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一章

类别:集部 作者:姚雪垠 书名:李自成

    第十一章

    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

    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

    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

    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

    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

    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骚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

    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许动!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

    地!”他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

    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高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

    “都坐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话刚落音,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

    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闯王有令!大众一齐坐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

    斩首!”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

    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

    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坐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

    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

    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

    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

    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

    出卖给官军!”他向一旁命令:“将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

    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

    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

    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坐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

    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

    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

    闯王问:“别的杆子不愿投降怎么办?”

    细作说:“坐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

    闯王望着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

    说?”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们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坐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

    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霍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

    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

    向他们的一伙大叫:“杀呀!杀呀!”但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

    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弟兄们,都快……”

    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

    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

    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还有人起来反抗么?……没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

    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

    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

    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

    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

    “将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将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等细作被

    带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坐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

    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

    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

    在窦开远、丁国宝、黄王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

    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

    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

    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

    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

    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一杆旗,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我留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

    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

    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

    报,决不三心二意。”

    自成说:“好,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

    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

    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

    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

    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

    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

    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

    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

    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

    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

    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

    黄三耀手下。”他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众位大小头目和弟兄们听清!如今

    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

    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

    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

    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

    跳上石龟,接着说:

    “黄昏前,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

    二驾率人抢劫,强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

    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

    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

    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

    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他转过头去大声喝问:“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

    不是么?”

    “回闯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账东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

    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白羊店来的人在哪里?王老道在哪里?”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

    “回闯王,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

    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

    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

    “刘明远现在哪里?”

    “武关的官军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

    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智亭山是怎么失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

    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

    “马世耀现在何处?”

    “他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

    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

    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

    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营可见到了总哨刘爷?”

    “官军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

    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

    “你为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

    “我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遇见侄帅,禀报过了。”

    “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

    “他是往清风垭去么?”

    “是”

    “清风垭什么情形?”

    “情况很紧,等着官军来攻。”

    “补之说什么话?”

    “侄帅听我禀报之后,只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我见他精神很

    坏,没敢多向他请示。”

    闯王沉吟一下,说:“你今天骑马跑了差不多两百里路,休息去吧。”王老道

    退出后,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补之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

    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

    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

    “今夜就动身么?”中军问道。“留下谁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

    再出变故?”

    “什么人也不留。只要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万无一失。

    你现在到山门前去看看窦阿婆们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顺不顺利,帮他们赶快安插就

    绪,然后带着窦阿婆、丁国宝、冯三才,还有黄三耀的二驾快来见我。你出去时,

    传我的令:大小捻子,如今立刻造饭,四更以前吃毕,准备出战,不得有误。”

    医生望着吴汝义出去后,在一旁提醒闯王说:“李友和几个受伤重的弟兄不能

    骑马,得用人抬。”

    闯王转向李强说:“你快去叫弟兄们绑几副门板,立刻抬李友和重伤的弟兄动

    身,到大峪谷寨中等我们。除李友自己的几个亲兵以外,另派一个精明小校带领十

    名弟兄护送。”李强出去后,闯王又向院中问:“坐山虎扣留的那十匹骡子和几个

    押运粮草的弟兄都放回了么?”

    院中回答:“已经放回了。”

    禅房中剩下李自成、医生和双喜。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而每个人都在想着目

    前的全盘局势。过了很长一阵,尚神仙对闯王说道:

    “虽说明远已经挂彩,你用不着替白羊店过分担心。夫人久经战阵,沉着果断,

    深得将士爱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凭险固守,等待救兵。万一两三日救兵不

    到,她也会率领将士们杀出重围,平安无恙。我看,你不如现在睡一阵,免得身体

    吃不消。”

    “不。咱们在马上睡觉吧。”

    吴汝义带着窦开远和丁国宝等几个重要头领进来了。窦开远向闯王禀报他们把

    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听了,随即向冯三才说:

    “老弟,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头领,他手下人的情形只有你摸得最清。从今往

    后,请老弟多费心,引导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协力剿兵安民。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

    坐山虎们七个坏东西自然也有亲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见他们几个

    被斩,一则会心中不甘,二则会兔死狐悲,心怀疑惧。我今夜没工夫找大家说话,

    请老弟替我加意抚慰,解开他们心中疙瘩。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

    ‘闯’字旗下,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可是他们只能

    明走,不许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军法不容。凡是愿意留下的,再不许强拿

    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贼心不改,把我的军令当成耳旁风,轻则打,重则斩,决不容

    情。这些话,老弟你好生对他们讲说清楚!”闯王想了一下,又嘱咐说:“虽然坐

    山虎尚有一些余党不会心服,但眼下以安定军心为主,不宜多杀。只要有心向善,

    就当宽容。”

    “请闯王放心。话是开心斧,木不钻不透。我一定用话开导,解开他们心中疙

    瘩。真是不愿留下的,让他们滚蛋好啦。”

    闯王又说:“官军拂晓打算来攻,你们说怎么办?”

    丁国宝首先回答说:“龟孙们只要敢来,咱就美美地收拾他们一顿,不叫他们

    轻松回去。”

    冯三才接着说:“对,龟孙们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他们还没有同咱们杆子交过

    战,这一回叫他们知道铧是铁打的。有你闯王坐镇石门谷,弟兄们勇气百倍,别说

    官军来,天塌下来也不怯气。”

    自成笑着转向窦开远和黄三耀的二驾,等候他俩开腔。黄三耀的二驾在闯王面

    前有点拘束,本来觉得前边有两个人已经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不想再张嘴,可是闯

    王一直望他,窦开远又用胳膊肘儿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

    “杂种们的消息不算灵,来迟了一步。闯王,你下令吧,说咋办就咋办,用不

    着问俺们。”

    窦开远跟着说:“对,请闯王赶快下令,俺们大伙儿遵令行事。”

    闯王又点点头,随即对窦开远吩咐说:“展堂,你去替我传令:凡是不上寨的

    将士务要真正休息,不许吃酒赌博,不许随便出入窝棚,不许脱衣,一听见战鼓声

    立即站队,不许迟误。凡是上寨的,务须各按旗号站定,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大声

    说话,不许睡觉,违者斩首。”

    “遵令!”窦开远大声回答。

    “国宝,官军不来,你督率弟兄守寨;官军来近,你听展堂的将令行事。现在

    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许有一点疏忽。庙门外一通角声吹动,全体用饭;二通角

    声吹动,我亲到寨上察看。那时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门前边等我,随我查寨。”

    “是!”

    闯王随即转向黄三耀的二驾,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不必等候吃早饭,如今

    就率领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里之外,埋伏在路两旁的树林深处,故作疑兵,不

    妨露出一两点火光让敌人远远望见。倘若官军来攻,你们先呐喊,然后放火焚烧树

    林,退回寨里。倘若官军不来,你们在天明时回寨吃饭,吃毕饭好生休息。还有,

    倘若有人出寨,你们务必严拿,不许漏掉,除非是展堂派亲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窦开远等四个人送到月门外边,回到禅房后向李强问道:

    “把李友他们送走了么?”

    “送走啦。”

    “有没有人看见?”

    “没人看见。守寨门的早就换成了窦阿婆的人,只有他们知道。”

    闯王转向吴汝义:“弟兄们只留下十个人把守庙门,其余的全部休息,不许解

    甲,一听角声就吃饭。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将骡子上驮、马上鞍,全体将士在

    院中站队,不许迟误。我从寨上回来,火速动身。还有,一切要严守机密,不许使

    那个细作猜到我今夜会离开这里。细作押在什么地方?”

    “单独锁在一个小屋里。”

    “看守好。外边的一切行动不许使他知道。”

    吴汝义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闯王面前,小声说:

    “闯王,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咱们走后,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

    军来攻,他们会竖起白旗,替坐山虎报仇,事情还会从窝里烂起。”

    自成说:“我也担心这一层,所以要想办法使官军在三天以内不敢来攻。”

    “有办法么?”

    “试试看。”

    医生很相信闯王的智谋,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望望自成的脸色和眼睛,看见他

    的眼窝塌得很深,劝道:

    “你赶快躺一躺吧,哪怕只歇息半个时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后,你的事情还多

    着哩。”

    自成走到小院里,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横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经三更过后

    了。他吩咐一个亲兵去传令守大门的小头目,立刻点起一支更香①,当更香三停灼

    一停时吹第一次角声,灼到一半时再吹一通角声。吩咐毕,他打个哈欠,转回屋中,

    看看双喜,对医生笑着说:

    ①更香——从前为着夜间按时打更,特别造一种线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

    故称更香。

    “子明,咱们同双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

    但是他们刚刚坐下,又有一个人从老营来到。他也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身体

    虚弱,眼窝深陷,病色未退,经过鞍马劳累,两颊像火烧似的发红。没有等他开口,

    闯王问道:

    “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紧急禀报?”

    “禀闯王,是总管派我来的。他派我来看一看这里的乱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

    何,请闯王速回老营,不可在此耽搁。”

    “老营怎样?”

    “总哨病重,各路军情又十分吃紧,请闯王火速回老营坐镇。”

    “总哨刘爷怎么了?”

    “总哨后半晌从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驻扎的山口视察,又命王吉元带他到宋家寨

    附近观察地势。正看着,忽然从马上晕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如今总哨在哪里?”

    “已经在下半晌抬回老营。”

    “吃药了?扎针了?还是昏迷不醒么?”

    “总哨一抬回老营,总管就派我飞马上路,限我在半夜赶到,说是把马跑死也

    不要在路上停……”

    “简短捷说!我问你总哨刘爷的病!”

    “是,我说的就是总哨。因为我走得急,详情不知道。只听说他有时清醒,有

    时昏迷,还说邪话。大家都说他中了邪,把马三婆请到老营,替他下神除邪。”

    “混账!是谁想这个主意?”

    “不知是谁想的这个主意,只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请来的,事前请示过

    总哨刘爷,他点了头。”

    “糟了!”闯王顿一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你在路上遇见张鼐了么?”

    “在大峪谷那边遇见他,也许在天明以前能赶到老营。”

    李自成使来人出去休息,向尚炯问:“你看,捷轩的病要紧么?”

    “这是病后虚弱,过分劳累,加上中午骑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

    病来得还不至于这样猛。捷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看见各路战况不利,局势险恶,

    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怀愤懑,郁火攻心,以致马上晕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

    是从内脏吐出,还是晕厥时自己咬破了舌头,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么?”

    “只要不劳复,吐血不多,单只这个病,来势虽猛,治愈不难。我近来因将士

    病后虚弱的人多,制了一种药酒,以生地黄为君,潞参、茯苓为臣,埋在地下有半

    月之久,已经可以启用。等我们回到老营,从地下起出,让捷轩服几次,自然痊愈。

    这个药酒,也请你同各位病后虚弱的将士都用,颇为有益。”

    闯王焦急地说:“子明,我原来预料,官军进攻野人峪时,宋家寨必然要动。

    如今捷轩病倒,老营无人坐镇,而王吉元年幼无知,又让马三婆来老营下神,泄漏

    底细。宋家寨这一头,很叫我放心不下。”

    “虽然变出非常,对我们十分不利,但老营失守还不至于。你目前只能先安定

    了石门谷,再顾老营。纵然宋家寨的乡勇同官军能够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罗虎,奔到

    老营寨外,想袭破老营尚难。张鼐一到,内外夹击,必会转危为安。”

    闯王虽然明知尚神仙说的是宽慰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他点头说道:

    “好,先安定了这搭儿的事情再说。”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声。

    第二遍角声吹过之后,还不到四更天气。李自成叫亲兵们把细作带到他的面前,

    说道:

    “我已经答应饶你狗命,现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后,寨中实情,不许

    说出。你可以对官军禀报说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围在寺中,双方死亡了许多人,相持

    不下。你肯照这样说话,我就放你回去。”

    细作双膝跪下说:“谢闯王不杀之恩!小的回到营中,见了长官,倘若不照闯

    王的吩咐回禀,乱箭穿身,马踏为泥!”说毕,连磕响头,如同捣蒜一般。

    “起来,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亲兵和亲将的簇拥中,带着细作走出大庙。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

    各带少数护驾的,在山门以外恭候。这三个首领,只窦开远小时候念过三年书,也

    略知军中规矩,那两个全是一身杆子习气。当黑虎星在这儿时,虽然他们都是他的

    手下头领,却见面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说话时满口屌、蛋、操娘,指手画脚,

    往往把脚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子上纵声大笑。大家过惯了草莽生活,只要义气相投,

    谁也不会说这样的上下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

    使他们在不到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特别是冯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

    挥下还是那样嚣张,带着他的护驾,几乎把刀、剑指在闯王的鼻尖上,如今他们却

    随着窦开远毕恭毕敬地肃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们,轻声说:

    “随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声音虽轻,但是他的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窦开远等三

    个大首领奔到闯王面前,替他带路,从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时他对守寨的头目

    和弟兄们慰问一两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

    得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手中拿着一根红缨枪,腰中挂一口宝刀,十分英武,但当

    闯王来到面前时却禁不住浑身紧张,呼吸急促,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

    打量一遍,觉得他很像双喜,便问道:

    “你练过枪法么?”

    “练过。”

    “单刀呢?”

    “也练过。”

    “你把枪法练一手让我瞧瞧。”

    小伙子略显忸怩,下到寨里练起枪法。刺,挑,抵,拦,动作干净利落;纵,

    跳,进,退,腿脚稳捷合度。闯王立在寨上看,频频点头微笑。等他练完一套,重

    回寨墙上,闯王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练的这枪法还有些根底。这是杨家枪法加上一些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地方

    全是花枪。花枪看着好看,实不顶用。过几天,不打仗了,你到老营去住几天,请

    刘芳亮将爷指点指点,去掉花枪,回到梨花①正宗。有些架势你做得不错,可惜还

    不够圆。手中拿一根长枪,不圆就是一根棍子;只有练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

    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心应手’。”

    ①梨花——即梨花枪,亦即杨家枪法。

    左右的人们都知道官军很快就要前来攻寨,没料到闯王却有闲心看这个半桩孩

    子练完一套枪法,还不慌不忙地指点几句,然后才向前巡视。走到北寨,沿路寨垛

    里边都站的有人,个个精神抖擞,肃静无声。寨墙上不但摆满了滚木礌石,还有鸟

    枪火铳。闯王正在感到满意,忽然从三十丈外的寨墙转角处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

    闯王站着没有动,向丁国宝看了一眼,问道:“已经传过军令,什么人还敢随便说

    话?”丁国宝带着几个亲兵向寨墙的转弯处跑去。闯王把一只脚踏在两个寨垛之间

    的缺口上,向着寨外瞭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几座山头,向窦开远询问名字。不过

    片刻,丁国宝提着两颗人头回来,对闯王说道:

    “闯王,我把这两个小子斩了。”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向被弟兄们押着跟在后边的官军细作,

    仿佛这一阵把他遗忘了似的。细作见李自成的军纪如此森严,正在心中惊惧,一见

    闯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觉魂飞天外。他抢先跪下恳求说:

    “恳闯王爷爷开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亲兵们吩咐:“把他的绳子解开,剁去右手,放他滚蛋。”

    一听说要剁去右手,细作赶快磕头求饶。但闯王并不理他,而一个亲兵不管三

    七二十一把他从地上拖起,解开了背绑着双手的麻绳,砍去他的一只右手。李自成

    对窦开远说:

    “你派一个亲兵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们的地界。”

    细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带着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立刻回到大庙。开远等看

    见大庙中的人马整装待发,不禁暗暗诧异。自成带他们走进禅房,屏退从人,对他

    们说道:

    “郑崇俭兵力不足,原不想从峣岭来攻,只是峣岭官军听说石门谷起了内奸,

    又因坐山虎愿意投降献寨,才打算来拾个蹦蹦枣儿①。如今我把细作放回,官军知

    道我亲自来到石门谷,内乱已除,军令整肃,防守严密,必不敢贸然来犯。我不能

    在此多停,要立刻动身,赶回老营。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带走,只把庙中存的粮

    食留给你们。防守石门谷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各位了。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

    事在一人。今后这石门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为主。国宝,你同三才

    要好生做他的膀臂,听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这个关口,杀退官军。展堂,

    你遇事也多同他们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儿,随时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

    ①拾个蹦蹦枣儿——意即捡别人的便宜。别人打枣,落在地上还在地上跳动,

    而另外的人却毫不费力,趁机会捡到手中。

    窦开远说:“请闯王放心。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请闯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不怕官军来攻,

    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

    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

    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蹚将,吊儿郎当惯了,

    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

    气。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咱们治乱军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

    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

    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

    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

    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

    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

    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矇眬睡去。

    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捷轩!捷轩!”一惊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

    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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