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

    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余,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

    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

    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

    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将军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

    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

    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谨,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

    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

    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

    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和,各无相犯,子能去否?"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

    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

    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

    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

    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访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

    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锺,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余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

    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

    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

    侠累既执政,颇著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余不得见。

    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

    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

    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

    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

    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

    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

    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

    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乃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

    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劝,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

    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

    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

    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敌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

    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

    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

    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

    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

    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

    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人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

    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篡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

    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

    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

    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卫国人吴起,年轻时闲居家中,终日击剑练武,不务正业,常被他 的母亲责备。吴起将自己手臂咬破,对母亲发誓说:“我现在与母亲告别, 游学四方,若不能拜将入相,取得富贵,决不返回卫国与母亲相见。“母亲 流泪挽留他,吴起头也不回地出城北门而去。吴起来到鲁国,在孔门弟子曾 参门下学习,昼夜苦读,不辞劳苦。齐国大夫田居出使鲁国,他喜欢吴起勤 奋好学,便把女儿嫁给他为妻。曾参知道吴起家中有老母在堂,一日问他道:

    “你离家游学,已有六年,却从不回家探望自己的母亲,作为儿子,你怎能 心安?“吴起答道:“我曾向母亲起誓:“不拜将入相,决不返回卫国。” 曾参说:“你可以向别人起誓,却怎么能向自己的母亲起誓呢?“从此对吴 起的为人感到不满。不久,卫国传信来,说吴起的母亲已死,吴起仰天大哭 三声,马上收泪,诵经读书如常。曾参怒道:“吴起母亲死去,自己却不奔 丧返家,是一个忘本之人。河水无源就会枯竭,树木无根就会断折,人若无 本,怎能得善终?吴起不是我的弟子!“吴起被逐,从此抛弃儒学改修兵法, 三年后学成,来到鲁国求官。鲁相公仪休常与他谈论用兵之道,知道他有将 帅之才,便将他举荐给鲁穆公,吴起被封为大夫。吴起既得到优厚俸禄,便 买了许多姬妾,开始纵情声色。此时齐相田和正想篡夺君位,他害怕齐、鲁 两国由于世通婚姻,一旦自己篡位,鲁国会兴兵攻打,便先下手为强,出动 军队攻打鲁国,想用武力胁迫鲁国就范。鲁相公仪休向鲁穆公奏道:“要想 击退齐军,非得起用吴起不可。“穆公口头虽答应,却始终不肯拜吴起为将。 等到齐军攻下成邑,公仪休再次奏请穆公说:“臣曾举荐吴起领兵破敌,主 公为何不起用他呢?“穆公答道:“我也深知吴起有将帅之才,然而他娶的 妻子是齐国田家之女,世上至爱莫过夫妻,谁能保证他不起反叛之心呢?“ 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在相府等候多时,一见公仪休回来,便问道:“齐军已 侵入我国纵深腹地,主公是否已找到能够破敌的良将?今日不是我吴起夸 口,主公若让我统兵为将,我定能将齐军杀个片甲不回。“公仪休说:“我 向主公再三举荐你,主公因你与齐国田家通婚,这才犹豫不决。“吴起说:

    “解除主公的疑心,那还不容易!“于是回家问他的妻子田氏说:“人人都 愿意有妻子,这是为什么?“田氏答道:“有内有外,才能立家,娶妻子自 然是为了成家立业。“吴起说:“丈夫能拜将入相,加爵进禄,功垂青史, 名传千载,这是更大的家业,夫人是不是也希望丈夫得到这些呢?“田氏答:

    “当然“。吴起说:“我有一事相求,请夫人成全于我。”田氏不解地问:

    “妾是一个女子,哪有能力帮助我夫成就功名呢?“吴起说道:“现在齐国 出兵攻鲁,鲁君本想让我统兵为将,只因我娶得是齐国田家的女儿,他这才 犹豫不决。如果我能带着你的人头去拜见鲁君,他必定会消除疑心,这样一 来,我的功名富贵就有望了。“田氏大惊,正想开口说话,吴起拔剑一挥, 田氏的人头已经落地。史官有诗道: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吴起带着田氏人头来见穆公说:“臣一心报国,主公因臣的妻子而对臣起疑,

    现在臣已将妻子杀死。“穆公心中不忍,摆手说道:“请将军先下去。”一

    会儿,公仪休入朝拜见,穆公对他说:“吴起杀妻求将,实在太残忍了。我

    看他居心叵测。“公仪休说:“吴起不爱妻子,热衷功名,主公现在若不起 用他,他必会助齐攻我。“穆公听从公仪休之劝,当即封吴起为大将,泄柳、 申详为副将,命他们率兵二万迎击齐军。吴起领命为将后,与军中士卒同甘 共苦,睡卧不用床席,行军不骑战马,见到士卒背粮过多,行走艰难,便与 他们一同背粮前进,有个小兵身上生了毒疮,吴起便亲自为他医治调理,并 用嘴为他吮吸脓血,士卒们对吴起感恩戴德,亲如父子,纷纷发誓愿为吴起 拼死在疆场。

    再说田和领齐国大将田忌、段朋,长驱直入,这时他听说鲁国起用吴起 为将,不由哈哈大笑道:“此人是我田家女婿,是个好色之徒,他又懂得什 么排兵布阵。鲁国让此人率兵,怎能不一败涂地?“等到两军对垒,田和见 吴起不出营挑战,便偷偷派人去鲁营窥探。探子看见吴起与军中军阶最低的 士卒席地而坐,同锅吃饭,回来报告田和,田和又大笑说:“将帅尊严,军 士才能敬服,军士敬服将帅,军队才能有战斗力,吴起如此领兵,怎能服众?“ 于是便派爱将张丑,假称愿意和解,来到鲁军中探看虚实。吴起将精兵强将 藏在后军,自己带着一班老弱残兵出来见客。吴起将张丑引入,张丑问道:

    “外面盛传将军为得兵权,不惜将妻子杀死,果真有此事吗?“吴起假装大 吃一惊,答道:“我吴起虽不肖,但也曾在孔子弟子曾参处读过几天诗书, 怎敢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我妻子因病而亡,与我拜将统军一事虽是同时 发生却毫不相干,请将军不要误听谣言。“张丑将田和愿意与鲁国和解之事 说出,吴起道:“我乃是一介书生,怎敢与田氏作战为敌?田相国愿意和解, 我更是千愿万肯的。“吴起将张丑留在军中,欢饮三日,绝口不提发兵交战 一事,张丑临行前,吴起又再三向他申明,愿意和齐国言和退军。张丑离去, 吴起立即暗中调兵遣将,分作三路,尾随张丑向齐军进击。张丑回军报告, 田和以为鲁军又弱又无斗志,全不放在心上。田和正自得意,忽听到营门外 鼓声大作,鲁军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田和大惊,齐军营中更是一片 混乱。齐将田忌见势态严重,慌忙率步兵从正面迎敌,不料鲁将泄柳、申详 又各率人马从左右两翼杀来。齐军弃尸遍野,大败逃去,吴起率兵一直追击 到平陆,方才班师回朝。鲁穆公大喜,晋封吴起为上卿。田和因张丑误报军 情,要将他治罪,张丑辩解说:“小将见到的确实是那样,谁能料到吴起暗 中使诈?“田和长叹说:“吴起用兵之妙,实不下于孙武子和司马穰苴,若 他被鲁国长期任用,我齐国必会后患无穷。我想派一人去鲁国,与他暗中通 好,你敢去吗?“张丑答道:“小将愿舍命前去,将功折罪!”田和让张丑 带上美女两名,黄金千两,装扮成一个富商,到鲁国向吴起行贿。吴起贪财 好色,当即将礼物收下,对张丑说:“请转告田相国,假如齐国不侵犯鲁国, 鲁国决不会发兵与齐交战。“张丑离开鲁国都城,故意将行贿一事加油添醋 地泄漏出去,搞得鲁国沸沸扬扬。鲁穆公闻听此事,说道:“我本来就知道 吴起居心叵测。“打算将吴起削爵治罪,吴起闻听,心中惊惧,连夜弃家逃 到魏国,来到翟璜家做宾起。文侯将吴起召来,问他说:“听说将军曾为鲁 国国君立下大功,如今将军为何竟弃家逃到敝国?“吴起答道:“鲁君猜忌 多疑,听信谗言,所以臣才逃命到此。听说君侯礼贤下士,天下归服,臣愿 为君侯执鞭马前,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文侯于是便封吴起为西河太 守,吴起来到西河,整修城池,操练兵马,对士卒关怀爱护倍至,与他做鲁 国将军时无异。为防秦国入侵,吴起在西河修筑了一座新城,取名为吴城。

    此时,秦惠公去世,太子出子继位。惠公是简公的儿子,简公是灵公的

    叔父,当年灵公去世,他的儿子师隰年纪尚幼,群臣于是便共扶简公即位为 君,简公传惠公,惠公传出子,至此已有三代。此时师隰年纪已大,他将群 臣找来问道:“国家本来就是我父灵公的国家,我有什么罪,被你们废掉?“ 群臣无辞答对,于是便相商将出子杀掉,改立师隰为君,称秦献公。吴起乘 秦国内部动乱,发兵袭击秦国,将黄河以西五座城池攻占。文侯因翟璜举荐 贤才有功,想把他封为相国,于是便将李克找来商议,李克答道:“封翟璜 不如封魏成。“文侯点头称是。李克出朝,翟璜迎面问他道:“听说主公想 封一个相国,现在定下了吗?究竟是谁?“李克答道:“已决定封魏成。” 翟璜不满地说:“主公想要攻灭中山国,我举荐了乐羊,主公想治理邺城, 我举荐了西门豹,主公想平定西河,我举荐了吴起。我哪一点不如魏成?“ 李克说:“魏成举荐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与主公非师即友,你举荐 的人再能干也不过是主公的臣子。魏成一心为国,每年都将俸禄的十分之九 拿出,款待四方贤士,你的俸禄全都自己食用了,你怎么能比得上魏成呢?“ 翟璜满脸羞愧,向李克谢罪说:“我这粗鄙之人,说话失言,请大夫原谅。“ 从此魏国将相各展其才,国家安定,三晋中以魏国最强。齐国相国田和见魏 国强大,文侯又深得天下人心,便主动派人与魏国结好,并请文侯出面向周 室请求,想效仿三晋,自立为君。这时周威烈王己死,太子周安王继位,周 室势力更加衰微。安王同意了文侯的请求,下诏封田和为诸侯,称田太公。 田氏从陈国公子完逃奔齐国,侍奉齐桓公,共传十世,到田和时终于取代齐 国而自立,姜氏宗祀断绝。

    当时三晋都十分注重选择贤相,因而相国在魏、赵、韩三国权力都很大。 单说韩相国侠累,未得志时曾与濮阳人严仲子严遂为八拜之交,侠累家贫而 严遂家富,严遂供他日常费用,又出千金助他游仕列国,侠累因此在韩国受 到重用,官拜相国。侠累执政后,府邸门禁森严,严遂希望他能将自己举荐 给韩烈侯,结果却一等数月,连侠累的面都见不上。严遂用自己的家财贿赂 韩侯左右,终于得到烈侯召见。烈侯颇看重严遂,想加以任用,侠累却多次 在烈侯面前数说严遂的短处。阻止烈侯起用严遂。严遂闻听此事,心中十分 愤恨,于是便离开韩国,遍游列国,想寻访勇士刺杀侠累。

    严遂来到齐国,见有人在店铺中宰牛,只见那人高举大斧,一斧就将牛

    砍得筋骨折断,毫不费力。严遂见那人相貌威武,口音不像齐国人,便邀请

    与他会面。严遂问那人姓名来历,那人说道:“在下姓聂名政,是魏国人,

    因性情耿直,得罪了乡邻,这才带老母与姐姐逃到此地,以屠牛为业。“第

    二日,严遂衣冠严整地去拜访聂政,邀请他来到一家酒店,将百两黄金作为

    礼物赠给他,然后说道:“听说你有老母在堂,我特向你献上这点小小礼物,

    想帮你赡养老母。“聂政说:“先生帮我赡养母亲,也一定有用我之处,若

    不说明白,我决不敢接受如此重礼。“严遂于是便将侠累忘恩负义,自己想

    寻求勇士将他刺杀一事告诉聂政,聂政说:“前辈勇士专诸有言:‘老母在

    堂,不敢将此身交给别人。‘请先生另访别的勇士,在下不敢白受先生的重

    礼。严遂说:“我敬佩你的大义,想与你结为兄弟,又怎敢以自己的私事来

    夺去你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呢?“聂政无奈,只得将礼物收下,用其中一半为

    其姐聂做了嫁妆,留下一半供养母亲。这年年末,聂母病逝,严遂前去哭

    吊,又为聂政代理丧事。聂政将母亲安葬后,对严遂说:“现在我的性命就

    是先生的性命,请先生驱使,不必为我担心。“严遂想为他物色车马随从,

    聂政说:“相国既是至贵之人,出入定会有许多侍卫武士跟随,因此只能智

    取,不能硬拼,我只带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到时相机行事就行了。现在我就

    与先生永别了。“

    聂政来到韩国,在都城郊外休息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入城,正赶上侠累 下朝归来,聂政一路尾随,却始终未能得到下手的机会。侠累回到府第大堂, 处理政务,左右纷纷拿着书信文牍上前禀告,聂政远远看见,便乘着人多混 乱、武士懈怠之机,口称:“有要事要禀告相国。“从门外直冲进去,武士 想出手将他拦住,却被聂政打倒。聂政抢上公堂,抽出匕首来刺侠累,侠累 惊起,未等离案躲避,就被聂政刺中心脏死去。堂上顿时乱成一团,卫士高 叫“有刺客“,关上大门来捉聂政,聂政手挥匕首刺死几人,他料到自己难 脱身,恐怕被人认出,急忙用匕首将脸部削烂,又将两眼挖出,然后用匕首 刺断自己喉管死去。早有人将此事报知韩烈侯,烈侯问:“刺客是什么人?“ 众人都不认识,烈侯下令将聂政尸体抛在市中,悬赏千金,让人举报,想得 到刺客的姓名来历,为侠累报仇。消息传到魏国,聂政之姐聂大哭说:“一 定是我弟弟。“于是聂便用白布包头,来到韩国,在市中找到聂政尸体, 抱住放声大哭。管市官员将她拿获问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人?“聂说:

    “死者是我的弟弟聂政,我是他的姐姐聂。他知道刺杀相国是死罪,担心 连累贱妾,所以才破面抉目隐瞒其身分。贱妾不忍他埋没在世人心中,远道 赶来,愿以一死来成全我弟弟的侠名。“管市官员说:“死者既是你的弟弟, 你也一定知道他刺杀相国的原因,究竟是何人主使,你若说出,我将奏明主 上,饶你一死。“聂说:“贱妾如怕死,也就不会来了。我弟弟受人之托, 不惜捐躯,刺杀千乘之相国,妾不说出我弟的身份,是埋没我弟的侠名,妾 如供出主使人姓名,岂不是埋没了我弟的大义?“说完头撞凉亭石柱而死。 管市官员将此事报告烈侯,烈侯叹息不已,命人将他们姐弟收葬,又令韩山 坚代替侠累之职。

    烈侯传位文侯,文侯传位哀侯。韩山坚与哀侯向来不和,乘他地位不稳 将他刺死,群臣诛杀韩山坚,扶立哀侯之子若山继位,称韩懿侯。懿侯传位 太子昭侯,昭侯起用申不害为相国,申不害精通政务,韩国大治,此是后话。

    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病重,派人将太子击从中山召回,赵国闻听魏太 子离开中山,发兵将它攻占,从此魏、赵两国结下仇恨。太子击赶回魏都, 文侯已经去世,击继位为君,称魏武侯,武侯拜田文为相国。吴起从西河赶 来朝贺,他自恃军功卓著,指望得到相国之位,听说田文已拜相国,心中十 分不满。退朝后他将田文拦住说:“你知道我吴起的功劳吗?咱们今天论论 谁的功劳大。“田文拱手道:“将军请说。”吴起说:“指挥三军,使将士 们闻鼓而忘生死,为国建功,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答道:“我不如你。” 吴起说:“统率百官,安抚百姓,使国家强盛,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答 道:“我不如你。“吴起又说:“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进犯,韩、赵 宾服,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又答道:“我不如你。”吴起说:“你三者 都不如我,如今官位却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田文回答道:“我的确居 之有愧,但如今新君刚刚继位,国事未定,我想眼下还不是你我论功之日。“ 吴起低头沉思半晌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这相国之位终究应该归我执掌。“ 宫中内侍看到两人争论,将它告诉了武侯,武侯担心吴起心中怨恨,便将吴 起留在都城,另派他人去镇守西河。吴起害怕自己被武侯处死,连夜逃往楚 国。

    楚悼王熊疑十分了解吴起的才干,一见面便把楚国相印交给了他。吴起

    感激不尽,当场向楚悼王提议说:“楚国有沃野千里,人口百万,本应雄压 诸侯,世世执掌天下霸主之位,现在之所以衰微,主要是不善于备战养兵。 要想使军队强大,首先得有充足的军费,如今楚国冗官满朝,更有许多王室 的远族远亲,尸位素餐,消耗着楚国财力,而三军将士却因薪俸不足而食不 果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使想为国效力拼死也无法做到。大王如能听臣 之计,罢免冗官,断绝王室远族远亲的俸禄,将这些钱财用来养兵备战,大 王做到这些后楚国若不国威大振,臣请大王以欺君之罪将臣处死。“悼王应 允。吴起于是重新排订官制,削去朝内朝外冗官数百人,又下令断绝已传五 代的王室宗族的俸禄,让他们自食其力,五代以内的宗族成员的俸禄也依次 削减,所省费用全部缴入国库。吴起又从楚国各地选来大批精壮士卒,日夜 加以训练,提高他们的薪俸待遇,士卒无不感激,纷纷表示要以身许国,捐 躯沙场。楚国终于凭其强大的军队而威震诸侯,三晋、齐、秦无不畏俱,一 直到悼王去世,都不敢与楚国为敌。楚悼王去世后,被吴起削去俸禄的楚国 宗室子弟不等将悼王入葬就开始在都城作乱,想将吴起杀死。吴起被迫逃入 王宫,众人手持弓箭紧追不舍,吴起见难以脱身,便抱住悼王尸体躺下,众 人开弓齐射,吴起被射中,悼王尸体也中了几箭,吴起临死大叫道:“我死 不算什么,你们对大王怀恨,箭射其尸,大逆不道,看你们怎样逃脱国法制 裁!“众人听了吴起的话,连忙出宫逃走。不久,太子熊臧继位,称楚肃王。 肃王追究宫中射尸一事,命其弟熊良夫率兵将作乱之人诛杀灭族,共灭七十 多家。后人有诗叹道: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专论吴起借悼王尸首报仇,临死之时依旧智计过人: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再说田和被周王封为齐侯,两年后去世,太子午继位为君,午又传位给

    儿子因齐。因齐于周安王二十三年继掌君位后,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纷 纷称王,也改号为齐威王。魏侯听说齐侯称王,说:“我魏国怎能居于齐 国之下?“也改号称王,就是孟子所见的那个梁惠王。

    因齐称王以后,纵情声色,不理国政,韩、魏、鲁、赵四国纷纷发兵来 攻,齐国边将多次败北。一日,一个文士叩门求见齐威王,自称说:“姓驺 名忌,本国人士,精通奏琴之道,听说大王喜好音乐,特来求见。“齐威王 将驺忌召入,让他当场演奏一曲,驺忌却停指不弹。威王感到惊奇,问道:

    “先生抚弦不弹,是琴不好还是对寡人不满足?“驺忌将琴推开,正色说道:

    “臣精通的是奏琴的道理。弹奏琴曲本是乐师的事,臣虽知一二,却不足以 弹奏给大王听。“齐威王说:“那你就给我讲讲奏琴的道理。”驺忌讲道:

    “琴就是禁,就是禁止过分沉溺。过去伏羲造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

    三百六十六日;宽六寸,象征上下东西南北六合;前宽后窄,象征金木水火

    土五行;大弦是君王,小弦是臣子。琴音因缓急而分为清浊,浊音宽厚而不

    松弛,是为君之道;清音高亮而不乱上,是为臣之道。首弦是宫,次弦为商,

    再次为角,再次为征,再次为羽。文王、武王又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

    弦为少商,表示君臣相合。君臣相合无间,政令能得到顺利实施。治理国家

    的道理也是如此。“齐威王大喜道:“说得好,先生既通琴理,也定精于琴

    技,请先生为我试弹一曲。“驺忌答道:“臣以琴为业,就应精通通奏琴之

    道,大王以治国为业,怎能不了解治国之道?如今大王掌国而不治国,与臣 抚琴而不弹琴又有什么不同?臣抚琴不弹,大王心中便不满足,大王掌国不 治,万民心中又怎能满足?“威王心头一震,说道:“先生以琴来规劝我, 我已知错了。“当日便将驺忌留在宫中,第二日齐威王又召来驺忌,与他谈 论国事,驺忌劝齐威王远离声色,驱逐身旁奸佞小人,安抚百姓,练兵备战, 从事霸业。齐威王大喜,当即便将驺忌拜为相国。

    齐国有一个博学善辩之人叫淳于髡,他见驺忌轻易取得相印,心中不服, 便率领一群弟子来见驺忌。驺忌将淳于髡请入,淳于髡满脸傲气,大大咧咧 地坐到首座上,对驺忌说:“我有几句话想说给相国。“驺忌说:“请讲。” 淳于髡说:“儿子不离母亲,妇人不离丈夫。“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不 敢远离君王身旁。“淳于髡又说:“木头做成车轮,再涂上猪油,是天下最 滑溜的东西,但将它放在方形孔穴上它就不能再转动。“驺忌说:“多谢指 教,我不敢不顺应人情。“淳于髡又说:“木弓虽被粘得很牢,也有分开的 时候,河流纵横分布,到海就会自然合为一体。“驺忌说:“多谢指教,我 不敢不亲近百姓。“淳于髡又说:“狐裘虽破,也不能用黄狗皮来修补。” 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一定会任用贤能之人,决不让不肖之徒混入其中。“ 淳于髡又说:“轮辐不讲究长短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讲究轻重缓急,不 能成音律。“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一定修明法令,用它来监督那些奸滑 官吏。“淳于髡沉默半晌,然后站起向驺忌行礼退下。他的弟子问他:“老 师见到相国,为何前倨后恭。“淳于髡答道:“我连说了五句玄妙之言,相 国都能对答如流,一语破的,他真是位大才之士,我不如他啊!“淳于髡对 驺忌心服口服,驺忌也时时牢记淳于髡之语,全心治理国家。驺忌时常问下 属:“各地守官谁最贤,谁最不肖?“众人无不夸赞阿城大夫,指责即墨大 夫,驺忌将此事告诉威王,威王又向左右侍从询问,随从回答与其大致相同。 威王私下派人到两地巡查探访,然后降旨令两地大夫入朝拜见。两大夫赶到 都城,威王将群臣召集到朝堂,众人纷纷猜测道:“阿城大夫今天必受重赏, 即墨大夫却要大祸临头了。“群臣朝拜完毕,威王先将即墨大夫召到跟前说:

    “自从你到即墨做大夫后,每天都有指责你的话传来,我派人去巡视,却发 现你把即墨治理得很好。只因你全心理政安民,不肯向我左右随从献媚,才 受到诽谤,你是一个真正的贤大夫。“下令重赏即墨大夫。威王又将阿城大 夫召上前说:“自从你镇守阿城后,每天都有赞美你的话传来,我派人巡视 阿城,却发现那里田野荒芜,百姓饥苦不堪。你用重金厚礼向我的左右随从 行贿,让他们为你说好话来欺骗我,不称职的大夫很多,但没有一个比得上 你。“阿城大夫叩头谢罪,威王不听,命令力士抬出大锅,将水烧开,把阿 城大夫扔进锅里,威王又将平常夸赞阿城大夫、诋毁即墨大夫的几十名左右 随从叫来,责骂道:“我将你们作为耳目看待,你们却私受贿赂,颠倒黑白, 来欺骗我,像你们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我要将你们全部投进锅中!“随 从们哀哭求饶,威王余怒未消,命人将十几个自己平素最信任的随从逐个投 入锅中。在旁的众人无不心惊胆寒。有诗道: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事后,齐威王选择贤能之士充任各城大夫,让檀子镇守南城抵御楚国,田肹

    镇守高唐抵御赵国,黔夫镇守徐州抵御吴国,又封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

    齐国因此大治。齐威王封驺忌为武侯,将下邳赐给他作为封地,驺忌谢恩完

    毕,向威王奏道:“从前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能成为五霸中的最强者,就 在于他们打着尊周的旗号。主公现在何不借朝拜周天子之机,设法取得周室 支持呢?“威王说:“寡人现在也已称王,一个王去朝拜另一个王,这怎么 能行?“驺忌答道:“主公称齐王,是指比各国诸侯位高,并不是要借此压 倒周天子。主公朝周时可以暂称齐侯,周天子见主公谦恭有礼,必会心生感 激之情,而对主公大加封赏。“威王大喜,当即下令准备车驾,赶赴成周朝 拜周天子。这时是周烈王六年,周室衰微不振,很久没有诸侯来朝,现在见 齐君主动赶来朝拜,上下无不欢心,周烈王更是倾国搜宝,重赐齐侯。朝拜 完毕,齐威王辞别周室,满载而归。

    当时天下共有七个比较强大的诸侯国:齐、楚、魏、赵、韩、燕、秦, 这七国的土地、人口、兵力都大致相等,其他国家如越国虽然称王,但国力 已大大衰弱,至于鲁、卫、郑就更不在话下了。齐威王任用驺忌等人,励精 图治,称霸天下,楚、魏、韩、赵、燕五国纷纷归服,共推威王为盟主,只 有秦国因远在西戎之地,被中原列国排斥在外,没有入盟。秦献公之时,秦 国天上下了三天金雨,周朝太史儋闻讯长叹道:“秦国的土地是周天子分封 的,分五百年后必有合,现在秦国落下金雨,此是大大的吉兆,看来将来得 天下的必是秦国。“秦献公去世后,太子孝公继位,孝公对秦国被中原诸侯 排斥一事,耿耿于怀,于是下令张榜招贤。


如果你对东周列国志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东周列国志》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