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类别:集部 作者:姚雪垠 书名:李自成

    第二十七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

    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

    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

    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

    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

    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

    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

    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强奸民女,刚进屋里,恰

    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

    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

    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

    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彼案,

    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淫妇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

    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

    的人们干的?近来有九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

    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

    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

    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

    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

    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

    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

    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

    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

    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

    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

    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

    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

    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

    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

    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

    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赌博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

    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

    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

    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

    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

    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

    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

    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

    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上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

    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无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

    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地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

    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

    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

    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

    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

    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

    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

    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

    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

    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

    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

    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

    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

    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

    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

    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

    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

    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

    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

    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

    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

    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

    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

    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

    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

    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

    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

    派人扮做商贩注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

    荒,田见秀总负其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撅头挖地,刨石,挑土垫

    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

    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

    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

    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

    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他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

    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

    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撅头

    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

    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

    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大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

    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

    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

    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

    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

    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

    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

    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撅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

    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

    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

    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

    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

    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

    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

    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上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

    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得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

    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

    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

    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

    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

    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

    戟、双刀、单刀、大刀①、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

    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

    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

    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

    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

    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

    ①大刀——指有长柄的刀。至于双刀和单刀所用的刀,可以统称短刀。

    ──────────────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

    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

    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

    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

    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

    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

    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

    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

    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

    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

    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

    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

    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

    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

    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

    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

    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

    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

    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

    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

    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

    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

    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

    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

    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

    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

    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了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

    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

    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

    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

    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

    紧处,被对手短兵一人,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

    法。他说这是戚家军①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

    叔伯兄弟问道:

    ──────────────

    ①戚家军——戚继光统率的军队。

    ──────────────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

    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

    是他么?”自成在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

    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

    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

    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

    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

    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

    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

    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

    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

    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

    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例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

    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

    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

    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

    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迸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

    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

    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

    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文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

    有一种文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

    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

    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文理极顺,

    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

    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

    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朽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于里取出来

    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

    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鹤筋么?”

    “对,就是鹤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鹤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

    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

    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

    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鹤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

    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作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

    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鹤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鹤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

    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

    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

    大,我还想人伙哩,你看,我这块料,人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嘛?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

    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

    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

    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

    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

    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

    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

    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

    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次出

    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

    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接

    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

    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辈子

    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

    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大当

    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

    闯王,你老要我我也人,不要我我也人,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山,死

    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他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

    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

    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他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

    婆子不知烧了哪住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

    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①的弓?”

    ──────────────

    ①力——我国上古和中古测量弓的强度以“石(音担)”为单位,到了明代或

    稍早一点,大概由于制弓技术的进步,改为以“力”为单位。一个力是九斤十四两

    (或云九斤四两)。相传十个力等于一石。

    ──────────────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

    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

    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

    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

    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①。”

    ──────────────

    ①弓欺手——这是射箭技艺上的一句成语。手强弓弱叫做“手欺弓”,弓强手

    弱叫做弓欺手。

    ──────────────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

    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

    分存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

    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

    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

    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

    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

    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

    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

    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

    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

    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

    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

    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

    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

    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

    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

    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他说:“偏偏

    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

    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

    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

    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

    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

    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

    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

    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么,

    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径阳时,李十二也曾怂

    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

    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己终于只

    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

    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

    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

    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

    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

    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

    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

    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

    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

    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

    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

    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

    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

    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

    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

    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

    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

    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清你快派人

    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

    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

    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

    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

    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

    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

    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得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

    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

    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

    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

    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

    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

    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

    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

    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

    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

    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

    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

    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

    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在跟举人、进士

    打交道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不过,就在他大笑当儿,

    李自成已经猜出来一点谱儿,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

    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他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

    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

    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的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

    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程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

    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

    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得想

    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

    迸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

    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

    他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

    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

    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

    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

    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

    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

    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

    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

    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

    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虽然自

    从他在农民军中有了点名声以后也取了“德洁”二字作为表字,但自成夫妇和几位

    年长的大将都喜欢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

    仅是叫惯了,也含着亲密的感情,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

    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

    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磋跎半生,未得一展所

    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

    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

    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宗敏望着尚炯说:“老神仙,你看怎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只要他是个人

    才,咱们决不会亏待他。有朝一日咱们的闯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当朝宰相。怎么,

    能把他留下做军师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的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

    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

    闯王满怀高兴,但没做声,过了片刻,他慢慢他说:“就怕水浅养不住大鱼。

    咱如今刚打了败仗,人家牛举人未必会留在这里。”他笑了笑,又请医生谈清兵在

    畿辅的种种情形。

    关于卢象升在蒿水桥阵亡的消息,他们早已听说,但不像尚炯所谈的那样仔细,

    尽管他们同卢象升打过几年仗,在战场上是死敌,但是都对他坚主对清兵作战,反

    对议和,得到那样遭遇,还有点同情。闯王摇头说:“卢象升虽是被朝廷弄到兵败

    阵亡,也算死到一个正经题目上。”刘宗敏用拳头向桌上一捶,骂了声:“崇祯这

    一伙儿,他妈的!”随即问道:

    “那个杨廷麟贬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说:“我离开北京时他还没有出京。背上长了个疽,几乎死了。”

    他接着把如何救活了杨廷麟并坚决没要杨宅的酬谢。对大家说了,大家都称赞

    他这事办得好。

    当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谈话时候,李鸿恩和随同他去做坏事的三个亲兵被逮捕

    到了,拘禁在老营的偏院中。当尚炯去厕所时,鸿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

    医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走去问道:

    “十二,为的什么事呀?”

    鸿恩并不隐瞒,把实情对医生说了,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年轻人,

    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讲情试试,请闯王和刘爷看我的老面子饶你不死。以后,

    可不能再坏军纪。”

    医生和闯王等人谈到定更以后,又吃点酒,才回他自己的住处休息。临走时,

    他向闯王替鸿恩讲情,但闯王并不做声。他转向刘宗敏说:

    “捷轩,十二虽然犯法当斩,但请姑念他年轻无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随闯

    王六七年,从十四五岁的毛孩子长成大人,挂过多次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

    耿耿保闯王。他作战勇猛,武艺也好,这几年立过不少功。俗话说,千军易得,一

    将难求。这次留下他一颗脑袋,以后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老尚,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用说

    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可是军

    法如山,该斩不斩,以后叫哪个遵守军纪?他是闯王的兄弟,就应该以身作则,不

    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与别人一律同罪!”

    “捷轩,你说的道理很是,不过,不过,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几次受重

    伤,都是我亲手救活了他的命。这次请你看个面子,还让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饶他一死,等我同闯王、玉峰审问了他再说。”

    医生不好再讲什么话,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见秀望望,含着泪苦笑

    一下,转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问:

    “现在就审问吧?”

    “审问!”自成说,“玉峰,你同捷轩一同去审问,一切由你们二位做主。”

    在审问时候,李鸿恩照实承招,只求不杀他,让他在下次打仗时战死沙场,他

    的三个亲兵中有一个叫做陈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强奸民女的事是他怂恿的,他愿

    意受千刀万剐,只求饶十二不死。审过以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到院里商议。田见秀

    主张只将陈魁杀掉,留下鸿恩的一条性命,重责一顿,让他戴罪立功。刘宗敏从感

    情上也不愿杀他,但认为他既是闯王的兄弟,倘若不杀,将士们必有许多闲话,以

    后如何叫别人遵守军纪?再说,那些新人伙的兄弟既有本地农民,也有平日惯于扰

    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过了鸿恩,对这些人就没法厉行军纪了。所以他主张狠狠心

    斩了鸿恩,他们商量一阵,便同去见闯王,请他自己决定。宗敏说:

    “闯王,这件事,如今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或重责一顿皮鞭,或斩首示众,全

    由你决定,不过要快,夜长梦多,耽搁一天,闲话就起来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

    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

    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

    老尚说得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

    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

    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

    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

    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

    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

    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

    流过许多血,死过几死!……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

    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思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

    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

    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

    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

    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

    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

    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

    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

    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

    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撅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

    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

    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

    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

    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

    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

    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

    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

    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李自成从床上霍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

    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

    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

    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

    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

    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他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

    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

    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

    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

    “你看见你十二爹了么?”

    “刚才看见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要我替他讲情,还说,要是你决定杀他,他也决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

    之前同他见一面。”

    闯王的心中刺痛,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去对他说,我用不着见

    他了,家里的事情让他放心。这件事我要瞒着五婶,永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

    养老,死后迭终,我自有妥善安排,请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李过看出来他非常难过,并且再讲情也没用处,只好

    往小树林外走去。但李过才走十几步远,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没有人回家乡去?”自成问。

    “下个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乡时,你记着用你十二爹名义给五奶带点钱去。不要忘了!”

    李过嗯了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刘体纯扮做他的伙计,天色黎明就吃过早饭,这时赶来向

    闯王辞行。自成步行送他们走了两三里路,嘱咐尚炯无论如何要把牛举人请来一晤。

    尚炯又求他留下鸿恩性命。他不愿使医生路上难过,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拱

    手相别以后,他站在高处,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荒山脚下。

    他走回老营时,已经收早操了。看见双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张鼐坐在一边揩泪,

    他没有问,只装作没看见。他明白这两个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极好,都把恩

    子当亲叔父一样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被斩,自然会要伤心。他把中军吴汝

    义叫来,吩咐他把李鸿恩和陈魁推出斩首,把另外的两个亲兵各重责两百皮鞭,贯

    耳游营。吴汝义正在难过,扑通跪下,说:

    “闯王!尚神仙临走时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救活鸿恩。全营上下,都知道鸿恩

    是一员将材,几年来经常出死入生,立过许多战功。再说,这是初犯,又未奸成,

    而且是受陈魁教唆。将他斩首,未免过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轻守

    寡,只此独子,交付给你……闯王,我恳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

    叫他立功赎罪!”

    闯王脸色严峻他说:“子宜,治军如治国,宁可大义灭亲,不可因私废法。快

    杀,休要再说!”说毕,他将脚一跺,不再看吴汝义,走进睡觉的房间,在床边坐

    了下去。亲兵头目李强进来请他吃早饭,眼睛哭得红茫茫的。他挥手使他退出,心

    中说:“恩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五婶和鸿恩幼年时

    代的影子,耳边仿佛缭绕着五婶的带着哭声的呼喊:“黄来儿!黄来儿!回来吧!

    你在哪儿?……”忽然他喉口壅塞,热泪泉涌,俯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如果你对李自成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李自成》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