“伯嚭听到这儿,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大夫不去子胥的
右营却来我这左营,大概是看出我这个人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明天
一上朝就领你去见大王,劝他同意这件事。“于是把礼物全数收下,把文种
留在左营里,像对贵宾一样,好吃好喝好招待。
第二天一早,伯嚭就带着文种去大寨见夫差。伯嚭先进去,把句践派文 种来求和的事详细报告给夫差。夫差一听,勃然大怒说:“越王和我有不共 戴天之仇,怎么能允许跟他讲和?“伯嚭说:“大王不记得孙武说过的话? ‘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国虽然得罪了吴国,但是人家对咱们 也够低三下四的了。吴王请求当您的属臣,王妃请求作您的侍妾,越国的珍 玩宝器、金珠美玉,打扫打扫一古脑都要献给吴国,想求您的,无非是保留 越王的一线香火。如果您接受了越王的请求,就会得到丰厚的实利;如果您 赦免了越王的罪过,就会到处传颂您仁德的名声。这样就能名利双收,对吴 国称霸天下太有好处了。如果一定要把越国杀得鸡犬不留,句践要是狗急跳 墙,焚宗庙,杀妻子,把好东西全扔到江里,然后带着五千精兵和吴国拼命, 您能保证咱们就万无一失了吗?与其杀越人,不如得越国,您说是不是这个 理?“夫差被伯嚭这番话说活了,就问:“文种现在在哪儿呢?”伯嚭回答:
“正在大帐外等您叫他。“夫差于是传令让文种进见。文种一进来就跪在地 上,然后爬到吴王的面前,又把对伯嚭说的那套话重复了一遍,话里话外更 透着谦卑。夫差说:“你的主公既然请求做我的属臣,那么能不能随我去吴 国走一趟?“文种磕了个头说:“既然作了属臣,生死就全交给您了,哪敢 不跟在您的身边服侍?“伯嚭说:“句践夫妇愿意来吴国,这样,吴国名义 上虽然赦免了越国,实际上已经把越国攥在手心里了,大王还有什么不满意 吗?“夫差于是同意了吴国的请求。
这时候,早有人到右营把这事报告了伍子胥。子胥急忙赶到中军大帐, 正看见伯嚭和文种一起站在吴王的身旁。子胥气得脸色都变了,问吴王说:
“大王已经答应和越国讲和了?“吴王说:“已经答应了。”子胥连声叫道:
“不行!不行!“吓得文种倒退了几步,呆呆地等着听他说什么。子胥说:
“越、吴相邻,势不两立,如果吴国灭不了越国,越国就会灭掉吴国。要是 像秦国、晋国那样距离遥远,我们既使出兵战胜了他们,可得了土地也不能 居住,得了车辆也不能乘坐。越国就不同了,如果打败了他们,土地可以居 住耕种,舟船可以乘坐捕鱼,这些对国家有利的事,可不能放弃呀!何况又 有先王的大仇,不灭越国,怎么对得起您自己的誓言呢?“夫差被子胥说得 哑口无言,只是拿眼睛一个劲儿看伯嚭。伯嚭上前一步说:“相国这话说得 不对!先王建国,水陆并重,吴越宜水,秦晋宜陆,如果只因为越国的地可 居,船可乘,就说吴越两国一定水火不相容,那么秦、晋、齐、鲁虽是陆国, 却是地也可以居,车也可以乘,那么这四国也和咱们水火不相容吗?要说因 为先王的大仇就一定不能赦免越国,那么相国您和楚国的仇恨更深,又为什 么不把他们斩尽杀绝还允许他们求和呢?如今越王夫妇都愿意到吴国服役, 和楚国只答应收留公子胜更不相同。相国自己能办出忠厚仁德的事,却为什 么让大王承担刻薄寡恩的名声?我看忠臣可不是这样的。“夫差一听这话乐 了,赶紧说:“太宰说的有理,相国请先回去,等越国献上好东西,我一定 分一份给您送去。“直把子胥气得面如土色,慨叹道:“我真后悔没听被离 的话,和这样的奸臣共事!“只得出了大帐,对大夫王孙雄说:“越国经过 十年生聚,再经过十年教训,过不了二十年,吴国的宫殿就会沦为一片沼泽。“ 王孙雄还有点儿不相信。子胥忍着悲愤,唉声叹气回自己的右营去了。
子胥走了以后,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然后再回来致谢。夫差询问越王
夫妇到吴国来的日期,文种回答说:“我主承蒙大王不杀之恩,想暂时请几
天假回都城,把国库里的东西收拾好了,全都一块儿带到吴国,请大王稍微 宽限几天,假如他要是负心失信,还能逃得出大王的手心?“夫差答应了, 约好五月中旬,句践夫妇入臣吴国。于是派王孙雄押解着文种一起回越国, 督促句践起程。夫差领着大队人马先回吴国,让太宰伯嚭领兵一万驻扎在吴 山等候,如过期不到,立即发兵消灭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