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民间有句俗话:祸不单行。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种具体因素在同一个时间内,
促成不同的倒霉事同时出现。从表面看来是偶然,实际一想也并不偶然。崇祯连做
梦也不会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在乾清宫中接到了两封飞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抚高
名衡奏报,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李自成于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将
汪乔年捉到,杀在城外。下午收到宁远总兵吴三桂的飞奏,说松山城干二月十九日
失守,洪承畴生死不明,传闻死于巷战之中,又云自尽。
几天以前,崇祯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乔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夹
击李自成。没有料到,他会失败这么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里去了?
汪乔年的人马到哪里去了?在襄城一战溃散了么?倘若在往年,他得到这奏报会十
分震惊,震惊后会到奉先殿痛哭一阵。然而自从杨嗣昌死后,他在内战中已经习惯
于失败的打击,只觉得灰心,愁闷,忧虑,而不再哭了。几个月前得到傅宗龙的被
杀消息,他也没有落泪。另外,傅宗龙和汪乔年这两个总督,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
较轻,压根儿不能与杨嗣昌、洪承畴二人相比。
当得到吴三桂的飞奏后,他却哭了。他立刻命陈新甲设法查清洪承畴的生死下
落,他自己也给吴三桂下了手谕,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从松山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北京朝野就关心着洪承畴的下落,一时间传
说不一。有的说他在松山失守时骑马突围,死于乱军之中。有的说他率领曹变歧和
王廷臣诸将进行巷战,身中数伤,仍然督战不止,左右死伤殆尽,他正要自尽,敌
人拥到,不幸被俘,以后生死不明。过了几天,又有新消息传到北京,说邱民仰、
曹变故和王廷臣都被杀了,其余监军道员十余人、大小将领数百人,有的战死,有
的被俘后遭到杀害,而洪承畴被俘后一看见“敌酋”就骂不绝口,但求速死,已经
被解往沈阳。
朝廷命宁远总兵吴三桂“务将洪承畴到沈阳就义实情,探明驰奏”,同时崇祯
也叫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探明洪承畴是否果真不屈,已经就义。
到了四月下旬,吴三桂和高起潜的奏报相继来到,而洪承畴在北京的公馆中得
到的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畴老营中的一个士兵,被俘后从沈阳逃了回来,说他临
逃出沈阳时确实在汉人居民中哄传洪承畴绝食身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随后高起
潜密奏,说闻洪承畴确实自缢未遂,继以绝食,死在沈阳。
吴三桂给兵部衙门的一封秘密塘报说,洪承畴确实到沈阳后,对劝降的满洲官
员骂不绝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杀。塘报最后说:
闻洪总督已绝食数日,一任敌人百般劝诱,只是不理,闭目等死。虏方关防甚
严,不许消息外传。洪总督是否已死,传说不一。一俟细作续探真确,当再飞报。
须至塘报者!①
①须至塘报者——这是明代塘报最后一句话,成为定式。它的原意是对办理和
递送塘报的官员说的。
京师士民连日来街谈巷议,都认为洪承畴必死无疑。那班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们
都把他比做当今张、许①;甚至少年儿童,也都知洪承畴是一位为国尽节的大忠臣。
朝廷之上,纷纷议论,都是赞许的话。有的人在朝房中说:“唉,当世劳臣②,强
敏敢任,志节之坚,殉国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弹劾过他的言官,或因门户
之见平日喜欢说他短处的同僚,这时都改变腔调,异口同声地说:
①张、许——张巡和许远。唐朝安禄山叛乱时,二人坚守瞧阳,被围数月,城
陷被执,骂贼不屈而死。
②劳臣——为国事辛苦有功的臣。
“古人说盖棺论定,洪亨九大节无亏,可谓死得其所!”
恰在这时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陈应安等因京师朝野如沸,洪府故旧门生都在关
心朝廷荣典,大少爷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陈述
洪承畴确已就义,其中有这样感人的话:
去岁八月战溃,家主坐困松城。城中粮绝,杀马饷兵,忍饥苦守。不意逆将夏
承德暗投胡虏,开门献城。家主犹督兵巷战,大呼杀敌,血染袍袖;追家主身负重
伤,左右死亡枕藉,乃南向叩头,口称“天王圣明,臣力已竭”。被执之后,骂不
绝口,惟求速死。后以虏兵防守甚严,自缢不成,绝食毕命。从来就义之烈,未有
如臣家主者也!
崇祯皇帝将这道奏本看了两遍,深深地叹了口气。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轻轻
地掀开半旧绣龙黄缎门帘,走进暖阁,本来有事要向他启奏,但是看见他在御案前
神色愁惨,双眉紧皱,热泪盈眶,便吓得后退半步,不敢做声,也不敢退出。过了
片刻,崇祯转过头来,望她一下,问道:
“你去承乾宫刚回来?”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爷,奴婢刚从承乾宫回来。”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回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时以后便发低烧,夜间经常咳嗽,痰中带血。她自觉
浑身无力,不思下床。她经常想着自己的病症不会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总是
郁郁寡欢,还时常流泪。这样一天一天下去,病情只有加重的份儿。”
崇祯骂道:“太医们每日会诊,斟酌药方,竟然如此无能,全是饭桶!”
魏宫人说:“太医们虽然悉心为田娘娘治病,巴不得田娘娘凤体早日痊愈,早
宽圣心。可是他们只能在行经、清脾、润肺、化痰、止咳上用心思,能够用的药都
用了,无奈对田娘娘的病都无效应。如今田娘娘的病确实不轻,经血已经有几个月
不来了,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以奴婢看来,不能专靠太医,也需要祈禳祈禳才是。”
崇祯点点头,用眼色命宫女退出。随即一个御前太监进来,启奏说兵部尚书陈
新甲奉召进宫,在乾清门外等候召对。崇祯忧郁地问道:
“那个张真人还在京么?”
御前太监回奏:“听说张真人团奏恳皇上特降隆恩,按照衍圣公为例,将真人
改为二品俸禄,并在京城中踢官邸一处。此事尚未蒙皇爷恩准,所以仍留京师,住
在长春观中,未曾回龙虎山①去。”
①龙虎山——在江西贵溪县西南。东汉张道陵在此修炼,为后来道教起源。其
后人世居龙虎山,元末封为天师,明洪武初改称真人,世袭至民国年间。
崇祯说:“他请求的这两件事,朕已批示礼部衙门详议。后据礼部衙门复奏,
本朝无此故事①,碍难同意。礼部衙门的意思很是,张真人为何还在京城滞留?唉,
且不管这些小事,你今日替朕传旨:命张真人就在长春观中建醮,为皇贵妃的病虔
心祈禳。你再传谕僧道录司,京师各有名寺观,都要为皇贵妃诵经祈禳三日。南宫
中的僧道,还有英华殿、大高玄殿等地方,不管是名德法师,或是习道礼佛宫女,
从明天起都为皇贵妃诵祈禳七天。”
①故事——前例。
太监叩头说:“遵旨!”
崇祯想着国事和家事如此不幸,不禁摇头叹气,随即命传谕陈新甲进来。他近
来因为对李自成作战着着失败,已经对这位兵部尚书很不满意,只是遍观朝臣,没
有一个比陈新甲做事更干练的人,加之同“东虏”秘密议和的事正在依靠此人,所
以他的不满意并没有表露出来。等陈新甲进来行过一跪三叩头礼以后,他望着跪在
地上低头等待问话的兵部尚书问道:
“洪承畴为国尽节的事,卿可有别的消息?”
陈新甲回答说:“臣部别无新的塘报。洪宅家人陈应安昨日曾到臣部见臣,说
洪承畴确已慷慨尽节,言之确凿,看来颇似可信。”
崇祯说:“朕也见到陈应安等奏本,所以将卿叫进宫来商量。既然洪承畴为国
尽节,实为难得的忠烈之臣,朝廷应予褒荣,恤典从优。卿可知道洪承畴在京城有
何亲人?他的儿子现在何处?”
陈新甲说:“洪承畴长子原在京城,一个月前因事离京。昨天据陈应安等对臣
面禀,彼已星夜赶回,大约一二日内即可来到。洪家在京城如何发丧成服①,如何
祭奠,如何受吊,都已准备就绪,只等洪承畴的长子回京主持。”
①发丧成服——向亲友宣布丧事,开始穿孝。服指丧服。
崇祯的思想已经转往别处,沉默片刻,突然发问:“马绍愉是否已经到了沈阳?”
“按日期算,如今可能已到沈阳。”
崇祯叹息说:“目前流贼未灭,中原糜烂。长江以北,遍地蝗旱为灾,遍地饥
民啸聚,遍地流贼与土寇滋扰。凡此种种,卿身当中枢重任,知之甚悉。虏势方张,
难免不再入塞。内外交困,如之奈何!”
陈新甲知道皇上要谈论议和的事,赶快叩头说:“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为陛下
安内攘外,实在罪该万死。然局势演变至今,只能对东虏暂时议抚,谋求苟安一时,
使朝廷全力对付中原危局,剿灭闯贼。舍此别无善策。马绍愉已去沈阳,必能折冲
虏廷①,不辱使命。望皇上放心等候,不必焦虑。”
①折冲虏廷——在敌方朝廷上进行外交谈判。
“朕所担心者虏事未缓,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面,微臣已遵旨撤催各军驰赴援剿。至于东虏方面,只怕要求赏赐过
奢。臣已密嘱马绍愉,在虏酋面前既要宣扬皇上德威,启其向化之心,也要从我国
目前大局着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臣又告他说,皇上的意思是只要土地人民不损
失过多,他可以在沈阳便宜行事;一旦有了成议,火速密报于臣,以释圣念。”
崇祯心情沉重地说:“但愿马绍愉深体朕之苦衷,将抚事办妥;也望虏酋不要
得寸进尺,欲壑无厌,节外生枝。朕欲为大明中兴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虏
方需索过多,朕决不答应。只要土地人民损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议,呈朕裁定,然
后载人盟誓,共同遵守,使我关外臣民暂解兵戎之苦。”
陈新甲说:“是,是。皇上圣明!”
“马绍愉如有密报来京,万不可泄露一字。”
“是,是。此等事自当万分机密。”
“朕已再三嘱咐,每次给卿手渝,看后即付丙丁①。卿万勿稍有疏忽!”
①即付丙丁——立即用火烧掉。按五行说法,丙丁是火。
陈新甲说:“臣以驽钝之材,荷蒙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为中兴英主,所以
凡是皇上此类密旨,随看随焚,连一字也不使留存于天壤之间。”
“先生出去吧。关外倘有消息,即便奏朕知道!”
陈新甲连声说“是”,随即叩头辞出。
几天以后,礼部关于洪承畴的各项褒忠荣典已经题奏皇帝,奉旨火速赶办。这
些荣典事项,包括赐溢忠烈,赠太子太保,赐祭九坛,在京城和洪的福建家乡建立
词堂。礼部与工部会商之后,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阳门月城中的东边。
明朝最崇奉关羽,敕封协天大帝,全国到处有关帝庙,建在正阳门月城中的西边的
关帝庙在京城十分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东边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洪氏
配关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阳门外、东岳庙附近,大路北半里远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面
对东关大路,贫民房舍拆除许多,很是宽大。临大路用松柏枝和素纸花扎一牌坊,
中间悬一黄绸横幅,上书“钦赐奠祭”。牌坊有三道门,中门是御道,备皇帝亲来
致祭,所以用黄沙铺地。从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两旁树着许多杆子,挂着
两行白绸长幡和中央各衙门送的挽联。路两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边两座,
三座供礼部主祭官员及各衙门陪祭官员临时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
还有奏乐人们的小布棚,设在祭棚前边,左右相对。其余执事人员,另有较小布棚
两座,都在祭棚之后。祭棚门上悬一黄缎匾额,四边镶着白缎,上有崇祯御笔亲题
四个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内就是灵堂,布置得十分肃穆庄严。灵堂内正中靠
后设一素白六扇屏风,屏风前设有长几,白缎素花围幛,上放洪承畴的灵牌,恭楷
写着“故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太子太保、赐谥忠烈、洪公之灵位”。前边,
左右放着一对高大的锡烛台,中间是一个白钢香炉。紧挨灵几,是一张挂有白围幛
的供桌。灵堂四壁,挂着挽幛、挽联。灵堂门外和松柏枝牌坊的门两旁都有对联,
全是写在白绸子和细白葛布上。所有对联和挽联,都是称颂洪氏忠君爱国,壮烈捐
躯。京城毕竟是文人荟萃的地方,遇到皇帝为殉国大臣赐祭的难得机会,各大小衙
门,各洪氏生前故旧,以及并无一面之缘的朝中同僚,有名缙绅,都送挽联,自己
不会作挽联的就请别人代作,各逞才思,各显书法,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
看那牌坊中门的一副楹联,虽然不算工稳,却写出了当时的朝野心情:
十载汗马,半载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绝丹心在;
千里归魂,万里悲风,挥涕悼元老,
圣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阳门外的“赐祭”地方不去详述,让我的笔尖转到热闹非常的正
阳门。在正阳门月城内,正在日夜动工,为洪承畴修建祠堂。这项工程,由礼部衙
门参酌往例,议定规制,呈请皇帝钦定,批交工部衙门遵办,然后由工部衙门的营
缮清吏司①掌管施工,限期建成。该司原有工役多调作别用,乐得将工程交给最有
面子和愿意出较多回扣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机伙同分肥。尽管层层剥削,木匠和泥
瓦匠仅仅至于不饿着肚皮,大批徒工是白干活儿,但是大家干活的劲头从来没有这
样高过。洪氏的“壮烈殉国”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连平日喜欢偷懒的人
也不好意思偷懒了。由于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阳门的月城之内,
所以每天前来观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过后心情激动,回去后吟诗填词,一则颂扬
洪氏忠义,一则借以寄慨。据说有许多佳作,都是有名气的文人写的,后来都自己
烧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对曾经做过这样的诗词也讳莫如深。
①营缮清吏司——简称营缮司,掌管修建宫殿、陵寝、城廓、牌坊、祠庙……
等事项。
五月初四按历书是黄道吉日,也是择定的昭忠词正厅上梁的日子。上午已时正,
正阳门月城中放了一阵鞭炮,随即奏起鼓乐,工部衙门营缮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礼
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员跪读了上梁文,然后焚化。尽管有五城兵马司派兵丁弹压,
驱赶拥挤的人群,但看的人还是将路边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想着从
前几个经营辽东的大臣,如王化贞、熊廷粥、袁崇焕三个人,都落个被朝廷诛戮的
下场,如今洪承畴却是固守孤城,城破被擒,骂敌不屈,绝食而死,忍不住小声议
论,赞叹不止。
当昭忠祠上梁时候,崇祯皇帝正在平台召见群臣。他坐在御座上,脸色忧愁,
眉头紧皱,白眼球因过分熬夜而网着血丝。臣工们看见他的双脚在御案下不住踩动,
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时都是这样,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无语,等候问
话。他将御案上的一叠军情文书拿起来又放下,轻声叫道:“陈新甲!”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刻答一声,走到御案前跪下去叩了个头。但崇祯没有马上问
话,又叫了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到面前跪下。有几件要紧事情他都要向大臣们询问,
但是他的心中很乱,一时不知道先问哪一桩好。停了片刻,他又将户部尚书也叫到
面前跪下。他将御案上的文书看了一眼,然后向陈新甲问道:
“自从江乔年在襄城兵败以后,两个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许多州、县,连
归德府也破了,风闻就要去围攻开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陈新甲叩头说:“臣已檄催丁启睿、杨文岳两总督统率左良玉等总兵,大约有
二十万之众,合力援剿,不使流贼窥汴得逞。”
崇祯对丁启睿、杨文岳的才干并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会实心作战,叹口气,
又问道:
“倘若援剿不利,还有兵可以调么?”
陈新甲回答说:“陛下明白,目前兵、饷两缺,实在无兵可调。倘若万不得已,
只好调山西总兵刘超、宁武总兵周遇吉驰援河南。另外,陛下将孙传庭从狱中放出,
命他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饷集粮,加紧练兵。
倘若能在短期内练成数万精兵,也可救援开封。”
崇祯转向新任户部尚书傅淑训问道:“筹饷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训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目前处处灾荒,处处战乱,处处残破,处处请赈、
请饷,处处……”
崇祯几年来听熟了这样的话,不愿听下去,向工部尚书刘遵宪问:“为洪承畴
设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绪?”
刘遵宪回答:“前几天就已经完全就绪。因为陛下将亲临赐祭,又将附近几家
贫民破旧房屋拆除,加宽御道,铺了黄沙。”
崇帧又问:“命卿部在正阳门月城中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工程进行如何?”
“工程进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祯转向礼部尚书:“明日开祭,烦卿代朕前去。数日之后,朕必亲临致祭。
子日‘祭如在’。《礼记》云‘祭祖主敬’。望卿与陪祭诸臣务须斋戒沐浴,克尽
至诚,献飨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畴的儿子所刻承畴行状①,对承畴殉国
经过叙述较详。朕看了两遍,深为感动。”崇祯热泪盈眶,喉头壅塞,停了片刻,
接着说:“朕为一国之主,没有救得承畴,致有今日!……”
①行状——叙述死者爵里和一生行事的文字。
皇帝突然热泪奔流,泣不成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有的也陪着皇帝落泪。过
了一阵,崇祯揩干眼泪,向大家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需要面奏?”
礼部尚书林欲揖赶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拟祭文,已进呈两日,不知是否上
合圣心?如不符圣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谕。”
崇祯说:“朕心中悲伤,几乎将此事忘了!卿部所拟祭文,用四言韵语,务求
典雅,辞采亦美,然不能将朕心中欲说的话说得痛快,实为美中不足。朕今日将亲
自拟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揖叩头说:“臣驽钝昏庸,所拟祭文未能仰副圣衷,殊觉有罪。陛下日理
万机,吁食宵衣,焦劳天下,岂可使陛下为此祭文烦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请客
臣部另拟一稿,进呈御览。”
崇祯说:“不用啦。承畴感激朕知遇之恩,临难不苟,壮烈殉国,志节令名①
光照史册。朕为他亲拟祭文,以示殊恩,也是应该的。”
①令名——美名
陈新甲说:“陛下为忠臣亲拟祭文,实旷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爱
国的志士感受鼓舞。”
崇祯没再说话,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二更过后,崇领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改定祭文。当时,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
宫内秉笔太监也有一两个可以代为拟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别人,习惯于“事
必躬亲”,尽管他要处理许多重要文书,还是亲自动笔写祭文稿子。晚饭前他已经
将稿子写成,晚饭后因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迸宫来向他禀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
臣的家庭阴私琐事。通过曹化淳当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畴行状在京城散
发极广,有些人与洪家毫无瓜葛,没有资格收到行状,也要想法惜到一份,誊抄珍
藏。曹化淳还说,京师臣民团听说皇上将亲写祭文并将亲临东郊致祭,人人为之感
动,口称圣明,都说有这样圣君,故有洪承畴那样忠臣。崇祯平时自认为是英明之
主,对曹化淳并不完全相信,惟独今晚对他的密奏句句信以为真。曹化淳走后,他
本来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将祭文稿摊在御案上进行最后修改。他首先默诵一遍,
精神集中,心情激动,疲倦全消。
这篇祭文不长,在下午写成后就经过两遍修改,所以现在只改了几个字,便成
定稿。对着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着两眶热泪,用悲痛的低声读了一遍: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
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
呜呼!劫际红羊①,祸深黄龙②。安内攘外,端赖重臣。吴天不吊③,折我股
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剥④,临轩洒涕,痛何如之!
①红羊——即迷信所谓红羊劫,谓国家遭受厄运。
②黄龙——即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县,金初国都。今吉林全境及辽宁省北
部均其辖地。
③吴天不吊——上天不肯怜悯。
④罹此蹇剥——遭到倒霉运气。《易经》中蹇卦和剥卦都不吉利。罹音lí。
曩者青犊①肆虐于中原,铜马②披猖于西陵,乃命卿总督师旅,扫荡秦、蜀。
万里驰驱,天下知上将之辛劳;三载奋剿,朝廷纤封疆之殷忧。方期贼氛廓清,丽
日普照于泾、渭;诓料虏骑入犯,烽火遍燃于幽、燕。畿辅蹂躏,京师戒严。朕不
得已诏卿勤王,星夜北来。平台召见,咨以方略。蓟辽督师,倚为干城。海内板荡
③,君臣共休戚之感;关外糜烂,朝野乏战守之策。卿受命援锦,躬亲戎行;未建
懋功,遽成国殇。呜呼痛哉!
①②青犊、铜马——王莽时两支农民起义军名称。此处泛作农民起义军的代称。
③板荡——《板》和《荡》都是《诗·大雅》的篇名,本是写周厉王无道的诗,
后世引申沿用,成为世乱的代辞。
自卿被围,修逾半载。孤城远悬,忠眸难望一兵之援;空腹坚守,赤心惟争千
秋之节。慷慨誓师,将士闻之而气壮;擂鼓督战,夷狄对之而胆寒。大臣如此勇决,
自古罕有。睢阳义烈①,堪与比拟。无奈壮士掘鼠,莫救三军饥馁,叛将献城,终
至一朝崩解。然卿犹督兵巷战,狂呼杀敌;弱马中箭,继以步斗;手刃数虏,血满
袍袖;两度负伤,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虏涌至,遂致被执。当此时也,战鼓齐
唁,星月无光,长空云暗,旷野风悲,微而忽零,浙沥不止,盖忠贞格于上苍,天
地为之愁惨而陨泣!
①睢阳义烈——唐张巡与许远共守睢阳,对抗安禄山,殉国甚烈。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
回首南望,放声痛哭。追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佳肴罗列
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云:慷慨赴死
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
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气噎泪流,欲语无
声,倒地而死,目犹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呜呼痛哉!
年余以来,迭陷名城,连丧元臣,上天降罚,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国有褒忠
之典;议谥议恤,朕怀表功之心。卿之志节功业,已饬宣付史馆。呜呼!卿虽死矣,
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①于百世,传今名于万年。魂其
归来,尚飨!
①俎豆——俎(zǔ)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的器皿,引申为祭祀之意
崇祯将祭文改好之后,又忍不住反复小声诵读,声调凄苦,热泪双流。关于洪
承畴如何进行巷战,负伤被俘,以及如何绝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状,
不过在他的笔下写得特别富于感情。祭文中有些话因为有“潜台词”,在执笔者自
己诵读时,比旁人更为感动。对于那些打动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诵读时满怀
酸痛,泣不成声。
玄武门鼓打三更了。一个宫女用托盘端来一碗银耳汤和一碟虎眼窝丝糖放在他
的面前,躬身轻声说道:
“皇爷,已经三更啦。请用过点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崇祯叫一个太监将祭文送到司礼监值房中连夜誊缮,天明时送交礼部。喝了银
耳汤,便去养德斋就寝。但是刚刚睡熟不久,就做了一个凶梦,连声呼叫:
“嗣昌!承畴!……”
他一乍惊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倾听窗外,从乾清宫正殿檐角传过来铁马丁冬。
一个值夜太监匆忙进来,躬身劝道:
“皇爷,您又梦见洪承畴和杨嗣昌啦。这两位大臣已经为国尽忠,不可复生。
望皇爷不要悼念过甚,致伤圣体。”
崇祯叹息一声,挥手命太监退出。
在洪承畴开始吃东西的第二天,范文程到三官庙中看他。范文程同他谈了许多
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朝种种弊政,必然日趋衰亡,劝他投降。但是他很少
回答;偶尔说话,仍然说他身为明朝大臣,决不投降,惟求速死。为着保持大臣体
统,他对范文程来时不迎,去时不送。范文程对他的傲慢无礼虽不计较,但心中很
不舒服。同他见面之后,范文程去清宁宫叩见皇太极,面奏劝说洪承畴投降的结果。
皇太极问道:“洪承畴仍求速死,朕自然不会杀他。你看,他会在看守不严的
时候用别的法儿自尽么?”
范文程说:“请陛下放心。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以后不必看守很严,
让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极面露笑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自尽了?”
“洪承畴被俘之后,蓬头垢面,确有求死之心。昨晚稍进饮食,即重有求生之
意。今日臣与他谈话时虽然他对臣傲慢无礼,仍说受南朝皇帝深恩,惟愿速死,但
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洪承畴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
爱惜,岂有不自借性命之理?”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这话说得很是!”想一想,又说:“他一定会降,
但不要逼他太紧,不要催他剃头。缓些日子不妨。”
几天以后,洪承畴已有愿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给他安置到有两进院落的宅
子里,除曾在三官庙中陪伴他的颇为温柔体贴,使他感到称心的佼仆白如玉仍在身
边外,又给他派来两个仆人、一个马夫、一个管洗衣做针线的女仆、一个很会烹调
的厨师,还有一个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开销,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员们前
来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时想起老母和家中许多亲人,想起故国,
想起祖宗坟墓,尤其想到崇祯皇帝,心中感到惭愧、辛酸,隐隐刺痛。但是近来在
平常时候,有满洲官员们前来看他,他倒是谈笑自若,没有忧威外露。有时忠义之
心,忧威之感,重新扰乱他的心中平静,但是他强颜为欢,不想在满洲臣僚面前流
露这种心情。他对于饮食逐渐讲究,对于整洁的习惯也几乎完全恢复。
几天前他风闻张存仁曾经给清国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议将祖大寿斩首,将他
留用。随后有人将张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给他看,关于留用他的话是这么说的
洪承畴虽非挺身投顺,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识时势也。……洪承畴既幸得
生,必思效力于我国,似不宜久加拘禁。应速令剃发,酌加任用,使明国之主闻之
寒心,在延文臣闻之夺气。盖皇上特为文臣归顺者开一生路也。且洪承畴身系书生,
养于我国,譬如孤羊在槛阶之中,蝇飞无百步之力耳。纵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
此恩养之不宜薄者也。
洪承畴看了张存仁的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
他为明朝文臣树立一个投降清朝后受到优养和重用的榜样。他对自己自幼读圣贤之
书,受忠义之教,落到这个下场,感到羞耻,不禁发出恨声,不断长叹。然而奇怪
的是,这时如果他有心自尽,很容易为国“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尽的想法
了。
今天午饭后不久,正当崇祯在乾清宫为洪承畴写祭文的时候,范文程差一位秘
书院的官员前来见洪,告他说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见他同祖大寿等,请他今
天剃头,并说一应需用衣帽,随后送到。虽然这是洪承畴意料中必有的事,却仍然
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动。这位官员向他深深作揖致贺,说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赶快
还礼,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哺哺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囵的话。刚送走这位官员,
就有人送来了衣、帽、靴、鞋,并来了一个衣服整洁,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剃头匠。
那剃头匠向洪承畴磕了个头,说:
“大学士范大人命小人来给大人剃头。”
洪承畴沉默片刻,将手一挥,说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头匠退出之后,洪承畴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动,过了好长一阵,仍然双眼直直
地望着墙壁。虽然他已经决定投降,但剃头这件事竟给他蓦然带来很深的精神痛苦。
这样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许像祖大寿一类武将们比较少有。他在童年时候就读了
《孝经》,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背得烂熟。如果是为国殉节,
这一句古圣贤的话就可以不讲,而只讲“尽忠即是尽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国降臣,
剃头就是背叛了古圣先王之制,背叛了华夏之习,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头,
生前何面目再见流落满洲的!日属?死后何面目再见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
已经投降,不随满洲习俗是不可能的,在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会被认为怀有二
心,可能惹杀身之祸。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
说:
“老爷,快剃头吧。听说范大人马上就要来到,与老爷商量明日进见憨王的事。”
洪承畴嗯了一声,点一下头。白如玉掀开一半帘子,探出头去,将手一招。随
即满洲剃头匠把盆架子搬了进来,放在比较亮的地方。这架子,下边是木架子,有
四条腿,都漆得红明红明的。上边放着铁炉,形似罐子,下有炉门,燃着木炭,上
边接一个约有半尺高的黄铜围圈。他端来盛有热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钢脸盆,放在
黄铜围圈上。脸盆背后的朱红高架旁挂着荡刀布,中间悬着一面青铜镜。剃头匠本
来还有一只特制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担,可以用扁担挑着走。因为洪承畴的屋
中有更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将那只凳子搬进屋来。剃头匠将一把椅子放在盆架
前边,请洪承畴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热水慢慢地洗湿要剃去的头发和两腮胡
须。洪承畴对剃头的事完全陌生,只好听从剃头匠的摆布。洗过以后,剃头匠将盆
架向后移远一点,取出刀子,在荡刀布上荡了几下,开始为洪剃头。刀子真快,只
听刷刷两下,额上的头发已经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头皮。洪承畴在镜中望见,赶
快闭了眼睛。剃头匠为他剃光了脑壳下边的周围头发,剃了双鬓和两腮,又刮了脸,
也将上唇和下颌的胡须修剃得整整齐齐,然后将洪承畴留下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
松松地盘在头上。洪对着铜镜子看看,觉得好像比原来年轻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
酸,赶快将眼光避开镜子,暗自叹道:
“从此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①。”
①生为……之鬼——出自西汉投降匈奴将领李陵的《答苏武书》。此书可能是
伪托。
洪承畴正要起身,剃头匠轻声说:“请老爷再坐一阵。”随即这个年轻人用两
个大拇指在他的两眉之间轻巧地对着向外按摩几下,又用松松的空拳轻捶两下,转
到他的背后,轻捶他的背脊和双肩。捶了一阵,又蹲下去捶他的双腿,站起来捶他
的两只胳膊。剃头匠的两只手十分轻巧、熟练,时而用实心拳,时而用空心拳,时
而一空一实,时而变为窝掌,时而使用拳心,时而变为坚拳。由于手式变化,快慢
变化,使捶的声音节奏变化悦耳,被捶者身体和四肢感到轻松、舒服。洪承畴以为
已经捶毕,不料剃头匠将他右手每个指头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个指头发出
响声,然后将小胳膊屈起来,拉直,猛一拽,也发出响声。再将小胳膊屈起来,冷
不防在肘弯处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随即恢复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种特殊快感。
他将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样地摆弄一遍。剃头匠看见洪承畴面露微笑,眼睛半睁,
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将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举一举,使他
的腰窝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着又扶着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轻捶几下,冷不防用
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颏下边按照穴位轻轻一捏。洪承畴蓦然昏晕,浑身一晃,
刹那苏醒,顿觉头脑清爽,眼光明亮。剃头匠又替他仔细地掏了耳朵,然后向他屈
了右膝打千①,赔笑说:
①打千——满洲风俗,男子向人请安行札的一种姿势,名叫打千,即左膝前屈,
右腿后弯,上体稍向前俯,右手伸直下垂。
“老爷请起。过几天小人再来给老爷剃头刮脸。”
洪承畴刚起身,白如玉就将一个红纸封子赏给剃头匠。剃头匠接到手里,猜到
是一两银子,赶快向洪承畴跪下叩头,说:
“谢老爷的赏!要不是老爷今日第一次剃头,小人也不敢接赏。这是讨个吉利,
也为老爷恭喜。老爷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从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锦;沐浴皇恩,
富贵无边。”
白如玉等剃头匠走后,用一绸帕将剃下来的长发和以后不会再用的网巾包起来,
放进洪承畴床头的小箱中,然后侍候主人更换了衣服。洪承畴平日认为自己生长在
“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视满洲衣帽,称之为夷狄之服。他常骂满洲人的帽子后边
拖着豚尾,袍袖作马蹄形,都是自居于走兽之伦。现在他自己穿戴起来,对着镜子
看看,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暂时仍;日换上旧服,外边仆人来禀:内院大学士范大
人驾到。洪承畴赶快奔出二门外相迎,心里说:
“幸好换上了满洲衣帽!”
洪承畴本来要迎出大门,但看见范已经进到大门内,就抢到范的面前深深作了
一揖,说道:“辱承枉顾,实不敢当!”范文程赶快还揖,赔笑说:“九老是前辈,
今后领教之处甚多,何必过谦。”并肩走到二门阶下,洪又作了一揖,说声“请!”
范还了一揖,登阶人门。到了上房阶下,洪又同样礼让;上了台阶以后,到门口又
作揖,让范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间,洪又作揖,请范在东边客位坐下,自己在西
边主位坐下。仆人献茶以后,洪承畴稍微欠欠身子,赔笑说:
“学生以待罪之身,未便登门拜谒,务请大人海涵。”
范文程说:“不敢,不敢。老先生来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视。皇上恩情隆握,
以礼相待,且推心置腹,急于重用。明日召见之后,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经
纶①矣。”
①经纶——治国的学问、本领。
随即他将明日朝见的礼节向洪承畴嘱咐一番。正说话间,一仆人匆匆进来,向
洪承畴禀道:
“请老爷赶快接旨!”
洪承畴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乱跳,赶快奔出迎接。范文程趁此时避立一边。那
来的是一位御前侍卫,手捧黄缎包袱,昂然走进上房,正中面南而立。等洪承畴跟
进来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皇上口谕:洪承畴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备,朕心常在念中。目前虽然已交
五月,但关外还会有寒气袭来。今赐洪承畴貂皮马褂一件,以备不时御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畴呼叫:“谢恩!”连叩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捧接包袱,恭敬
地起身,将包袱放在八仙桌后的条几正中间,又躬身一拜。
御前侍卫没有停留,随即回宫。洪承畴送走了御前侍卫,回进上房,对范文程
说:
“皇上真乃不世①之主也!”
①不世——非常的、少有的。
这天晚上,洪承畴的心情极不平静,坐在灯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门
外如何说自己有罪的话,然后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问些什么话,他
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虽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于从容应对,但是明天是以降
臣身份面对新主,不能说半句不得体的话,更不能有说错的话。当他在反复考虑和
默记一些重要语言时候,虽然不知崇祯皇帝正在反复诵读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饮
泣,终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为他已慷慨尽节,所以他的
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们这种人叫做“上妆”,别人也
不以为奇。这时他轻轻地来到洪承畴的身边,小声说:
“老爷,时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哩。”
洪承畴长叹一声,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脱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来一件
心事,便打开床头小箱,取出那张在“槛车”上写的绝命诗稿,就灯上烧了,又将
包着网巾和头发的小包取出,交给如玉,说道:
“你拿出去,现在就悄悄烧掉。”
如玉说:“老爷,不留个念物么?”
洪承畴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什么念物!从此以后,同故国、同君亲、同
祖宗一刀两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当白如玉回到床边坐下时,洪承畴已经将灯吹熄,但仍旧倚在枕上胡思乱想。
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难过,小声劝慰说:
“老爷,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赏赐一件貂皮马褂也是难得的恩荣。老爷
应该高兴才是。”
洪承畴紧抓住白如玉的一只柔软的手,小声说:“玉儿,你不懂事。旧的君思
未忘,新的君恩又来,我如何能不心乱如麻?”
“是的。老爷是读书人,又做过南朝大臣,有这种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阵,
如玉又说:“过几天,老爷可奏准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让家中人知道您平安
无恙。”
“胡说!如今全家都以为我已尽节,最好不过。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
从前张春被俘之后,誓死不降,被南朝称为忠臣,遥迁①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
后来张春写信劝朝廷议和,本是好意,却惹得满朝哗然,就有人劾他降敌,事君不
忠。朝廷将张春二子下狱,死在狱中。我岂可稍不小心,连累家人?”
①遥迁——升官叫做迁。因张春被满洲所俘,所以给他升官叫做遥迁。
白如玉又说:“听说老夫人住在福建家乡,年寿已高,倘若认为老爷已尽节死
去,岂不伤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气。老夫人知书明理,秉性刚强。我三岁开始
认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岁开始认忠孝二字,老夫人反复讲解。倘若她老人家知
道我兵败不死,身事二主,定会气死。唉,唉!……”
洪承畴想着老母,不禁抽泣。过了一阵,他轻轻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
小炕上去睡。白如玉用绸汗巾替他揩去脸上的纵横泪痕,站起来说:
“事已至此,请老爷不必过分为老夫人难过。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
穿戴。第一次见大清皇上,十分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