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府藏宝货俱被出公辄取去,谋于浑良夫,良夫曰:“太子疾与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择嗣召之,亡君若归,器可得也。"有小竖闻其语,私告于太子疾,疾使壮士数人,载豭从己,乘间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杀浑良夫。庄公曰:”勿召辄易耳,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请俟四罪,然后杀之!”庄公许诺。

    未几,庄公新造虎幕,召诸大夫落成。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牵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数之曰:”臣见君有常服,侍食必释剑。尔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释剑,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庄公梦厉鬼被发北面而噪曰:“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庄公觉,使卜大夫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辞出,谓人曰:”冤鬼为厉,身死国危,兆已见矣。"遂逃奔宋。

    蒯瞆立二年,晋怒其不朝,上卿赵鞅帅师伐卫,卫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国,戎人杀之,并杀太子疾,国人立公子般师。齐陈恒帅师救卫,执般师立公子起。卫大夫石圃逐起,复迎出公辄为君。辄既复国,逐石圃,诸大夫不睦于辄,逐辄奔越。国人立公子默,是为悼公。自是卫臣服于晋,国益微弱,依赵氏,此段话搁过不提。

    再说白公胜自归楚国,每念郑人杀父之仇,思以报之。只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郑,况郑服事昭王,不敢失礼,故胜含忍不言。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为惠王。白公胜自以故太子之后,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禄,心怀怏怏。

    及闻子胥已死,曰:“报郑此其时矣!”使人请于子西曰:“郑人肆毒于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报,无以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无辜,发一旅以声郑罪,胜愿为前驱,死无所恨。"子西辞曰:”新王方立,楚国未定,子姑待我。"白公胜乃托言备吴,使心腹家臣石乞筑城练兵,盛为战具。复请于子西,愿以私卒为先锋伐郑,子西许之。

    尚未出师,晋赵鞅以兵伐郑,郑请救于楚,子西帅师救郑,晋兵乃退。子西与郑定盟班师,白公怒曰:“不伐郑而救郑,令尹欺我甚矣,当先杀令尹,然后伐郑。"召其宗人白善于澧阳,善曰:”从子而乱其国,则不忠于君;背子而发其私,则不仁于族。"遂弃禄,筑圃灌园终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将军药圃".白公闻白善不来,怒曰:”我无白善,遂不能杀令尹耶?“即召石乞议曰:”令尹与司马各用五百人,足以当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当五百人之用。"白公乃同石乞造于市南,见熊宜僚,宜僚大惊曰:“王孙贵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与子谋之。"遂告以杀子西之事,宜僚摇首曰:“令尹有功于国而无仇于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剑指其喉曰:”不从,先杀汝,"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对曰:“杀一宜僚,如去蝼蚁,何以怒为?"白公乃投剑于地,叹曰:”子真勇士,吾聊试子耳,"即以车载回,礼为上宾,饮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许白公。

    及吴王夫差会黄池时,楚国畏吴之强,戒饬边人,使修儆备,白公胜托言吴兵将谋袭楚,乃反以兵袭吴边境,颇有所掠,遂张大其功,只说:“大败吴师,得其铠仗兵器若干,欲亲至楚庭献捷,以张国威。"子西不知其计,许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装作卤获百余乘,亲率壮士千人,押解入朝献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于旁,白公胜参见已毕,惠王见阶下立著两筹好汉,全身披挂,问:“是何人?"胜答曰:”此乃臣部下将士石乞、熊宜僚,伐吴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举步,方欲升阶,子期喝曰:“吾王御殿,边臣只许在下叩头,不得升阶!"石乞、熊宜僚那肯听从,大踏步登阶,子期使侍卫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东倒西歪,二人径入殿中,石乞拔剑来砍子西,熊宜僚拔剑来砍子期。白公大喝,"众人何不齐上,"壮士千人,齐执兵器,蜂拥而登,白公绑住惠王,不许转动,石乞生缚子西,百官皆惊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与宜僚交战,宜僚弃剑,前夺子期之戟,子期拾剑,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搅做一团,死于殿庭。子西谓胜曰:“汝糊口吴邦,我念骨肉之亲,召汝还国,封为公爵,何负于汝而反耶?"胜曰:”郑杀吾父,汝与郑讲和,汝即郑也,吾为父报仇,岂顾私恩哉?"子西叹曰:“悔不听沈诸梁之言也,"白公胜手剑斩子西之头,陈其尸于朝。

    石乞曰:“不弑王,事终不济。"胜曰:”孺子者何罪?废之可也。"乃拘惠王于高府,欲立王子启为王,启固辞,遂杀之。石乞又劝胜自立,胜曰:“县公尚众,当悉召之,"乃屯兵于太庙。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战三日,修众败被杀;圉公阳乘间使人掘高府之墙为小穴,夜潜入,负惠王以出,匿于昭夫人之宫。

    叶公沈诸梁闻变,悉起叶众,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见叶公未曾甲胄,讶曰:“公胡不胄?国人望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于公,民何望焉?"叶公乃披挂戴胄而进。将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来迎接,见叶公戴胄,又讶曰:”公胡胄,国人望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若得见公之面,犹死而得生也,虽老稚,谁不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怀疑,无所用力乎?“叶公乃解胄而进。

    叶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于车,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属入城,既见大旗上“叶”字,遂从叶公守城。兵民望见叶公来到,大开城门,以纳其众。叶公率国人攻白公胜于太庙,石乞兵败,扶胜登车,逃往龙山,欲适他国。

    未定,叶公引兵追至,胜自缢而死,石乞埋尸于山后,叶公兵至,生擒石乞,问:“白公何在?"对曰:”已自尽矣!"又问:“尸在何处?"石乞坚不肯言,叶公命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乞前,谓曰:”再不言,当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贵为上卿,事不成则就烹,此乃理之当然也,吾岂肯卖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镬中,须臾糜烂,胜尸竟不知所在。

    石乞虽所从不正,亦好汉也。

    叶公迎惠王复位。

    时陈国乘楚乱,以兵侵楚,叶公请于惠王,帅师伐陈,灭之。以子西之子宁嗣为令尹,子期之子宽嗣为司马,自己告老归叶,自此楚国危而复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践探听得吴王自越兵退后,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况连岁凶荒,民心愁怨,乃复悉起境内士卒,大举伐吴。

    方出郊,于路上见一大蛙,目睁腹涨似有怒气,勾践肃然,凭轼而起,左右问曰:“君何敬?"勾践曰:”吾见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军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数年教训,岂反不如蛙乎?”于是交相劝勉,以必死为志。

    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皆泣涕诀别相语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勾践复诏于军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昆弟者,归养;有疾病不能胜兵者,以告,给医药糜粥。"军中感越王爱才之德,欢声如雷。

    行及江口,斩有罪者以申军法,军心肃然。

    吴王夫差闻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敌于江上。越兵屯于江南,吴兵屯于江北。

    越王将大军分为左右二阵,范蠡率右军,文种率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从越王为中阵。明日,将战于江中,乃于黄昏左侧,令左军衔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兵,戒以夜半鸣鼓而进;复令右军衔枚,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闻远近。

    吴兵至夜半,忽闻鼓声震天,知是越军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的鼓声又起,两军相应,合围拢来,夫差大惊,急传令分军迎战,不期越王潜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鸣,于黑暗中径冲吴中军。此时天色尚未明,但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兵不能抵当,大败而走。

    勾践率三军紧紧追之,及于笠泽,复战,吴师又败,一连三战三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俱死,夫差连夜遁回,闭门自守。

    勾践从横山进兵,即今越来溪是也,筑一城于胥门之外,谓之越城,欲以困吴。

    越王围吴多时,吴人大困,伯嚭托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请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异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结成以归,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其言,意欲许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罢,谋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弃之!"遂不准其行成。吴使往返七次,种、蠡坚执不肯。

    遂鸣鼓攻城,吴人不能复战。

    种、蠡商议欲毁胥门而入,其夜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光射十里,越将士无不畏惧,暂且屯兵。至夜半,暴风从南门而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石扬沙,疾于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伤,船索俱解,不能连属。范蠡、文种情急,乃肉袒冒雨,遥望南门,稽颡谢罪。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梦见子胥乘白马素车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开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吴,吴王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吾头下而入,故为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所梦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将罗城荡开一大穴,有鱄鮾无数,随涛而入,范蠡曰:”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驱兵入城,其后因穴为门,名曰”鱄鮾门“。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门,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显灵古迹也。

    夫差闻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阳山,昼驰夜走,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剥之以进,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问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对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暂避。"夫差曰:“妖梦已准,死在旦夕,暂避何为?"乃止于阳山,谓王孙骆曰:”吾前戮公孙圣,投于此山之巅,不知尚有灵响否?"骆曰:“王试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孙圣!"山中亦应曰:“公孙圣!"三呼而三应,夫差心中恐惧,乃迁于干隧。

    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重,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军人拾取呈上,种、蠡二人同启,视其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文种亦作书系矢而答之曰:”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曰:”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之!"夫差曰:“寡人不愿复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愿矣!"骆至越军,种、蠡拒之不得入。勾践望见吴使者泣涕而去,意颇怜之,使人谓吴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夫差含泪而对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犹未肯自裁,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执而诛之,"种、蠡对曰:“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主公自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勾践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曰:”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夫差乃太息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子胥、公孙圣,今自杀晚矣!"谓左右曰:”使死者有知,无面目见子胥、公孙圣于地下,必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自刎。王孙骆解衣以覆吴王之尸,即以组带自缢于傍。

    勾践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须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里为吴山里。诗人张羽有诗叹曰:

    荒台独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苏台吊古》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剌诗云:

    阊门杨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人陆龟蒙咏西施云: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入姑苏城,据吴王之宫,百官称贺,伯嚭亦在其列,恃其旧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勾践谓曰:“子,吴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惭而退,勾践使力士执而杀之,灭其家,曰:“吾以报子胥之忠也!”

    勾践抚定吴民,乃以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诸侯,会于舒州,使人致贡于周。

    时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为元王。元王使人赐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命为东方之伯。勾践受命,诸侯悉遣人致贺。

    其时楚灭陈国,惧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勾践割淮上之地以与楚,割泗水之东、地方百里以与鲁,以吴所侵宋地归宋。诸侯悦服,尊越为霸。

    越王还吴国,遣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被栖之耻,置酒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鼓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台上群臣大悦而笑。惟勾践面无喜色。

    范蠡私叹曰:“越王不欲功归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

    次日,入辞越王曰:“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已灭矣,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赖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图报,奈何弃寡人而去乎?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蠡曰:“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顾矣!”是夜,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变色,谓文种曰:“蠡可追乎?”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种既出,有人持书一封投之,种启视,乃范蠡亲笔,其书曰:

    子不记吴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子今不去,祸必不免。

    文种看罢,欲召送书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种怏怏不乐,然犹未深信其言,叹曰:“少伯何虑之过乎?”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亦谬也。罗隐有诗辨西施之冤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复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侧,如蠡之生也。

    却说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齐,改名曰鸱夷子皮,仕齐为上卿。未几,弃官隐于陶山,畜五牝,生息获利千金,自号曰陶朱公,后人所传《致富奇书》,云是陶朱公之遗术也。其后吴人祀范蠡于吴江,与晋张翰、唐陆龟蒙为“三高祠”,宋人刘寅有诗云: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不行灭吴之赏,无尺土寸地分授,与旧臣疏远,相见益稀。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之言,称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悦文种者,谮于王曰:“种自以功大赏薄,心怀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种之才能,以为灭吴之后,无所用之,恐其一旦为乱,无人可制,欲除之,又无其名。

    其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鲁,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为名,来至越国,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

    再说越王忽一日往视文种之疾,种为病状,强迎王入,王乃解剑而坐,谓曰:“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破灭,尚有四术,安所用之?”种对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愿以四术,为我谋吴之前人于地下可乎?”言毕,即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种取视之,剑匣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

    种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吾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戮,岂非愚哉?"复自笑曰:“百世而下,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髯翁有《文种赞》曰: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

    三术亡吴,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宁同胥灭。

    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后子孙,世称为霸。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二氏灭后,止存智、赵、魏、韩四卿。智氏、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虒,欲别其族,乃循智虒之旧,改称智氏。

    时智瑶为政,号为智伯。四家闻田氏弑君专国,诸侯莫讨,于是私自立议,各择便据地,以为封邑。晋出公之邑反少于四卿,无可奈何。

    就中单表赵简子名鞅,有子数人,长子名伯鲁,其最幼者,名无恤,乃贱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于晋,鞅召诸子使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鞅叹曰:”赵氏其灭矣!"子卿曰:“吾来时遇一少年在途,相从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无恤,所出甚贱,岂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废,虽贵必贱;天之所兴,虽贱必贵,此子骨相。似异诸公子,吾未得详视之,君可召之。"鞅使人召无恤至,子卿望见,遽起拱立曰:”此真将军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诸子,叩其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分明,鞅始知其贤。乃废伯鲁而立无恤为适子。

    一日,智伯怒郑之不朝,欲同赵鞅伐郑,鞅偶患疾,使无恤代将以往,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无恤之面,面伤出血,赵氏将士俱怒,欲攻智伯,无恤曰:“此小耻,吾姑忍之。"智伯班师回晋,反言无恤之过,欲鞅废之,鞅不从。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

    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阳可恃,汝可识之。"言毕,遂卒,无恤代立,是为赵襄子,此乃周贞定王十一年之事。

    时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人乞兵于齐、鲁,请伐四卿。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伯,智伯大怒,同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合四家之众,反伐出公,出公出奔于齐。智伯立昭公之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自此晋之大权,尽归于智伯瑶。瑶遂有代晋之志,召集家臣商议。毕竟智伯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宫中宝物都被出公带走,将浑良夫找来商议。浑良夫 说:“现在的太子疾与逃亡的出公,都是主公的儿子,主公可以以选择继承 人为名将出公召回,他若肯回来,自然会把宝物送还。“一个小太监听到此 话,将其告诉了太子疾。疾派武士数人劫持了庄公,让他歃血立誓,不许召 回逃亡的出公,而且必须把浑良夫处死。庄公说:“可以不召回出公,但我 与浑良夫有盟约在先,免其三次不死,这怎么办成呢?“太子疾说:“那就 等他有了四条罪的时候,把他处死。“庄公应允。不久,庄公修造了一座幕 帐,请众大夫前来参加落成典礼,浑良夫穿着紫衣狐裘来到,没解下佩剑就 入席吃喝起来。太子疾命武士将浑良夫拉下去,浑良夫问道:“臣有何罪?“ 太子疾数说道:“臣子见君有规定服饰,侍奉主上饮食必须将佩剑解下。你 穿紫衣,一罪;披狐裘,二罪;不解下佩剑,三罪。“浑良夫大声叫道:“主 公曾答应免我三次不死!“疾说:“逃亡国君辄以子抗父,大逆不孝,你却 想把他召回,这是你的第四条罪状。“浑良夫无言以对,俯首受刑。几日后, 庄公梦见一个恶鬼对他喊叫:“我是浑良夫,我死得好冤啊!“庄公醒来, 让大夫胥弥赦占卜吉凶,胥弥赦说:“没有什么妨碍。“胥弥赦告辞出宫, 对别人说:“冤魂化作恶鬼,主公必死,卫国必危。“自己带家人逃到宋国。 卫庄公蒯瞆即位第二年,晋国恼怒他不派人朝拜进贡,由上卿赵鞅领兵伐卫, 卫国百姓驱逐卫庄公,蒯瞆逃奔戎国,戎人将蒯瞆与太子疾一同杀死。卫国 百姓拥戴公子般师为君,齐相陈桓率兵救卫,俘般师而另立公子起为君;卫 大夫石圃驱逐公子起,将出公辄重新迎回;出公复位,驱逐石圃;众大夫不 满出公辄,又将他驱逐,扶立公子默为君,称悼公,出公辄逃奔越国。卫国 从此臣服于晋国,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白公胜自从返回楚国,日夜不忘郑国的杀父之仇,想加以报复。只 因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伍子胥以前已赦免郑国,白公胜这才隐忍不发。 到楚昭王去世,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共扶越女之子章继位为王,称楚惠王。 白公胜自认是先太子之子,希望子西将自己召回,同领国政,子西却既未将 他召回,又未给他加封进禄,因此他心中很是不满。这日白公胜听说伍子胥 已死,说道:“我向郑国报仇的时机到了!“于是派人去向令尹子西传话:

    “郑国残害先太子,令尹是知道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令尹倘若可怜先

    太子无辜被杀,就请派出兵马讨伐郑国,胜愿为先锋。“子西推辞说:“新

    王刚刚继位,楚国内部未定,报仇之事以后再说吧。“白公胜以防犯吴国为

    借口,命心腹家臣石乞训练士卒,准备战车兵器,然后再次派人向子西请求,

    说自己愿率家兵为先锋攻打郑国。子西同意。楚国尚未出师,晋国赵鞅已派

    兵马攻郑,郑国派人向楚国求援,子西率兵救郑,晋军退走,子西与郑国订

    约结盟后率军返回。白公胜闻讯大怒说:“不伐郑反而救郑,子西欺我太甚,

    我定当先杀子西,然后发兵攻郑。“于是便命人去澧阳将族人白善召来商议,

    白善说:“跟随你而搞乱国政,是对君主不忠;背叛你而将你告发,是对宗

    族不仁。“于是弃官不做,终身以灌园种药为生,后人称此园为“白善将军

    药圃“。白公胜见白善不肯来,怒道:“我没有你白善就不能杀掉子西吗?”

    立即将石乞召来,问他说:“令尹子西与司马子期各有家兵五百,你能对付

    得了吗?“石乞答道:“不能。城南有一个勇士名叫熊宜僚,若能请到此人,

    可以当五百人使用。“白公胜与石乞来到城南去见熊宜僚,熊宜僚大惊道:

    “王孙贵人,怎会屈身到我这里来?“白公胜说:“我想与你商议一件事。” 于是便将请他杀令尹子西一事相告,熊宜僚摇头说:“令尹对楚国有功,与 我无仇,我不敢听命于你。“白公胜大怒,用剑指着熊宜僚喉部说:“你若 不从,我先杀了你!“熊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地说:“你杀我如同除掉一只 蚂蚁一样容易,你何必动怒呢?“白公胜将剑抛在地上,赞道:“真是一个 勇士,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胆气。“白公胜用车将熊宜僚带回,待为上宾。 熊宜僚感激白公胜的恩德,于是便答应助他行事。等到吴王夫差与诸侯会盟 黄池,楚国害怕吴国强大,加紧备战练兵。白公胜假托吴国将袭击楚国,率 兵攻入吴国国境,大肆掳掠,回来后又夸大其功说:“我军大败吴兵,缴获 了一批车仗兵器,我想亲自将它们送到国都,以壮我国威。“子西不知是计, 满口答应。白公胜派出家兵,出动战车百辆,自称是从吴军手中夺来的,押 送入朝献功。楚惠王登殿接见,子西、子期侍立一旁,白公胜参拜完毕,楚 惠王见台阶下站着两位壮汉,全身披挂,问道:“他们是何人?“白公胜答 道:“是臣手下的部将石乞、熊宜僚。“遂召手让两人上前,石、熊二将正 要登上大殿台阶,子期忙命侍卫将他们拦住,熊宜僚用一手推,众侍卫东歪 西倒,二人冲上大殿,石乞拔剑去砍子西,熊宜僚拔剑去砍子期。白公胜大 声喝道:“众人何不齐上。“手下壮士千人手持刀剑,蜂拥而上。白公胜命 人将惠王捆住,朝堂百官纷纷逃散,子西被石乞生擒,子期从殿堂旁拔出一 杆大戟,与熊宜僚拼斗,熊宜僚抛下宝剑,上前去抢大戟,子期拾剑将熊宜 僚左肩砍伤,熊宜僚也用戟将子期腹部刺伤。两人搅成一团,双双死在殿下。 子西对白公胜说:“你逃亡吴国,我惦念骨肉之情,将你召回,委以公爵之 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竟要谋逆反叛?“白公胜说:“郑国杀死我的父 亲,你却与郑国讲和,出兵援郑,我为父亲报仇,哪能顾念你这点小小的恩 义?“子西叹道:“真后悔不听沈诸梁的话也!”白公胜亲手将子西斩首, 陈尸朝堂。石乞说:“不杀楚王,大事难成。“白公胜说:“他是一个小孩, 又有何罪?将他废掉就行了。“下令将惠王押在高府,白公胜想立王子启为 王,启坚决推辞,白公胜将启杀死。石乞又劝白公胜自立为王,胜说:“楚 国还有几位有爵位的公子,应当将他们尽数召来。“大夫管修率家兵来攻白 公,两方激战三日,管修兵败被杀。圉公阳乘机派人挖穿高府墙壁,在夜晚 潜入,将惠王救出,藏在昭夫人的宫中。

    叶公沈诸梁听说朝中有变,连忙召集人马,星夜赶往楚国都城。叶公来

    到郊外,受到百姓夹道相迎,百姓见叶公未披铠甲,说道:“你为什么不披

    挂甲胄,城中百姓盼望你来,如赤子盼念父母,万一你被反贼伤害,我们百

    姓还有什么指望?“叶公披上铠甲,临近都城,又遇上一群百姓,百姓见叶

    公身著铠甲,说道:“你为什么要披甲将自己遮掩起来,城中百姓盼望你来,

    如荒年盼望粮米,若能见你一面,我们死也心甘!“叶公知道百姓拥戴自己,

    便将甲胄脱下让人在车上树起了一面大旗。城中军民见叶公到来,急忙打开

    城门,将他迎入。叶公率领家兵百姓围攻白公胜,石乞兵败,忙将白公胜扶

    上车,一路逃到龙山。叶公乘胜追击,白公胜被迫上吊自杀,石乞将白公胜

    的尸首埋在山后,自己束手就擒。叶公审问石乞说:“白公现在何处?“石

    乞答道:“已经自尽。“叶公又问:“尸体埋在何处?”石乞拒不说出。叶

    公命人取出大锅,点火将水烧沸,放到石乞面前,对他说:“你若不说,就

    把你活活煮掉!“石乞自己解掉衣服,大笑说:“大事成功,我就是上卿,

    不成就被人煮死,实在是理所当然。我怎能靠出卖别人尸骨来求自己活命 呢!“说罢,跳入锅中,一会就被煮成一团烂肉。叶公将惠王迎回复位。这 时陈国乘楚国内乱,发兵侵犯楚国,叶公请命率兵出战,将陈国攻灭。又让 子西之子宁继为令尹,子期之子宽继为司马,自己则告老返回叶地,楚国终 于转危为安。——这是周敬王四十二年的事。

    这年,越王勾践探听到吴王自从越国退军后,继续沉溺酒色,荒废朝政, 吴国连年饥荒,百姓怨气冲天,便决定再次出兵攻打吴国。越王领兵刚出都 城,就见路上有一只大蛙腹涨目瞪,似有怒气,句践肃然起敬,把着车扶手 站起,随从问道:“大王对它为何如此敬重?“勾践答道:“我看他怒目圆 睁,如同一个善战的勇士,因此敬重它。“越军将士闻听此言,纷纷说道:

    “大王对这只大蛙都如此敬重,我等受到多年教导训练,难道反不如一只大

    蛙吗?“于是彼此相互勉励,要为国事而死。城中百姓将自己的子弟送到郊

    外边境,流泪告别说:“此行若不能将吴国灭掉,不要回来见我们!“句践

    又向军中下令:“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不要出征,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

    不要出征,有父母没有兄弟的,回去敬养父母,有疾病不能参战的,可以回

    去。由国家供应药膳。越军士卒感激越王仁慈有德,三军欢声如雷。行到三

    江口,句践下令将有罪之人斩首,申明军纪,越军将士深感大王军令如山,

    无不肃然遵从。吴王夫差听说越军再次来攻,慌忙调集军队,准备在大江口

    上迎击越军。越军驻扎江南,吴军驻扎江北。句践将大军分为左右两阵,范

    蠡指挥右军,文种指挥左军,六千越国勇士随句践坐镇中军大营。第二日黄

    昏时分,句践下令左军衔枚沿江而上,秘密行进五里布阵,又令右军衔枚悄

    悄过江,只等左军与敌交锋后上前夹攻,并要求各军准备下大鼓,作战则时

    要把鼓声擂得山响,以此震慑敌军。吴军在半夜听到鼓声大作,知道有越军

    来袭,仓惶迎战,尚未看清正面敌人,远处又有战鼓擂响,越军分两路将吴

    军合围。夫差大惊失色,急令吴军分兵抗击,没想到越王句践却亲自率领六

    千勇士,偃旗息鼓,在黑暗中冲入吴军中军大营。这时天还未大亮,吴军只

    觉前后左右中央都是越兵,不由斗志全消,大败逃走。句践率领三军紧紧追

    赶,将吴军逼到了笠泽。两军再次交战,吴军又被击败。吴军三战皆败,名

    将王子姑曹、胥门巢阵亡。夫差连夜逃回都城,坚守不战,句践从横山发兵,

    直逼吴国都城姑苏,句践下令在城下胥门外修筑一城,名叫“越城“,想以

    此来困死夫差。越军将吴都一围数月,吴国粮草断绝,相国伯嚭托病不出,

    夫差于是便让王孙骆肉袒负荆,跪行到越王句践面前,代己请罪求和说:“贱

    臣夫差,过去在会稽得罪大王,后来送大王返回越国,如今大王兴兵伐吴,

    贱臣夫差也想让大王赦免一次。“句践心中不忍,打算答应和解。范蠡一旁

    劝阻道:“我王早起晚息,苦心经营二十年,怎能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呢?“

    句践于是拒不答应和解。吴国使臣往返七次,都被文种、范蠡驳回。句践下

    令攻城,文种、范蠡商议让越军捣毁胥门入城。这天夜里,吴都城南出现了

    伍子胥的人头,其头大如车轮,双目如电,越军将士无不畏惧,紧接着南门

    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更有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越军死伤无数,乱作

    一团。文种、范蠡见情形危急,急忙冒雨出营,向着南门叩头谢罪。过了很

    久,风雨才渐渐平息。文种、范蠡坐在营帐中小睡,等待天亮,两人梦见伍

    子胥乘坐白马素车飘然而来,伍子胥见到两人开口道:“我知道越国军队必

    来,临死前请求将我的人头悬挂在东门,吴王却将我的人头放在南门,我忠

    心未绝,不忍让你们从我的头下攻入,所以作风唤雨将你们的士卒吓退。但

    越国灭吴实属天意,我无法阻拦,你们如改从东门攻入,我愿为你们开道。“ 文、范二人将梦中之事告诉句践,句践下令越军从城南移兵城东,越军刚行 到蛇、匠两门之间,就见太湖水突然暴涨,波涛汹涌,把城墙冲开一个大洞, 范蠡大喜道:“这是伍子胥在为我军开道!“急令士卒入城,越国军队遂攻 占了吴国都城。

    夫差听说越军攻入城中,相国伯嚭已降,连忙和王孙骆以及三个儿子一 道逃奔阳山。夫差昼夜狂奔,腹中饥渴难耐,随从采生稻去壳献给夫差,夫 差大口吃掉,又俯身去喝沟里的生水,然后问随从:“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 随从答是生稻,夫差长叹道:“‘仓惶逃奔,吃不上熟饭‘,公孙圣的话终 于应验了。“王孙骆说:“前面有深谷,可以躲避越兵。‘夫差说道:“梦 中之事已经应验,早晚都是一死,还躲避什么?“一行人遂停在阳山。夫差 对王孙骆说:“我以前杀死公孙圣,把他的尸首抛在阳山之下,不知他会不 会显灵?“王孙骆说:“大王可以呼唤他的名字试试。”夫差于是大呼道:

    “公孙圣!“山中也有回声应道:“公孙圣!”三呼三应,夫差心中害怕, 率领一行人逃到干隧。勾践领一千兵马追来,将夫差君臣重重包围。夫差写 下一信,让人用箭把它射到越军中,越军士卒将它拾起,交给文种、范蠡, 两人读道:“人们常说‘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若被攻灭,功臣也将身亡, 两位大夫何不放过吴国,也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呢?“文种也写信让人用箭 射给夫差,信中说道:“吴国有六大罪状,一、杀死忠臣伍子胥;二、杀死 直言敢谏的贤士公孙圣;三、重用奸佞小人伯嚭;四、几次无故派兵攻打齐 国;五、侵犯近邻越国;六、越国杀死吴国先王,吴国不思报仇,反而纵敌 贻患。有这六条大罪,怎能不身死国亡?过去上天将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 肯接受,现在上天又将吴国赐给越国,越国怎敢违逆天命!“夫差得信,读 到第六条大罪时,垂泪说道:“我不杀勾践,忘记先王之仇,是不孝之子, 因此上天要让吴国灭亡。“王孙骆说“臣再去向越王哀求。”王孙骆来到越 军营前,文种、范蠡不许他进入。勾践见吴国使者痛哭而去,心中不忍,便 派人对吴王说:“寡人顾念昔日之情,想把君封在甬东,食邑五百家。“夫 差含泪说:“君王要毁掉吴国社稷宗庙,赐给臣五百家又有何用?臣老迈孤 苦,只愿一死。“勾践见吴王不肯归降,对文、范二人说:“你们为何不去 将他捉来处死?“文、范答道:“臣子不敢诛杀君王,请主公亲自去处置吴 王吧。“勾践于是手握“步光”宝剑,来到军前,让人向吴王传话说:“世 上没有千秋万岁之君,终归一死,吴王何必非等我动手呢?“夫差长叹数声, 哭道:“我杀害忠臣伍子胥、公孙圣,现在自尽也已经晚了。“又对左右随 从说:“如果死者有知,我实在无脸面去见伍子胥和公孙圣,我死之后,要 用三幅罗帕将我的面目遮住。说罢拔剑自刎而死。王孙骆解下衣服,将吴王 尸首盖好,然后用衣带将自己吊死在吴王身旁。句践命人以诸侯之礼将夫差 葬在阳山,又令士卒每人背土一筐,堆成一座大坟。后人张羽有诗叹道:

    荒台独占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越王进入姑苏城,占据吴王宫殿,接受百姓官朝拜。伯嚭也站在人群中,

    他倚仗昔日对越王有恩,脸上甚是得意,句践把他叫到跟前,说:“你是吴

    王的太宰,我怎敢委屈你?你们国君在阳山,你为何不追随他而去?“命令

    武士将他处死,并下令将其全家抄斩,说:“我以此来报答伍子胥的忠心。“ 句践安抚吴国百姓后,率军北渡长江、准河,与齐、晋、宋、鲁四国诸侯在 舒州会盟,并派人前去向周朝进贡。这时周敬王已去世,太子仁继位,称周 元王。元王派人封赏句践,命他为东方诸侯盟主,句践接受周天子之命,各 国诸侯纷纷派使者前来祝贺,楚国刚攻灭陈国,害怕越国军威,也主动派人 来与越国修好。句践割淮上土地给楚国,割泗水以东土地百里给鲁国,又把 吴国侵占的宋国土地还给宋国,天下诸侯纷纷归附,共奉越王句践为诸侯霸 主。句践领兵返回吴国,先派人在会稽修筑“贺台“,以掩盖昔日被俘之耻, 又在吴宫的文台之上大摆酒席,与群臣饮酒共乐。句践命乐师作《伐吴》之 曲,乐师抚琴唱道: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 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 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巵。

    台上群臣欢声大笑,只有勾践一人面无喜色。范蠡偷偷叹道:“越王不想将 功劳落在大臣名下,猜忌之心已露端倪。“第二日,范蠡上朝向勾践道别说:

    “臣常听人说‘主君受辱臣当死‘,从前大王在会稽受辱,臣所以不死,就 是为了助大王报仇雪耻。现在吴国已亡,大王倘若肯宽恕臣在会稽的不死之 罪,臣愿辞官离朝,老死江湖。“勾践心中感伤,泪流满面地说:“我全凭 你尽力相助,才有今日的成功,正想报答你的忠心,你怎么却要离我而去? 你若肯留下,我愿与你共享富贵,若执意要走,我定将你的妻儿一并处死。“ 范蠡答道:“大王尽可以杀臣,臣的妻儿又有何罪?他们是生是死,全由大 王一人掌握,臣也顾不上许多了。“当夜,范蠡便乘着小舟出了齐女门,渡 过三江:进入了太湖之中。第二日,越王派人去召范蠡,范蠡早已出走。句 践脸上变色,向文种问道:“范蠡还可以追回来吗?“文种答道:“范蠡为 人机智,鬼神莫测,恐怕追不上了。“文种刚出朝堂,就有人将一封书信丢 给他,文种打开一看,发现是范蠡的亲笔信,信上写道:

    你不记得吴王的话了吗?“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越王为人,长颈鸟喙,能忍辱发奋,但又天性忌妒多疑,可与他共患难, 不可与他共安乐。你现在如不速速逃去,他日必遭杀身之祸。

    文种看完信,心中不由得怏怏不乐,但对范蠡的话却也不太相信,暗暗叹道:

    “范蠡也太多虑了。“几日后,勾践率军返越,西施随越王同行,越王夫人 暗中让人把西施带出,用大石绑在她身上,将她沉入江中,说道:“这是亡 国之物,留着她干什么?“后人不了解事情真相,误认为是范蠡临行前将西 施带走,于是就有了“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唐人罗隐 有诗为西施辩冤道: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越王顾念范蠡的灭吴大功,收恤其妻儿,将百里土地封给他们母子,又

    让良工巧匠依照范蠡的形像面貌,铸成一座金像,将它放在座旁,如同范蠡 仍旧在身边一样。范蠡从太湖入海,有一日忽派人把其妻儿从越国带出,夫 妻父子一同来到齐国,范蠡改名叫鸱夷子皮,在齐国被封为上卿不久,范蠡 再次辞官到陶山隐居,以饲养六畜为生,获利千金,自号陶朱公。

    句践灭吴成功,不仅不封赏有功之臣,反而与老臣们日渐疏远。太史计

    倪假装疯癫,辞去官职,曳庸等人也都纷纷告老还乡,文种心念范蠡的临行

    之言,假托有病在身,不再上朝。越王的左右有忌恨文种的人,向句践进谗 言说:“文种自认为功高盖世,现在大王不封赏他,他心中十分不满,所以 才不上朝。“越王了解文种的才干,觉得吴国既灭,他对自己已经无用,更 害怕他有朝一日谋反作乱,无人能制,因而心中想把他除掉,只是苦于找不 到借口。这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大夫矛盾加深,哀公想借越兵除掉三 家,便借朝拜越王为名,亲自来到越国求援。句践心中顾忌文种,不肯发兵, 鲁哀公遂病死在越国。

    越王句践有一日突然到文种家探病,文种装出重病缠身的样了,起身迎 接越王,句践随手解下宝剑坐下,对文种说:“我听人常说:志士仁人不怕 身死,只怕自己的抱负才干无法施展。你自翊七项谋略,我只用了其中三项, 就已将吴国灭掉,剩下四项还能干什么呢?“文种答道:“臣不知道还能干 什么。“越王说:“请相国用这四项才干,替我到地下去见见吴国的前人如 何?“句践说完,登车回朝。文种将句践留在座上的宝剑取出,见上面刻有 “属镂“二字,认出它正是吴王赐给伍子胥自杀用的那把宝剑。文种见此, 抚剑仰天长叹道:“我不听范蠡的话,今日终于被越王杀死,我真是愚蠢啊!“ 接着大笑道:“百世之后,人们必会拿我与伍子胥相提并论,我还有什么遗 憾的呢?“说完举剑自刎而死。句践听说文种已死,心中暗喜,命人将他葬 在卧龙山上,后人于是便改称其山为种山。文种入葬一年后,海水大涨,穿 过山岗,文种坟墓突然崩裂,有人看见他与伍子胥先后随浪而去。至今钱塘 江上海潮重叠,前面浪头是伍子胥,后面就是文种。后来诗人有《文种赞》: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三术亡吴,一身殉越。不共蠡行,宁同胥灭, 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句践掌位二十七年后死去,此年是周元王七年。

    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两家灭后,只留智、赵、魏、韩四卿。智氏、 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家,想与范氏分宗独立,便依照智窑旧例,改称智氏, 此时智瑶执掌晋国政务,号称智伯。智、赵、魏、韩四家闻听田氏弑君篡国, 诸侯却不加以讨伐,便私下商议,各自占去大片土地作为自己的封地,晋出 公的封地反而比四卿还小。单说赵简子名鞅,生子数人,长子名叫伯鲁,最 小的儿子是婢女所生,名叫无恤。有一个善相的人复姓姑布,名叫子卿,他 来到晋国,赵鞅请他为几位儿子相面。子卿端详几人一番,摇头说道:“没 人能出将拜相。“赵鞅长叹道:“赵氏将灭啊!”子卿说:“我来时在路上 遇到一位少年,随从都是贵府中的人,难道他不是大夫的儿子吗?“赵鞅说:

    “那是我的小儿子,他是我家婢女所生,不值一提。“子卿连连摇头说:“上

    天想将他废弃,虽出身显贵,将来必贱;上天想要他发达,虽出身低贱,将

    来必贵。此子骨相,与几位公子有异,在路上我未曾仔细端详,请大夫将他

    召来。“赵鞅派人将无恤召来,子卿远远看见,慌忙站起,向赵鞅贺道:“这

    是一位真将军!“赵鞅笑而不答。过了几日,赵鞅将几个儿子叫来,询问他

    们的学业,无恤有问必答,言谈条理分明。赵鞅赞赏无恤的贤能,便废掉长

    子伯鲁改立无恤为爵位继承人。一日,智伯恼怒郑国不来朝拜,便想与赵鞅

    一同领兵伐郑,赵鞅偶染疾病,不能出征,便让无恤代自己前往。智伯用酒

    灌无恤,无恤不能多饮,智伯大醉发怒,用酒杯将无恤脸部击伤。赵氏家兵

    大怒,想围攻智伯,无恤将他们拦住说:“这点小小的耻辱,我们姑且忍耐

    一下吧!“智伯领兵回晋,反而数说无恤有错,想让赵鞅将他废掉,赵鞅不

    肯答应。从此无恤便与智伯结下冤仇。赵鞅病重,临死前将无恤召来说:“以

    后晋国有难,只有晋阳可以依凭,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赵鞅说完就死了。 无恤代父继立,称赵襄子。——这是周贞定王十一年的事。这时晋出公愤恨 四卿专权,私下派人去向齐国、鲁国请兵,讨伐四卿。齐国田氏,鲁国三家 反将此事告诉智伯。智伯大怒,于是便和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合兵,讨 伐出公,出公被迫逃亡齐国。智伯扶立晋昭公的曾孙骄继位为君,称晋哀公。 从此晋国大权全部落入智伯之手。智伯产生了代晋自立之心,于是便把众家 臣找来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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