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一章

类别:集部 作者:姚雪垠 书名:李自成

    第五十一章

    崇祯虽然绝对没有料到李自成会突然照准他的腰窝里狠揍一拳,打得他闪腰岔

    气,但是他由于多年经验,常有些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他担心杨嗣昌在四川追剿

    张献忠的军事行动会突然出了坏的变化,担心洪承畴在辽东支撑不住,担心山东的

    变乱正在如火如茶,扑灭不了,可能截断漕运,尤其使他常常不能放心的是李自成。

    自从李自成从武关突围之后,只知道他过了汉水,半年多来竟然没有再得到一点消

    息,不知道他潜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突然出来,打乱目前朝廷专力追剿张献忠的

    作战方略。

    近来他每天五更照例在乾清宫丹墀上焚香拜天时候,总在替上述担心的事儿虔

    诚祈祷。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已经到了河南很久,到处饥民响应,迅速发

    展了十几万人马,并且已经破了宜阳和永宁,正在向洛阳逼近。他每次在向上天默

    祷时,都祷告上天使李自成永远不会再起,无声无息地自然消灭。他希望过若干日

    月以后忽来某处地方奏报,说李自成确实已经病死了。

    崇祯十四年正旦早晨,四更多天,北京全城的爆竹声就热闹起来。紫禁城中也

    燃放爆竹,但为着怕引起火灾,向来不许多放,所以不能同外边的热闹情况相比。

    等玄武门刚打过五更鼓声,皇城内外,所有的庙宇都钟鼓齐鸣,英华殿因为在紫禁

    城内,钟、磐、笙、萧、木鱼、云板声配合着诵经。梵呗声,一阵阵传送到乾清宫

    内。崇祯早已起床,穿着常朝服,到玄极宝殿隆重行了拜天礼,然后回到乾清宫,

    坐在正殿宝座上受后妃和皇子、皇女朝贺,然后受宫中较有地位的太监朝贺。天色

    微明,他喝了一碗冰糖燕窝汤,吃一块虎眼窝丝糖,作为早点。太监们按照宫中风

    习,在他的御案摆了个“百事大吉盒儿”,内装柿饼、荔枝、龙眼、栗子、熟枣。

    但是他只望一望,并没有吃,却心中叹道:“唉,什么时候能看见百事大吉!”宫

    女们替他换上了一套正旦受朝贺的古怪衣帽,名叫衮、冕。但见那个叫做冕的古怪

    帽子用皂纱作成,顶上盖着一个长形板子,有一尺二寸宽,二尺四寸长,薄的铜板

    做胎,外蒙细绫,黑表红里,前圆后方,前后各有十二串叫做旒的东西,就是用五

    彩丝绳串的五彩玉珠,每一串十二颗。红丝带儿做冕系,束在下巴底下,带着白玉

    坠儿。长形板子两边各有一条黑色丝绳挂着一个绵球,一个黄玉坠儿。那叫做衮的

    古怪衣服是黑色的,上绣八样图案:肩上绣着日、月、龙,背上绣着星辰和山,袖

    子上绣着火、五色雉鸡、老虎和长尾猿。至于下边穿的十分古怪的裤子、蔽膝、鞋、

    袜。大带、玉佩,等等,不用写了。这冕和痛的制度都是从西周传下来的,改变不

    大。做皇帝的是非遵古制不行,不然就不像皇帝了。宫女们替他穿戴好这一套古怪

    的冠服之后,崇祯便走出乾清宫,坐上步辇,往皇极殿受百官朝贺。

    尽管国事如焚,诸事从简,但是今日毕竟是正旦受朝,所以皇家的虚饰派头仍

    然同往年一样。在昨天,尚宝司就在皇极殿中央设好御座,设宝案于御座东,香案

    于丹陛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于殿内东西两边,面朝北向。今日黎明,锦衣卫从丹

    墀、丹陛,直到皇极门外,分两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卤簿、仪仗,一片锦旗绣幡,

    宝气珠光,金彩耀目。典牧所陈仗马、犀、象于文、武楼南,装饰华美,双双相对,

    肃穆不动。丹墀内东边靠北首站立司晨郎,掌管报时。两个纠仪御史立在殿外丹墀

    的北边。四个鸿肿寺的赞礼官:两个立在殿内,两个立在丹墀北边。另外有传制、

    宣表等官,恭立殿内。所有这些官员,都是成双配对,左右相向;蟒袍玉带,服饰

    鲜美;仪表堂堂,声音洪亮。

    午门上第一通鼓声响过,百官朝服整齐,在午门外排班立定,而崇祯也到了中

    极殿坐在龙椅上稍候。第二通鼓声响过,百官从左右掖门进来,走上丹墀,文左武

    右,面向北,分立丹墀东西。第三通鼓声响过,钟声继起。导驾等执事官到了中极

    殿前叩头。崇祯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去。

    跟着在皇极殿行大朝贺礼,无非是一套代代沿袭的繁杂礼仪,在时作时止的音

    乐声中像演戏一样。中间,有一个殿外赞礼官高声唱道:“众官皆跪!”所有文武

    官员一齐跪下。赞礼官又高声唱道:“致贺词!”随即有一个礼部官员代表百官在

    丹陛中间跪下,先报名“具臣”某某,接着背诵照例的典雅贺词: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枯,奉天永昌。寇

    盗不兴,灾荒永弭,四夷宾服,兵革枚平。圣世清明,国家有万年之安;皇恩浩荡,

    黎民荷无量之福!”

    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唱赞,又是一阵俯伏、拜、兴①之类的花样以及两次乐作、

    乐止。然后传制官在皇帝前跪奏:

    ①兴——封建时代行礼,叩了头起身叫做兴。“请传制!”照例不必等候皇上

    说话他便叩头起身,另一传制官由左边门走出大殿,到了丹陛,面向东立,口称

    “有制!”外赞礼官高声唱道:“跪!”群臣皆跪。赞礼官随即又唱:“宣制!”

    传制官高声背诵:

    “履端①之庆,与卿等共之!”

    ①履端——一年初始,元旦。古人推算历法叫做“推步”域简称“步”。“履”

    即步的意思。

    赞礼官照例又高唱“俯伏”,“兴”,“乐止”。接着又唱:“出笏!”文武

    百官都将象牙的和竹的朝笏取出,双手举在面前。又跟着赞礼官的唱赞,鞠躬三次,

    舞蹈。有些年老文臣,在拜舞时动作笨拙,蹒跚摇晃,险些儿跌跤。赞礼官又唱:

    “跪!”又唱:“山呼!”百官抱着朝笏,拱手加额,高呼“万岁!”赞礼官再唱:

    “山呼!”百官再呼:“万岁!”第三次唱:“再山呼!”百官高呼:“万万岁!”

    文武百官每次呼喊“万岁”,教坊司的乐工、仪仗队、锦衣力士以及所有太监,一

    齐呼喊,声震午门。一直心思抑郁的崇祯皇帝,只有这片刻才感到一丝欣慰,觉得

    自己真正是四海共主。

    又一套行礼之后,仪礼司官到皇帝前跪奏礼毕,然后奏中和韶乐《定安之曲》。

    乐止,响了静鞭。按照惯例,这时皇帝应该从宝座起身,尚宝卿捧宝,导驾官前导,

    到中极殿中稍作停留,然后回乾清宫去。然而他想好了一个新点子,走下宝座后面

    向南正立,向一个御前牌子瞟一眼,轻声说:

    “召阁臣来!”

    听到太监传谕,几个辅臣不知何故,十分惊慌,由首辅范复粹率领,踉跄躬身

    从左边门进来。崇祯叫他们再往前进。他们走至殿檐,行叩头礼毕,跪着等候皇帝

    说话,崇祯又说:

    “阁臣西边来!”

    辅臣慌忙起立,仍然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打算分成东西两班走近皇帝面前。

    崇祯又说一句:“阁臣西边来!”随即有一个太监过来,将辅臣们引到西边立定。

    勋臣们一则没有听清,二则怕皇上怪罪,一直跟在辅臣们后边趋进,行礼,这时也

    小心翼翼地立在西边,不敢抬头。崇祯略露不满神色,轻声说:

    “勋臣们东边去!”

    等勋臣们退往东边,崇祯又叫阁臣们走近一点,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自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今日讲官称先生,犹存遗意。卿等即朕师也。敬

    于正月,端冕而求。”于是他转身向西,面向阁臣们一揖,接着说:“《经》言:

    ‘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朕之此礼,原不为过。自古君臣志同

    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他的辞色逐渐严峻,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又说:

    “职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调和①在卿等。而今佐朕中兴,奠安宗社②,万惟

    诸先生是赖!”

    ①调和——调整或协调各种问题而加以治理。此词与今日词义稍有不同。

    ②宗社——宗庙和社稷,代表皇统。

    诸阁臣跪伏地上,以头触地。范复粹代表大家说:“臣等菲才,罪该万死。今

    蒙皇上如此礼敬,实在愧不敢当。”

    崇须说:“先生们正是朕该敬的,该敬的。如今张献忠已经被逼到川西,歼灭

    不难;李自成久无下落,大概已经身死众散。中原乃国家腹心之地,多年来各股流

    贼纵横,糜烂不堪。近据河南抚臣李仙风及按臣高名衡奏报,仅有小股土寇滋扰,

    已无流贼踪迹。看来国事确实大有转机,中兴确实在望。今日为一年之始,望先生

    们更加努力,不负朕的敬礼与厚望。先生们起来!”

    崇侦看着阁臣们叩头起来以后,自己也在音乐声中离开皇极殿。

    当他重新在中极殿稍停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他刚才对着阁

    臣们说大局如何变好,但是他明白历年来他产生过无数希望都像空中缥缈的海市蜃

    楼,眨眼化为乌有,而眼前仍然横着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荒乱世界。他又想着自

    己刚才向辅臣作了一揖,说的那几句“尊师重道”的话,确实像古时的“圣君明王”,

    必会博得臣民们的大大称赞,也将被史官大书一笔。但同时他也暗想,这些辅臣们

    没有一个能够替他认真办事的,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职,有的下狱,

    有的可能受到延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踢死!……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忘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的脚前跪下,用像

    女人般的声音怯怯地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轻轻地问:

    “杨嗣昌和河南巡抚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请皇爷放心。杨嗣昌在四川剿贼得手,无新的奏报。河

    南平静无事,所以地方官也没有军情急奏。”

    他自言自语说:“啊啊,没有奏报!河南平静无事!”

    被称为东京开封的这座古代名城,当李闯王兵临洛阳城下时候,正在过着梦境

    一般的早春。杏花正开,大堤①上杨柳的柔条摇曳,而禹王台和繁塔寺前边的桃树

    枝上都已经结满花苞,只待春风再暖,就要次第开放。这是开封城最后一个繁华的

    早春。不久,战火就烧到开封城下。连经三次攻守战役,开封就毁灭了,当年这座

    城市的面貌就再也看不见了。

    ①大堤——即护城堤,距城三里。

    自从金朝于公元1161年迁都开封之后,用力经营,虽没有恢复北宋的旧观,但

    在长江以北,它要算最大最繁华的都市了。又经过七十三年,到金朝被元朝灭亡时

    候,因为金哀宗事先逃到蔡州(今汝南),所以开封虽然也遭到战争破坏,但尚不

    十分严重。当然,它从此不再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不能保持昔日的气象和规模。

    在元、明两朝交替的当口,徐达兵至陈桥,元朝的守将不战而降,使这座名城未遭

    受兵火破坏。朱元津将他的第五子朱橚封在开封,称为周王,将北宋的宫城建为周

    王府。从明初到此时,又经过将近三百年没有战争,开封城内一直是歌舞升平。它

    位居中原,黄河离北门只有七八里,从睢州通往南方的运河大体上仍旧可以通船,

    有水陆交通之便,所以商业繁盛,使西安远远地落在它的后边,洛阳更不能同它相

    比。近几年来,因为各州、府、县受战乱摧残或严重威胁,有钱的乡绅大户逃来省

    城的日多,更使开封户口大增,大约有百万人口,而市面也更加繁华。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欢乐中度过。除夕开始,满城

    鞭炮不断,到元旦五更时更加稠密。天色刚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后,率领各位郡王、

    宗人、仪宾①、文武官员,在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

    朝贺。贺毕,赐宴。此后,诸王贵戚,逐日轮流治宴,互相邀请,直到灯节,并无

    虚日。第二代周王名朱有炖,溢号宪王,会度曲填词,编写了许多剧本,府中养了

    男女戏班,扮演杂剧、传奇,在全国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声技之盛虽然不如

    前代,但仍为全国各地王府所不及。从破五以后,每日从黄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轻

    歌曼舞不歇,丝竹锣鼓之声时时飘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诗中所说的:

    “宫中日夜闻萧鼓,记得宪王新乐府。”偏偏从初一到破五,接连下两次大雪,街

    巷中冻死了不少逃荒的灾民和本地饥民,麇集在繁塔寺(那里设有施粥厂)附近的

    灾民冻死更多。每日讨饭的饥民络绎街巷,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情况并

    非今年所独有,大家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妨碍汴梁的繁华,更不妨碍王府、乡宦和

    有钱人家的新年欢乐。

    虽然李自成来到豫西以后连破几十个山寨,平买平卖,开仓放赈,饥民从之如

    流,人马迅速壮大,这一类消息不断地传到开封,但是开封人并没有特别重视,也

    不肯信以为真。特别是王府、官府和乡绅大户,更不相信。他们不相信的理由是:

    第一,李自成连一座城池也没有破过,可见他的兵力微不足道;第二,他们说,李

    自成始终徘徊于豫西山中;不敢向灾情略轻的豫中平原来,足见其无力“蹂躏”中

    原。到了十二月中旬,关于李自成的真实消息逐渐被开封所知,不仅有地方府、州、

    县官的火急禀报每日飞进省城,还有士绅的很多求救书信,尤其是红娘子破了杞县

    和李信兄弟往豫西去投李自成,这才引起了巡抚和布、按各衙门的重视。但经封疆

    大吏们商议之后,都同意巡抚李仙风和布政使梁炳的主张,暂时不向朝廷如实奏闻,

    免得皇上不但不会派来救兵,反而会降一道严旨,限令他们将李自成火速剿灭。

    ①仪宾——明制,亲王和郡王的女婿称为仪宾。

    破五前一天,宜阳和永宁两城失守的消息报到开封,使住在省城中的封疆大吏

    们开始感到情况严重。但是他们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阳,仍然决定暂时不惊

    动朝廷,将两城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事压了几天才向朝廷奏报,却不提洛阳如何危

    急,不提请兵。为着洛阳是落封重地,福王是皇上亲叔父,与万安王的地位大不相

    同,李仙风不能不飞檄驻在洛阳的警备总兵王绍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于

    王绍禹这个老头子是否胜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问了。

    在李自成加紧准备围攻洛阳和活捉福王的时候,开封的上层社会完全沉溺在灯

    节的狂欢中。从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为中心,大大地热闹三天。为着张灯

    结彩、燃放焰火、大摆酒宴,全城花费的银子无法计算。周王府的花园中扎有鳌山

    一座,高结彩棚,遍张奇巧花灯,约有万盏,与天上星月争辉,如同白昼,使人们

    看起来眼花缭乱。在鳌山下边,利用原有的苍松翠柏,又栽了许多竹竿,扎成九曲

    黄河,河两岸尽是柏枝、花灯,曲折回环。当李自成召开军事会议的元宵节晚上,

    周王朱恭枵在宫中酒筵刚罢,乘坐小辇,以代彩船,游赏“黄河”。辇前细乐、滚

    灯引驾,并有提炉、香盒,沉香细烟氤氲,与宫女、内监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香

    风远飘数十丈远。细乐声与环佩丁冬声交织,时时点缀着细语轻笑。周王的小辇在

    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缓缓前行,后边跟随着一群郡王和国戚,再后是一大群宫中臣

    僚。游毕九曲“黄河”,周三沿着铺有红毡和悬灯结彩的石级乘辇登山,在亭子上

    摆好的王座坐下,然后,由王府承奉和典礼官迎接诸郡王和国戚步行登山,陪他饮

    宴看戏。先是王府男女戏班和学习歌舞的宫女们轮番登台演奏,领受赏赐,最后由

    皇帝敕赐的御乐登台,演奏拿手节目,直到鸡叫方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

    个时候,李自成为进攻洛阳派遣的第一支部队,即张鼐率领的两千骑兵,从得胜寨

    出发了。

    元宵之夜,开封城中和五关①,又冻饿死不少灾民。在大相国寺院中和热闹的

    州桥、守桥一带,常有逃荒的父母牵着啼哭打战的小儿女,立在不会被看焰火的游

    人踏伤的街旁的灯光之下,在小儿女的头上插着草标。另外在那些鞭炮声音寥落,

    没有彩棚、游人,不被华灯照耀的穷街僻巷里,居民们为着旧年的债务未清,荒春

    即将来到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就在这一社会层中,关于李闯王在豫西的种种消

    息,正在迅速传播,甚至猜想着和议论着李闯王会不会攻破洛阳。在一间没有点灯

    的小屋里,三个孩子已经在啼哭中睡去了,男人对着他的妻子悄声说:

    ①五关——开封有五门,故有五关。

    “豫西一带穷百姓的运气倒好,遇到了李闯王这个救星。”

    女人推他一下,说:“老天爷,这是要命的话,你活得不耐烦啦!”

    男人还想再说话,但是忍一忍不再提这一章,改换口气说:

    “咱们穷人家愁得要死,你听外边有多么热闹!”

    城中的乡宦大户们共有梨园七八十班,小吹打二三十班,使全城处处有灯火的

    地方都飘荡着雅俗唱腔和锣鼓丝管之声。各庙宇都有灯棚。各大户和稍稍殷实之家

    的庭院中都挂着花灯,门前挂着彩绘门灯,争放火箭、花炮。城中和关厢很多地方

    焰火很盛,燃放着火盔、火伞、火马、火盆、炮打襄阳、五龙取水、花炮、起火、

    三起三落、炮打飞鼠、炮打花灯、水兔子入水穿波……争奇斗巧,不惜银钱。最为

    奇观的是,铁塔上一层层周围遍点灯盏,随风飘动,灿烂突兀,上接浮云,与天上

    疏星相乱。

    十六日晚上,月下游人更多。男女成群结队,络绎街道,或携酒鼓吹,施放花

    炮,或团聚歌舞,打虎装象,琵琶随唱。约莫到二更时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游,

    僮仆提灯,丫环侍婢簇拥相随,一群群花团锦簇,香风扑鼻。这一类轻易不出三门

    四户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门得放下车帘轿帘,难得每年有个灯节,可以大胆地徘徊

    星月之下,盘桓灯辉之中,低言悄语,嬉笑嘤嘤。这叫做“游走百病”,还得拥拥

    挤挤地过一道桥,据说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谓“开封八景”之一的“州桥明

    月”,最为吸引游人,桥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周王借共同听戏赏月为名,将几个封疆大吏召进宫中,先在花园中的畅

    心阁赐宴。宴毕,赐茶,拈着花白胡须问道:

    “寡人近日听说,李自成攻破永宁之后,假行仁义,无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胁

    日众。先生们看,闯贼是否有进攻洛阳之意?”

    几位封疆大吏当周王问话时都已经恭敬起立。等周王问毕,巡抚李仙风因自己

    官职最高,赶快躬身回答:

    “卑职等身负封疆重任,只因兵切两缺,未能早日剿灭流贼,致有永宁、宜阳

    等城失陷,万安郡王被害,知县武大烈等死节,百姓惨遭屠戮。卑职等已上奏朝廷,

    听候严加治罪。今蒙王爷殿下垂询,更觉惶恐。但河南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不

    必担忧。目前杨阁部正在四川围剿献、曹二贼,已将二贼逼人川西,甚为得手。一

    俟献贼歼灭,杨阁部即可挥大军出川,清剿中原流贼。闯贼屡败之余,幸逃诛戮,

    只剩五十骑奔人河南。目前虽然伪称仁义,煽惑百姓,裹胁日众,似甚嚣张,然皆

    一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杨阁部大军一到,廓清不难。”

    周王微微点头,又说:“本藩烙守祖训,一向不过问地方军政大事。然洛阳是

    亲藩封地,只怕万一有失,亲藩受惊,皇上震怒,对先生们也不甚好。”

    李仙风又回答说:“河南府城高池深,户口数万,兵勇众多,道、府官员俱在,

    与永宁大不相同。况福王金钱粮食极多,紧急时不患无守城之资。职抚前已奏请皇

    上,命王绍禹为洛阳警备总兵,专职镇守,拱卫福藩。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棋亦在

    洛阳城内,颇孚众望,必能倡导绅袊,捍卫桑梓。洛阳城决无可虑,谨请殿下放心。”

    周王面露微笑,说:“只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阳万无一失,寡人就不为开封担

    心了。”

    话题转到今年的元宵灯火上,谈了一阵,便换了酒菜听戏,没有人再担心李自

    成会有意攻破洛阳。

    在洛阳,从十二月中旬起,人们就天天谈论李自成,真实消息和虚假传说混在

    一起,飞满全城。虽然有洛阳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阳警备总兵会衔布告,严禁

    谣言,但谣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门不敢对百姓压得过火,只好掩耳不管。实际上,

    一部分关于李自成的消息就是从文武衙门中传出来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飞

    进洛阳城中的各种谣传十分之九都是对农民起义军的歪曲、中伤、诬蔑和辱骂,而

    近来的种种新闻和传说十分之九都是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如

    何只惩土豪大户,保护善良百姓,如何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

    欢迎,争着投顺,等等。飞进洛阳城中的传说,每天都有新的,还有许多是动人的

    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动逼真,叫听的人不能不信。

    关于李自成的传说,有不少是混合着穷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实的事情未必

    尽都被众人知道,而哄传的故事未必不含着虚构的、添枝加叶的地方。在洛阳城内,

    只有上层统治阶级不愿听到称颂李闯王的各种传说,对那些消息感到恐惧和殷忧。

    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棋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

    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自己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

    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所以他虽无官职,却在关系重大的问题上比

    现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乡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忧心如焚,在伊洛书

    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闲谈。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绅袊,有的已经作了官,近

    来罢官家居。吕维棋今日从程朱理学谈起,但是他和弟子们都无心像往日一样“坐

    而论道”,很快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种种情况,同弟子们不

    胜感慨。有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赋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

    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

    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丰满,

    以后的事就不堪设想了。”

    吕维祺叹口气说:“今日不仅河洛局势甚危,说不定中原大局也将不可收拾。

    以老夫看来,自从秦、晋流贼起事,十数年中,大股首领前后不下数十,惟有李自

    成确实可怕。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

    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借以煽惑愚民。近来又听说闯贼散布

    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

    姓征粮。百姓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似此下去,大乱将

    不知如何了局。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实际,眼看着河洛瓦解,

    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

    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又听说牛金星劝闯喊不杀举人,重用读书人。

    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棋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

    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头一个弟子说:“洛阳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个老家人匆忙进来,向吕维棋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

    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

    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对弟子们说:“他

    们约同前来,必有紧急要事。请各位在此稍候,我还有话向各位一谈。”说毕,便

    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情唱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

    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望城岗的墙壁上早晨撕

    下了无名揭帖,说李闯王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随了闯王就不交纳钱粮,不

    再受官府豪绅欺压。据闻南阳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为真,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

    露之恩,纷纷焚香迎贼,成群结队投贼。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

    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巳夕。洛阳城内,也极其

    不稳。刚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员与几位士绅都到敝分司衙门,商议如何保洛阳藩封重

    地。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撅,

    日甚一日,看见河洛不保,中原陆沉。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

    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

    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

    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巳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

    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为神宗皇帝爱子,

    当今圣上亲叔。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棋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

    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

    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们说:‘福王仓

    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

    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

    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切,哪王八蛋替

    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

    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

    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

    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由于王胤昌的语气沉痛,听的人都很感动,屋子里片刻沉默,只有轻轻的叹息

    声。吕维棋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

    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

    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

    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

    都把洛阳存亡指靠他这次进宫。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

    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

    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

    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在靠东边的一座宫院中传出来笙、

    萧、琵琶之声和檀板轻敲,曼声清唱,而在深邃的后宫中也隐约有琵琶之声传出,

    在宫院的昏暗的暮烟中飘荡。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工朱常询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

    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

    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

    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是那样肥胖,分明右边的那个略

    微瘦弱的宫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压久了,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皱皱眉头。他的滚

    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外罩黄袍。在

    他的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

    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萧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大半时候都

    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

    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

    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好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

    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

    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棋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

    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棋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

    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的

    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球事!啊,你们捶、捶,

    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

    吕维棋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了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

    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

    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

    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

    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①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

    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

    吕维棋的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①世子——法定继承王位的儿子。这个世子朱由崧即后来的南明弘光帝。

    “等一等,带吕维棋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

    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棋被带进殿内,行了

    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

    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

    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

    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时急势迫,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

    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棋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棋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

    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

    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

    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

    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

    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

    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是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

    维棋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

    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询忿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

    开销仍旧,人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体再帮那班守上文武们说话,替他们

    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

    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

    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

    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迸了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

    “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进

    了洛阳城中,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洛阳在年节中同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的大

    军来到,而官绅和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

    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做洛阳安危所系的人。正因为他居于如此

    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他下决心要与洛阳共存亡,决不逃走。但是他明白新安和洛

    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

    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

    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工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

    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

    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

    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被叫做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金银和铜钱,

    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

    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他希望过此一时,洛阳太平无

    事,他还要拼命从王庄、王店、茶引和盐引等方面聚敛钱财。他同他的父亲一样,

    金钱聚敛得越多越感到称心。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

    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

    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倡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

    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

    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

    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炯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

    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

    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

    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

    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

    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

    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

    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战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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