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胜为张楚王,曾遣魏人周市,北略魏地。见前文第十回。市引兵至狄城,狄令拟
婴城固守。适有故齐王遗族田儋,充当城守,独与从弟田荣田横等,潜谋自立。当即想出一法,佯把家奴缚住,说他有通敌情事,押解县署,自率少年同往,请县令定罪加诛。县令不知是计,贸然出讯,被田儋拔出宝剑,砍死县令,也与项梁相类,怪不得与梁同死。遂招豪吏子弟,当面晓谕道:“诸侯皆背秦自立,我齐人如何落后?况齐为古国,由田氏为主百数十年,儋为田氏后裔,理应王齐,光复旧物。”
大众各无异言,儋遂自称齐王,募兵数千,出击周市。周市经过魏地,未遇剧战,猛见齐人奋勇前来,料知不便轻敌,遂即引兵退还。
儋既击退周市军,威名渐震,便遣荣横等分出招抚,示民恢复。齐人正因秦法暴虐,追怀故国,闻得田儋称王,自然踊跃投诚,不劳兵革。惟周市退还魏地,魏人亦欲推市为王,市慨然道:“天下昏乱,乃见忠臣,市本魏人,应该求立魏王遗裔,才好算是忠臣呢。”
会闻魏公子咎,投效陈胜麾下,市即遣使往迎。胜不肯将咎放归,再经市再三固请,直至使人往复五次,方得陈胜允许,命咎返魏,立为魏王。市为魏相,辅咎行政。于是楚赵齐魏已成四国。
同时尚有燕王出现,看官道是何人?原来就是赵将韩广。见前文第十回。赵王武臣,使
韩广略燕,广一入燕境,各城望风归附,燕地大定。燕人且欲奉广为王,广也欲据燕称尊;但因家属居赵,并有老母在堂,不忍致死,所以对众告辞,未敢相从。燕人说道:“当今楚王最强,尚不敢害赵王家属,赵王岂敢害将军老母?尽请放心,不妨自主。”
广见燕人说得有理,便自称燕王。赵王武臣,得知此信,遂与张耳陈余商议,两人意见,以为杀一老妪,无甚益处,不如遣令归燕,示彼恩惠,然后乘他不防,再行攻燕未迟。武臣依议,遣人护送广母,并广妻子,一同赴燕。广得与骨肉相见,当然大喜,厚待赵使,遣令归谢。
武臣便欲侵燕,亲率张耳陈余诸人,出驻燕赵交界的地方。早有探马报知韩广,广恐赵兵入境,急令边境戒严,增兵防守。张耳陈余,觇知燕境有备,拟请武臣南归,徐作后图。
偏武臣志在得燕,未肯空回,耳余也无可如何,只好随着武臣,仍然驻扎。惟彼此分立营帐,除有事会议外,各守各营,未尝同住。武臣独发生异想,竟思潜入燕界,窥探虚实,只恐耳余二人谏阻,不愿与议,自己放大了胆,改装易服,扮做平民模样,挈了仆从数名,竟出营门,偷入燕境。燕人日夕巡逻,遇有闲人出入,都要盘查底细,方才放过。冒冒失失的赵王武臣,不管甚么好歹,闯将进去,即被燕人拦住,向他究诘。武臣言语支吾,已为燕人所疑,就中还有韩广亲卒,奉令助守,明明认得武臣,大声叫道:“这就是赵王。快快拿住!”
道言未绝,守兵都想争功,七手八脚,来缚武臣,武臣还想分辩,那铁链已套上头颈,好似凤阳人戏猢狲,随手牵去。咎由自取。余外仆从,多半被拘,有两三个较为刁猾,转身就走,奔还赵营,报知张耳陈余。
耳余两人,统吃了一大惊,寻思没法营救,互商多时,别无他策,只有选派辩士,往说燕王韩广,愿将金银珍宝,赎回赵王。及去使返报,述及燕王索割土地,必须将赵国一半,让与了他,方肯放还赵王。张耳道:“我国土地,也没有甚么阔大,若割去一半,便是不成为国了。这事如何允许!”
陈余道:“广本赵臣,奈何无香火情;况从前送还家眷,亦应知感,今当致书诘责,令彼知省,万不得已,亦只能许让一二城,怎得割界一半呢?”
书生迂论。张耳踌躇一会,委实没法,乃依陈余言,写好书信,复遣使赍去。那知待了数日,杳无复音,再派数人往探消息,仍不见报。到后来逃回一人,说是燕王韩广,贪虐得很,非但不允所请,反把我所遣各使,陆续杀死。顿时恼动了张耳陈余,恨不即驱动大众,杀入燕境,把韩广一刀两段。但转想投鼠忌器,如欲与燕开战,胜负未可预料,倒反先送了赵王性命。
两人搔头挖耳,思想了两三日,终没有甚么良策,忽帐外有人入报道:“大王回来了!”
张耳陈余,又惊又疑,急忙出营探望。果见赵王武臣,安然下车,后面随一御人,从容入帐。
二人似梦非梦,不得不上前相迎,拥入营中,详问情状。我亦急欲问明。武臣微笑道:“两卿可问明御夫。”
二人旁顾御者,御者便将救王计策,说明底细。
原来御人本赵营厮卒,不过在营充当火夫,炊爨以外,别无他长。自闻赵王被掠,张陈两将相,束手无策,他却顾语同侪道:“我若入燕,包管救出我王,安载回来!”
同侪不禁失笑道:“汝莫非要去寻死不成?试想使人十数,奉命赴燕,都被杀死,汝有甚么本领,能救我王?”
厮卒不与多言,竟换了一番装束,悄悄驰往燕营,燕兵即将他拘住,厮卒道:“我有要事来报汝将军,休得无礼!”
燕兵不知他有何来历,倒也不敢加缚,好好的引他入营。厮卒一见燕将,作了一个长揖,便开口问燕将道:“将军知臣何为而来?”
燕将道:“汝系何人?”
厮卒道:“臣系赵人。”
直认不讳,确是有胆有识。燕将道:“汝既是赵人,无非来做说客,想把赵王迎归。”
厮卒道:“将军可知张耳陈余为何等人?”
飏开一笔妙。燕将道:“颇有贤名,今日想亦无策了。”
厮卒道:“将军可知两人的志愿否?”
燕将道:“也不过欲得赵王。”
厮卒哑然失笑,吃吃有声,好做作。燕将怒道:“何事可笑!”
厮卒道:“我笑将军未知敌情,我想张耳陈余,与武臣并辔北行,唾手得赵数十城。他两人岂不想称王?但因初得赵地,未便分争,论起年龄资格,应推武臣为王,所以先立武臣,暂定人心。今赵地已定,两人方想平分赵地,自立为王。可巧赵王武臣,为燕所拘,这正是天假机缘,足偿彼愿。佯为遣使,求归赵王,暗中巴不得燕人下手,立把赵王杀死,他好分赵自立,一面合兵攻燕,借口报仇,人心一奋,何战不克?将军若再不知悟,中他诡计,眼见得燕为赵灭了!”
三寸舌贤于十万师。燕将听了,频频点首,待厮卒说罢,便道:“据汝说来,还是放还赵王为妙。”
正要你说出这句。厮卒道:“放与不放,权在燕国,臣何敢多口!又作一飏愈妙。但为燕国计,不如放还赵王,一可打破张陈诡谋,二可永使赵王感激,就使张陈逞刁,有赵王从中牵制,还有何暇图燕呢!”
明明为自己计,反说为燕国计,真好利口。燕将乃进白韩广,广也信为真情,遂放出赵王武臣,依礼相待,并给车一乘,使厮卒御王还赵。张耳陈余,穷思极索,反不及厮卒一张利口,也觉惊叹不置。赵王武臣,乃拔营南归,驰回邯郸。
适赵将李良,自常山还报,谓已略定常山,因来复命。赵王复使良往略太原,进至井陉。井陉为著名关塞,险要得很,秦用重兵扼守,阻住良军。良引兵到了关下,正拟进攻,偏有秦使到来,递入一书,书面并不加封,由良顺手取出一纸,但见上面写着,竟是秦二世的谕旨。略云:皇帝赐谕赵将李良:良前曾事朕,得膺贵显,应知朕待遇之隆,不应相负。今乃背朕事赵,有乖臣谊,若能翻然知悔,弃赵归秦,朕当赦良罪,并予贵爵,朕不食言!
李良看罢,未免心下加疑。他本做过秦朝的官员,只因位居疏远,乃归附赵国,愿事赵王。此次由二世来书,许赐官爵,究竟是事赵呢?还是事秦呢!那知这封书信,并不由二世颁给,乃是守关秦将,假托二世谕旨,诱惑李良,且故意把书不封,使他容易漏泄,传入赵王耳中,令彼相疑,这就叫做反间计呢。李良不知是计,想了多时,方得着一条主意。当下遣回秦使,自引兵径回邯郸,且到赵王处申请添兵,再作计较。
一路行来,距邯郸只十余里,遥见有一簇人马,吆喝前来,当中拥着銮舆,前后有羽扇遮蔽,男女仆从,环绕两旁,仿佛似王者气象。暗想这种仪仗,除赵王外还有何人?遂即一跃下马,伏谒道旁,那车马疾驰而至,顷刻间已到李良面前,良不敢抬头,格外俯伏,口称臣李良见驾。道言甫毕,即听车中传呼,令他免礼。良才敢昂起头来,约略一瞧,车中并不是赵王,乃是一个华装炫服的妇人。正要开口启问,那车马已似风驰电掣一般,向前自去。
李良勃然起立,顾问从吏道:“适才经过的车中,究系何人坐着?”
有数人认得是赵王胞姊,便据实相答。良不禁羞惭满面,且愧且忿道:“王姊乃敢如此么?”
旁有一吏接口道:“天下方乱,群雄四起,但教才能迈众,便可称尊。将军威武出赵王右,赵王尚且优待将军,不敢怠慢,今王姊乃一女流,反敢昂然自大,不为将军下车,将军难道屈身妇女,不思雪耻么?”
这数语激动李良怒气,越觉愤愤不平,便下令道:“快追上前去,拖落此妇,一泄我恨!”
说着,便奋身上马,加鞭疾走。部众陆续继进,赶了数里,竟得追着王姊的车马,就大声呼喝道:“大胆妇人,快下车来!”
王姊车前的侍从,本没有什么骁勇,不过摆个场面,表示雌威。既见李良引众赶来,料他不怀好意,统吓得战战兢兢。有几个胆子稍大的,还道李良不识王姊,因此撒野,遂撑着喉咙,朗声答道:“王姊在此,汝是何人,敢来戏侮?”
李良叱道:“甚么王姊不王姊?就使赵王在此,难道敢轻视大将不成!”
一面说,一面拔出佩剑,横掠过去,砍倒了好几人。部众又扬声助威,霎时间把王姊侍从,尽行吓散。王姊素来嗜酒,此次出游郊外,正是为饮酒起见。她已喝得醉意醺醺,所以前遇李良,视作寻常小吏,未尝下车。邯郸城内岂无美酒,且身为王姊,何求不得,必要出城觅饮,真是自来送死!偏偏弄成大错,狭路中碰着冤家,竟至侍从逃散,单剩了孤身只影,危坐车中。正在没法摆布,见李良已跃下了马,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向她一抓。她便身不由主,被良抓出,摔在地上,跌得一个半死半活。是喝酒的回味。发也散了,身也疼了,泪珠儿也流下来了,索性拚着一死,痛骂李良。良正忿不可耐,怎忍被她辱骂?便举剑把她一挥,断送性命。好去做女酒鬼了。
王姊既死,良已知闯了大祸,还是先发制人,乘着赵王尚未知晓,一口气跑到邯郸。邯郸城内的守兵,见是李良回来,当然放他进城,他竟驰入王宫,去寻赵王武臣。武臣毫不预防,见良引众进来,不知为着何事,正要向良问明,良已把剑砍到,一时不及闪避,立被劈死。宫中卫兵,突然遭变,统皆逃去。良又搜杀宫中,把赵王武臣家眷,一体屠戮,再分兵出宫,往杀诸大臣,左丞相邵骚,也冤冤枉枉的死于非命。不良如此,如何名良!只右丞相张耳,大将军陈余,已得急足驰报,溜出城门,不遭毒手。两人素有闻望,为众所服,所以城中逃出的兵民,陆续趋附。
才过了一二日,已聚了数万人,两人便想编成队伍,再入邯郸,替赵王武臣报仇,适有张耳门客,为耳献谋道:“公与陈将军,均系梁人,羁居赵地,赵人未必诚心归附。为两公计,不如访立赵后,由两公左右夹辅,导以仁义,广为号召,方可扫平乱贼,得告成功。”
张耳也觉称善,转告陈余,余亦赞成。乃访得故赵后裔,叫做赵歇,立为赵王,暂居信都。
那李良已据住邯郸,胁迫居民,奉他为主,遂部署徒众,增募兵勇,约得一二万人,即拟往攻张耳陈余,会闻张陈复立赵王歇,传檄赵地,料他必来报复,还是赶早发兵,往攻信都,较占先着。主见已定,当即率兵前往,倍道亟进。
张耳陈余,正思出击邯郸,巧值李良自来讨战,便由张耳守城,陈余出敌。安排妥当,余即领兵二万,开城前行,约越数里,已与李良相遇。两阵对圆,兵刃相接,彼此才经战斗,李良麾下的人马,已多离叛,四散奔逃。看官听说!师直为壮,曲为老,本是兵法家的恒言。李良已为赵臣,无端生变,入弑赵王,并把赵王家眷,屠戮殆尽,这乃大逆不道的行为。时局虽乱,公论难逃,人人目李良为乱贼,不过邯郸城内的百姓,无力抵御,只好勉强顺从。良尚自鸣得意,引众攻入,怎能不溃?张耳陈余,本来是有些名声,更且此番出师,纯然为主报仇,光明坦白,又拥立一个赵歇,不没赵后,足慰赵人想望,因此同心同德,一古脑儿杀将上去。李良抵当不住,部众四窜,各自逃生。陈余见良军败退,趁势追击,杀得良军七零八落,人仰马翻。李良也逃命要紧,奔回邯郸。尚恐陈余前来攻城,支持不住,不若依了秦二世的来书,投降秦朝。当下派将守城,自率亲兵数百人,径至秦将章邯营中,屈膝求降去了。小子有诗咏道:人心叵测最难防,挟刃公然弑赵王;只是舆情终未服,战场一鼓便逃亡。
欲知章邯驻兵何地,待至下回叙明。
赵王武臣,为燕所拘,张耳陈余二人,竭毕生之智力,终不能迎还赵王,而大功反出一厮卒,可见皂隶之中,未尝无才,特为君相者不善访求耳。史称厮卒御归赵王,不录姓氏,良由厮卒救王以后,未得封官,仍然湮没不彰,故姓氏无从考据耳。夫有救主之大功,而不知特别超擢,此赵王武臣之所以终亡也。赵王姊出城游宴,得罪李良,既致杀身,并致亡国,古今来之破家复国者,往往由于妇人之不贤,然亦由君主之不知防闲,任彼所为,因至酿成巨衅。故武臣之死,衅由王姊,实即武臣自取之也,于李良乎何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