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睢州在当时缺少知州,百姓不愿守城。这情形罗汝才十分清楚,所以他在夜间
只派少数人马在睢州城外四面巡逻,防备官绅逃跑,命令大部分人马好生休息,以
便明日入城。自从他同李自成合兵以来,他在军纪上也大加整顿,所以睢州城外大
军所驻之地,平买平卖,并无骚扰百姓之事。睢州地处豫东,乡下百姓对农民军内
部的事情知道的很少,所以多数百姓都以为来攻城的是李闯王的大军。
三月二十二日天明以后,罗汝才一面由侍妾为他梳头,一面向全军重申军令:
只要城中不作抵抗,不许妄杀一人。另外,他吩咐弟兄们从不同地方射书人城,将
此意晓谕全城绅民知悉,书子上先写明“遵奉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下款写
着“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罗”。不用崇帧年号,只用干支纪年。
果然不出所料,早饭以后,城中穷百姓群情汹汹,逼迫守东门的州衙门吏目将
东门打开,迎接义军人城。随即南门、西门、北门一时大开。百姓们起初只有少数
胆子大的和比较贫苦的男子站在城门口和街旁迎接,随后大家见进城的义军确实纪
律极好,同官军完全两样,慢慢胆大起来,纷纷打开临街的大门,怀着好奇和不安
的心情站在街旁观看新鲜。不用乡约闾正传呼,有很多人自动地在街旁和十字路口
摆了茶水,还在街门上贴出“顺民”二字,不会写字的人家就赶快请人代写。
袁时中的人马不失时机地占领了北门和北门内的半条街道。他最关心的是保护
他的恩人唐铉。在夜间他已经向城外的老百姓打听明白:唐家是住在城内的西北角,
离北门的大街稍远,不属于小袁营的驻兵区域。虽然昨晚他已经将他要保护店铉的
事当面禀明曹操,并得到曹操同意,但辞去曹营时候,竟忘记领取曹营的令箭。他
必须趁着刚刚破城,亲自尽快地驰进城去,先到唐宅保护,然后向曹操领取令箭插
在唐宅门前。他很担心曹营的乱兵抢先到了唐宅,任意杀戮抢劫,所以匆忙中命一
亲信头目拿了他的一支令箭,率领二十名骑兵,就近从西门进城,尽快地奔赴唐宅
保护。当这个头目走后,他同刘玉尺率领二百名步、骑兵也出发了。
三四年来,袁时中从开始起义到成为有数万人马的重要首领,始终是一营之主,
凭自己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不受别人调遣。他要攻什么城池,只须同军师和亲信
将领们商量一下,认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破城后所得的粮食、财物全都归他
的小袁营独占,由他随心处分。在一般情况下,他禁止部下将士们随便奸淫妇女和
滥杀平民,因此他在社会上得到一些好评。但是有时为着笼络将士,他对抢劫和奸
淫的事只要不太过分,也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从来不担心有谁会将他责备。可是他
现在不得不小心谨慎,不仅怕闯王令严,也怕身居大将军地位的罗汝才。他只能在
心中憋着闷气,表面上要做到惟命是从。
当袁时中进了北门以后,看见城中秩序不乱,附近的两条街道有曹营骑兵巡逻。
他的小袁营人马驻守北门内外,无曹营令箭不许随便在城中走动。他问了一下手下
将领,知道州、县衙门,仓库,大户住宅,都由曹营分兵驻守,不许抢劫粮食和财
物。袁时中的堂兄弟袁时泰在他的身边骂道:
“什么不许抢劫,不过是不许咱们小袁营沾点儿油水!以后,你看吧,总是按
照这规矩,闯王和曹营分吃肥肉,随意扔给小袁营一根骨头!”
袁时中严厉地看了时泰一眼,责斥说:“不许顺嘴胡说!你活得不耐烦了?……
闯王决不会亏待咱们小袁营,你只管放心!”
他问明了去唐铉宅子的最近的路,便赶快策马前去。中途,他回头向紧跟在背
后的刘玉尺望了一眼,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虽然都无言语,却互相都在想着刚才
袁时泰所说的话。
袁时中到了唐铉的大门外,那从西门进来的小头目也才赶到。小头目自己在守
护唐宅大门,分出十个人去守护后门。袁时中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到?”
小头目回答说:“守西门的那个曹营头目因我拿的不是曹营的令箭,不肯让我
进城,耽误了时光。后来遇到一个大头目从城上下来,才让我进了西门。”
袁时中又问:“有人进唐宅抢劫么?”
小头目回答:“刚才看见有一队曹营骑兵从这条街巡逻过去,这一带还没有抢
劫和杀人的事。”
袁时中放下心来,回头对他的军师说:“玉尺,你代我去叩见大将军,向他禀
报:北门一带已经由小袁营人马遵令占领,秋毫无犯,百姓各安生业。回来时,向
大将军要一支令箭带回,插在这大门前边。”
刘玉尺又同他小声嘀咕一阵,勒马朝东,带着亲兵们走了。
袁时中下了战马,命亲兵们快去叫唐宅大门。里边没人开门,只听见内宅似有
哭声。袁时中感到诧异,担心曹营的兵已经从别处进人宅内。他吩咐大声叫门,用
拳头照大门猛打几下,又将铜门环拍得哗啦响。
自从义军破城以后,唐宅主仆,男女三十余口,认为已经大难临头,恐慌万分。
尤其是主人们,比奴仆们恐慌十倍,认为是“在劫难逃”。唐铉原来在开州知州任
上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被劾解职,好歹在京城用银子上下打点,侥幸无事,于
三年前回到故乡。他平日常听人言:李自成和张献忠都痛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抓到时决斩不赦。他还听说袁时中就是开州人,这使他更加害怕,想着袁时中必然
知道他的贪赃枉法和敲剥百姓行事,一定会替开州的百姓伸冤。昨晚上他就要离开
家,躲往别处。但是他只能躲避到穷人家中,才有可能不被查到。几处贫穷的远房
亲族和邻居,都因为知道他在开州任上民怨很深,不肯窝藏,所以他只好在家中坐
以待毙。
金银财宝,古玩玉器,在前天夜间风闻义军将到,唐铉夫妇就在两个忠心家奴
的帮助下埋到后院地下。如今唐铉最关心的是他的年轻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
出阁的十七岁女儿琴姑。他决不能让她们被“流贼”掳去,奸淫。一听见街上有纷
乱的马蹄声和有人呼喊已经破城,他认为自己即将被杀,忽然将心一横,将一根准
备好的麻绳纳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宝剑,大踏步走进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
经换上了仆妇的旧衣服,打散了头发,弄污了容颜,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仆,只是
神态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肤细嫩,无法可以遮掩。看见唐铉仗剑进来,满脸杀
气,还以为他准备随时同冲进院里来的“贼人”拼命,为国殉节,吓得她不禁浑身
战栗,颤声说道:
“老爷,你不能这样。你赶快逃命,万不能死!”
唐铉瞪着眼睛对她看了片刻,说道:“贼人已经进城,我们家断难幸免。你年
轻,又有姿色,不应该活着受辱。”他从抽中取出麻绳,扔她脚下,接着说:“趁
此刻贼人尚未进到院里,你赶快上吊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着说:“老爷,你可怜我,放我活下去!我
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啦。老爷,你要可怜我腹中胎儿,那是老爷的骨血啊……”
她抓紧唐铉的袍子,向唐铉哀求,痛哭不止。两个丫环和两个仆妇一齐在唐铉
的面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声。唐铉默然片刻,忽又厉声说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误事!”
三姨太太又哭着说:“老爷,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已经。”
唐铉恨恨地说:“我知道你身怀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节,非死不可。你不
立刻自尽,我就只好亲手将你杀死,使你成为唐家的节烈之妇。快自尽去吧!”
三姨太太继续哀哭,不肯起来。丫环、仆妇们也哭着求情,说三姨太太已经怀
孕三月,她一死就是两命俱亡。唐铉一脚将一个跪在地上的丫环踢倒,第二脚又踢
倒一个,对三姨太太举着宝剑说:
“或自尽,留一个囫囵尸首,或由我用剑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选择。先杀了你,
我随后也去自尽。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绳,颤巍巍地立起来,抽咽说:“既然
老爷也要自尽,做个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阴间等候老爷。老爷个子高,请老爷
替妾绑绳!”
唐铉接过麻绳,绑在梁上,又搬一个凳子放在下边。尽管他绑麻绳时禁不住手
指打颤,但还算沉着,丝毫没有犹豫。他扶着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将头探进绳
套,随即用脚将小凳踢开。
当唐铉向梁上绑麻绳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时候,两个丫环吓跑了,一个仆妇跑
到院中哭泣,一个仆妇脸色惨白,退后几步,默默地望着这件事的进行。她们没有
一个人再打算阻止唐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们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
也要在流贼来到时自尽,做皇明的一个忠臣,一家人死得虽惨,却都成了忠臣烈妇。
唐铉望着三姨太太已经死了,点头说:“死得好,死得好!”他转身走出,在
天井小院中遇见最忠实的仆人韩忠,赶快问道:
“外边什么情形?”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对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的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
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
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处。二小姐
琴姑已经换了衣服,弄污了容颜,坐在奶母和另一个年老的仆妇中间,唐铉对她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父亲的掌
上明珠,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静,
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说: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
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
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铉担心她不肯死,跟在后边。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
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
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太太不敢再救女儿,扶着身边的一个丫环悲泣。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
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
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
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唐铉说:“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
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
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
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
子中没有提,但他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
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①,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
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人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
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
背后催促说:
①开复——官吏被撤职或降级,恢复原官或原级,叫做开复。
“老爷,快,快,喊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
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
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抬起
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
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迟迟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
厅走去。唐宅的男仆们,有的躬身站在南路两旁,不敢做声,有的躲藏起来。韩忠
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
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
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
爷逃下乡了。”
袁问:“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袁时中顿脚说:“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听到哭声,问道:
“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
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袁说:“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
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
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
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袁时中说:“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立即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既然袁时
中一心见他,对他相当尊敬,他见袁时中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
躬身作揖,却被袁时中赶快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的脚
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袁时中说:“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
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自己
在对面落座。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来,韩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铉吩
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土,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袁时中说:“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
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
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
重典’。”
袁时中似乎对他很谅解,没有一个字责备他的滥杀平民,接着说下去:“那时
节,州衙门的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当堂判斩,判绞,判站笼①,也
有判坐监的,那是够轻了。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将我打量几眼,发了慈悲,问道:
‘袁铁蛋,我看你年纪很轻。相貌也不凶恶,不似惯贼,快快从实招来,为何伙同
别人抢劫?’我招供说:‘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养活。荒春劫大,老母染
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跟着别人拦路打劫,伙抢一头耕牛是实,并无伤害牛主。
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又将我打量几眼,说:‘既然
你只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没人养活,从轻发落。我给你
两串钱,你拿去做点小本生意,养活母亲。你须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盗,干犯
王法。倘再偷人抢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罚,决无活路!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
盗么?’我回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
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当堂开释。你想,这救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
①站笼——又名“立枷”。是一个木笼子,犯人站在笼中,脖颈被木板卡住,
头在笼外,可进饮食。如将脚下砖头抽去,立即便死。
唐铉想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事,又望望袁时中的面孔,装做完全回忆起来,仿
佛遇到多年不见的一个故人,亲热地笑着问:
“怎么,将军就是当年的铁蛋乎?”
袁时中笑着说:“铁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亲,身子多病,母
亲怕我养不成人,叫我铁蛋,取个吉利。大名儿叫时中。只是我是穷家孩子,村中
大人都叫我小名铁蛋,很少人叫我时中。”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在饥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
山中起事。不过我起事时后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
袁时中笑着说:“唐老爷释放我时,我对天发誓说决不再做小盗,所以这次是
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开始就纠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为首,用我的大名袁时中。
不过三个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过一年,有了两三万人,打过黄河,就摇动风①
了。又打到涡阳、蒙城一带,人马更多,我的小袁营就远近闻名了。”
①摇动风——这话是拿小树作比,开始枝繁叶茂。
唐铉轻捻胡须,打量着袁时中的英俊开朗的脸孔,再也回想不起来当年劫牛小
盗袁铁蛋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对时中说道:
“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将军相貌虽是面黄肌瘦,烟灰尘垢,同一般饥民小盗无
殊,然而,然而将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宇间暗藏英俊之气,日后
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救将军一命。学生平日自诩尚有识人眼力,今果验矣,验
矣!”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十分自然。
袁时中欠身说:“倘非唐老爷相救,时中断无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天意。天意使学生当日做开州知州,在红羊劫中放走
将军。倘若冥冥中没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会再与将军相见。”
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后来酒饭准备好了,唐铉请袁时中到
书房饮酒,随来将士被请到大门内的对厅中饮酒,前后守门弟兄各在门内坐席。刘
玉尺从曹帅处回来,立即被请进书房。时中先介绍他同唐铉相见,等他坐下后,向
他问道:
“见到曹帅没有?”
刘玉尺欠身说:“在州街中见到曹帅。曹帅知道我们小袁营占领北门一带后秋
毫无犯,十分满意。曹帅并说请将军前去见他,有事同将军当面商量。”
时中问:“曹帅的令箭取来了么?”
“已经取来,交给守卫唐府大门的小头目了。”
袁时中对唐铉说:“城里多是曹营人马,敝营只占领北门一带。府上这一条街
也是曹营所管。我特向曹帅讨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无事。”
唐铉起来先向袁时中深深作揖,又向刘玉尺躬身作揖,说他“承蒙如此眷顾,
实在感德无涯”。随即问道:“请问二位,学生左右街邻,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绅
衿,如何可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帅发下令箭保护,是否可令左右街
邻都来敝宅避难?”
袁时中点头说:“也好,也好。”
唐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头通知附近乡宦绅衿,富家大户,火速来他的宅中避难。
后来一般平民之家听到消息,也纷纷逃来。韩忠遵照他的嘱咐取来了四百两银子,
由他接住,双手捧到袁时中面前的桌上放下。他用亲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对袁时中说:
“这区区四百两银子,请将军赏赐随来敝宅的贵军弟兄。另有两份薄礼,敬献
将军与军师,因一时准备不及,将随后差人恭送柳营①。”
①柳营——对驻军营盘的美称。西汉周亚夫驻军细柳营。柳营即细柳营之略。
袁时中望一眼刘玉尺,对唐铉笑着说:“好吧,这四百两银子收下,赏赐随来
贵宅弟兄。至于另外礼物,千万不要准备。不管唐老爷送什么贵重礼物,我决不拜
领。”
刘玉尺也说:“是,是,断无此理。我们袁将军是为报恩而来,岂能领受厚馈!”
唐铉说:“此话以后再说。请到那边入座,少饮几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马之劳。”
酒肴已经在另一张八仙桌上摆好,三人随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铉对韩忠的暗中
授意,伺候酒席的是从唐府中挑选的两个十六七岁的较有姿色的丫头,因在乱时,
都是淡装素裙,薄施脂粉。袁时中在饮酒时候,常常不自禁地偷膘两个丫头。唐铉
笑着说道:
“两个丫头虽然说不上长相好看,倒是自幼学会弹唱。歌喉宛转,尚堪侑酒。
命她们为将军弹唱一曲如何?”
袁时中迟疑一下,望望刘玉尺,想到曹操在等着他去商议大事,不宜耽误,便
说:
“时中公务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们弹唱了。”
唐铉点点头,又说:“好吧,午后,我命仆人们用两乘小轿将她们送往虎帐如
何?”
袁时中立刻说:“不要,不要。我那里用不着她们,请莫送去。”
唐铉对袁时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馈略感意外,笑着问道:“莫非她们不能如将军
意乎?城中诸大户,不乏美姝。容我另为将军物色佳丽如何?”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话,抢着答道:“唐老爷既然肯以美姬馈赠袁将军,岂有不
受之理?好吧,请唐老爷吩咐她们收拾打扮齐楚,不必送往袁营,我在午后亲自来
替将军取去。”
袁时中感到吃惊,正要说话,见刘玉尺向他使个眼色。他不知说什么好,心中
一时茫然无主。刘玉尺催促他说:
“将军,曹帅那里须得赶快前去,我们就此告辞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同时起身告辞。唐铉不敢强留,将他们恭敬地送出大门。内宅
里的女眷因知道袁时中已走,又发出一片哀哭。唐铉进了二门,听见哭声,也不禁
心中凄酸,滚下热泪,后悔不该过早地逼女儿和爱妾自尽。他害怕太太扑到他身上
哭着要女儿,不敢走往内宅,到书房颓然坐下,低头流泪,想着如何将爱妾和女儿
作为节妇烈女写进即将纂修完毕的《睢州志》中,使她们“流芳百世”,使后人景
仰他唐家的节孝家风和一门双烈。
袁时中和刘玉尺留下四十名弟兄守护唐宅,然后带着大群亲兵策马向州衙驰去。
在路上,袁时中让刘玉尺同他并马缓辔而行,小声问道:
“你为什么代我答应要下那两个俊俏姑娘?”
刘玉尺故意问:“为何不要?”
袁时中含着苦恼的笑意说:“太太颇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瞒着她做这
样事?被她知道,岂不生气?金姨太太是个醋坛子,对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岂能
容得再来两个?况且,闯王自己不贪色,军令整肃……”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完,哈哈一笑,说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请将军不必操
心。”
袁时中害怕慧梅会对他大闹并向闯王和高夫人禀报,正要批评军师考虑不周。
忽遇曹操派亲兵迎面而来,催他同刘玉尺快去州衙议事,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在
肚子里暗暗抱怨:
“玉尺,你准会替我惹出是非!”
袁时中见到曹操,原以为曹操要同他商议军戎大事,不料仅仅告他说接到闯王
传谕,曹营和小袁营在睢州只停留今明两天,准于三月二十五日赶到商丘城外与闯
王大军会师,围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说,今日曹营派出几支人马在睢州城中和
四乡征集粮食、骡马、财物,明日下午将按三万人马发给小袁营一月军粮,要他派
一得力人员与曹营总管共商如何分发军粮的事。曹操和吉珪并没有对他特别尊重,
也没有留他吃午饭。袁时中将刘玉尺留下,自己告辞出城。他的心中失望,暗生闷
气。他又想着自己本是一营之主,在豫、皖之间独树一帜,从不受谁的管束,不料
投了闯王之后,却被当做一般的部将看待。他对当日在匆忙中决定投闯,开始感到
后悔。
午饭后,他在金氏的帐中睡了一大觉。因为心情不快,疑心罗汝才的对他冷淡
是出自闯王授意,开始对闯王不满,所以回老营后没有兴趣去慧梅驻处。午觉醒来,
已是申初时候。听说刘玉尺已经回来,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
看见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几个亲信将领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韩忠同两个年
轻仆人带着两担礼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处分韩忠前来送礼的事。韩忠进去,在他的面前跪下叩了
头,说:
“家主老爷因蒙将军庇护,阖宅平安,众多街邻也都得蒙保全,结草衔环,难
报鸿恩。特差小人前来,敬献菲仪,聊表寸心,务恳将军晒纳。”说毕,韩忠从怀
中取出红纸礼单,双手呈上,随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准备袁时中在看礼单时有
所询问。
袁时中见礼单上开列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二百两,绫罗锦缎,珠宝首饰不少,
随即将礼单交给亲兵,对韩忠笑着说:
“你回禀唐老爷,本来我是报唐老爷在开州救命之恩,派兵保护唐府,义所应
当。如此厚礼,实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还,人情上说不过去。没奈何,我收下一
半吧。”
韩忠赶快说:“恳将军务必全数晒纳,小人方敢回去复命。在将军营中,金银
珠宝、绫罗绸缎等物,自然很多,区区薄敬,不在将军眼中。可是,倘若将军不肯
全收,家主便会怪小人不会办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时中感到有点为难,望望左右。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等都说既然礼物送
来,出自诚心,应以全收为宜。袁时中只得同意全部收下,命亲兵厚赏韩忠和随来
的两个仆人,仍由护送他们前来的十名小袁营士兵护送回城。等韩忠走后,时中对
众人说道:
“唐老爷丢了官已经几年,今日拿出这份厚礼,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刘玉尺笑着说:“将军误矣。据我看,唐知州的这份厚礼,大半不是出在他的
身上。”
“怎么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后,为着处分那两个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时唐宅满是避难的人,
多是富家、大户与乡宦、绅衿,带进唐宅的箱笼包袱到处堆积。唐铉的这份厚礼定
出在这些人的身上,将军党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说毕,哈哈大笑。
朱成矩点头说:“玉尺所见甚是,羊毛只能出在羊身上。将军待人忠厚,故不
曾想到这一层。”
袁时中也笑了,说:“我原是庄稼后生,起义后才阅历世事,哪有像知州这样
人的心中窟眼儿多!玉尺,那两个会弹唱的俊俏丫头,你送到哪儿去了?”
刘玉尺说:“将军不要,自然有喜欢要的人。”
“你送到曹帅那里了?”
“是的,这才真叫做惜花献佛。”
“曹帅怎么说?”
刘玉尺捻着略带黄色的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将两个姑娘送到曹帅
那里,对他说:我们袁将军遇到这两个姑娘,不敢染指……”
时中问:“你说什么?”
玉尺:“我说将军连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工尺送来为曹帅侑酒,聊表一点
孝敬之意。曹操将两个姑娘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满意,对我说:‘还好,还好。
留下吧。对时中说我领情了。’随即叫她们弹唱一曲,越发满意,频频点头。”
朱成矩小声说:“果然名不虚传,是一个胸无大志的酒色之徒!”
刘静逸向来不喜多言,忍不住摇摇头,说:“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
不是韬光于群雄之中,别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辈,何以将士归心,兵马
众强,仅仅次于闯王?”
朱成矩说:“静逸的话很有道理。曹帅当然必有过人之处,万不可等闲视之。
他同李帅原是勉强结合,同床异梦。虽然他奉李帅为盟主,但并非李帅部曲,差不
多是平起平坐。我们要善处两雄之间,既不要得罪曹帅,还得使李帅多加信任。”
刘静逸冷冷地说:“谁也不会信任我们。他们两营尽管貌合神离,可是全都是
老陕儿,有乡土之亲,都把我们小袁营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时中叹口气说:“我们小袁营目前处境同我们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样!”
刘玉尺向袁时中的亲兵头目袁大洪和两名亲兵扫了一眼。他们立即退出,并且
挥手使站立在门外的亲兵们都退后几丈以外。有两个人正要来向袁时中和刘玉尺禀
报事情,被袁时中的亲兵们迎上来小声询问一下,知道事儿不很重要,挡回去了。
屋里完全用小声谈话,站在院里的亲兵头目袁大洪虽然出于好奇心,很想知道
屋里谈的是什么机密大事,但是听不清楚,只猜到是在议论自从归顺李闯王以来的
种种事儿。他也明白,近些天许多将士也常在私下议论,有人说应该投闯王,有人
说不应该投闯王。有人说我们的首领好歹做几年婆子,如今反而变成了媳妇儿;上
边压着一个严厉的婆子,还有一位拿架子的婶娘。袁大洪还听到有人抱怨说:不是
李闯王的养女嫁到小袁营,倒是我们的首领嫁到闯营,连整个小袁营的人马都陪嫁
了。到底以后怎么办,袁大洪常在想这个问题。尽管他是袁时中的近族侄儿,又是
亲兵头目,但是像这样重大问题是不许他打听的,更不许他同别人议论。
过了许久,参与密议的人们开始从屋里出来,各人去办各人的事,只有刘玉尺
和刘静逸被袁时中暂留一步。时中向刘静逸问道:
“静逸,唐知州送来的这份礼物,你看怎么收账呀?”
刘静逸恍然记起,说:“一议论大事,就把收账的事忘啦。将军,纹银、黄金
和大宗绸缎,照!日例收人公账,金银珠宝首饰向来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处分,
我不收账。如今将军已有太太,这金银珠宝首饰应如何处分,请将军吩咐。”
袁时中怕引起金姨太太同慧梅争斗,沉吟说:“孙姨太太向来遇事退让,只是
金姨太太独霸惯了,须得斟酌。送给太太,由她将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
如何?”
刘静逸迟疑说:“怕不好吧?太太虽系新来,但她的名分为正,且系闯王养女,
又是健妇营女将,岂肯将金姨太太放在眼里?她不会找两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时中宠惯了金氏,也觉难办,说道:“这个,这个……”
刘玉尺忽然抬起头来,捻须微笑。
刘静逸问道:
“军师有何妥善办法?”
刘玉尺说:“以我之意,连那二百匹绫罗绸缎你也不要入账。将这金银珠宝首
饰、绫罗绸缎,外加纹银四百两,黄金五十两,送到太太面前,请她处分。她分给
什么人,分多少,或者赏给什么人,悉听她的尊便。将军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
为此小事分心?”
时中问:“倘若她故意不分给金姨太太,岂不闹得我耳朵不清静?”
玉尺说:“太太跟着高夫人长大,见过大世面,我想她不会将这东西全数留在
自己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没啥,你另外给两位姨太太一些金银珠宝首饰和
绫罗绸缎罢了。”
袁时中说:“她才来不久,这样会使她惯成了独霸天下的脾气。”
“将军差矣。后日我们就到商丘城外与老府会师。闯王和高夫人必然关心太太
出嫁后的一切情况,将军此时何必对小事斤斤计较,令太太不将好话多说?”
袁时中笑着说:“对,对。有道理!”
唐铉送来的全部礼物,刘静逸暂不入账。片刻工夫,由袁大洪率领亲兵挑着二
百匹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首饰和分出来的黄金白银,并带上一张由刘静逸重新写的
礼单,往慧梅所住的宅子去了。
当东西送到时候,慧梅正在村外驰马射箭。她常常有一些难以对人言说的苦恼
情绪,只能借骑马、射箭或舞剑排遣。她得到禀报,赶快回去,看见袁大洪和两名
亲兵果然坐在她居住的上房门外等候,邵时信和吕二婶在陪着他们谈闲话。看见慧
梅带着一群女亲兵回来,大家起立。尽管按宗族关系袁大洪应该向慧梅称呼婶儿,
但是因时中是一营之主,而慧梅又很威严,所以他按照文武官员家通行规矩,恭敬
地叫一声:
“太太!”
慧梅略有笑容,轻声问:“什么事儿?”
袁大洪赶快说明来意,双手呈上礼单。慧梅在闯营时候,遇到这样事儿都是高
夫人亲自处理或慧英代高夫人处理,自己不曾留心,所以乍然间没有主意,说:
“你们先到外边等一等吧。”
袁大洪回答一声“是”!同两名亲兵正在退出,办事细心的邵时信突然说道:
“大洪,你留一下,让我按照单子将东西点一点,免得出错。”
慧梅不再过问,进到房中休息。时信同吕二婶一件件清点无误,才让大洪出去
等候。他进来向慧梅笑着问:
“姑娘,你打算如何处分?”
慧梅说:“时信哥,要我打仗我有经验,可是这样事我是外行。你同吕二婶说,
我应该如何处分?”
吕二婶笑着说:“袁姑爷将这么多礼物请姑娘处分,这是对姑娘特别尊重。姑
娘自然要留下一部分,余下的请姑爷自己分给两位姨太太。姑娘是太太,身边还有
众多女兵,自然要多留一些。”
慧梅转望邵时信,等他帮助拿主意。
邵时信想了一下,说:“以我主见,东西以少留为佳。绫罗绸缎共留四匹,好
首饰留四包,黄金白银一概不留。”
吕二婶问:“姑娘身边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兵,男的不说,女的难道不该赏赐?
一般女兵不说,那些女兵头目和常在身边伺候的姑娘,不该赏赐?”
邵时信笑着说:“我想,我们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营,处事要越大方越好,方
是闯王和高夫人的养女身份。至于我们众多女兵,另有赏赐办法。其实,不仅随嫁
来的姑娘们应该赏赐,男兵们也不应该受亏待。今天午饭后因知曹帅老营已经移驻
城中,我奉姑娘之命到城中办事,又去向曹帅夫人和二夫人请安,听曹帅老营总管
言讲,曹帅已经吩咐下来,明天将为姑娘送来一些东西。刚才我从城里回来后已经
将此事向姑娘禀报过了。曹帅做事大方,难道曹营送来的东西还会少么?”
慧梅高兴地说:“时信哥说得好,就按你的主意办吧。吕二婶,你把该留下的
四匹绸缎和四包首饰留下,其余的交给大洪带回去吧。”
邵时信说:“姑娘,你还得派人随大洪前去,对姑爷把话说清楚,免得姑爷见
你只留下很少东西,又不肯处分礼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慧梅说:“那就请你去一趟吧。”
邵时信笑着说:“姑娘和姑爷夫妻之间,还是吕二婶传话合适。”
慧梅连连点头,说:“好,好。吕二婶去传话好。吕二婶身边要带两个女兵……”
吕二婶笑道:“你放心。我是个大老婆子,不怕有人调戏我,身边还要女兵护
驾么?”
慧梅说:“我不是怕在小袁营有谁吃了豹子胆,敢调戏你吕二婶。我是想,你
身边跟着两个女兵,使咱们袁将爷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们,知道你吕二婶是
我的女总管,不敢轻看了你。”
邵时信说:“袁大洪和随来的两个弟兄,要赏给封子,请吕二婶赶快封好。”
慧梅问:“我是他们的太太,还给赏封?”
时信笑着说:“按道理说,他们是姑爷的亲兵,也就是姑娘的亲兵,来送礼物
不该赏给封子。可是姑娘嫁来以后,至今好像作客一样。小袁营的人们也在背后戏
言,说我们随姑娘来的这四百多人是小袁营里的小闯营。所以姑娘对姑爷身边的人
要多施恩义,慢慢地使他们心悦诚服,少说闲话。”
慧梅恍然明白,一定是邵时信听到许多闲话不肯告她知道。她的心头一沉,对
吕二婶吩咐:
“给大洪一个二两的封子,其余每人一两。”
当日二婶用红纸封赏银的时候,邵时信将留下的礼物用红纸开列清单,交给吕
二婶带给袁时中,然后派人将袁大洪叫了进来。
慧梅对袁大洪说:“你回禀咱家将爷,我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其余的都
请将爷自己处分。”
袁大洪赶快说:“太太,你这样只留下很少东西,余下的东西又不肯做主处分,
我不好回复咱家将爷。他一定会责备我说错了话,引起太太不高兴了。”
慧梅笑一笑,说:“你不用害怕受责备,我叫吕二婶随你前去,由她替我传话。”
吕二婶随将三个赏封送给大洪,大洪坚不肯要,说是没有这个道理。经邵时信
一半劝一半勉强,他才收下。吕二婶带着两个女兵随着袁大洪等走后,邵时信也跟
着离开,去计算分发各哨的骡马草料。慧梅回到里间房中,不觉轻叹一声,一阵心
酸,眼圈儿红了。她暗想:假若闯王将她许配张鼐,夫妻俩处处一心,共保闯王打
江山,该有多好!
却说吕二婶带着两名女兵随袁大洪来到袁时中的上房外边,恰巧袁时中正在同
客人谈话,不好进去,立在门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
破旧蓝绸长袍,相貌斯文。房门边地上蹲一个长工打扮的年轻汉子。袁时中先看见
袁大洪带两名亲兵挑着东西回来,心中纳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谈话,用眼色将大洪
叫到面前,问道:
“怎么将东西带回来了?”
大洪说:“太太只留下四匹绸缎,四包首饰,这是一张单子。她命吕二婶前来
回话,现在门外站着。”
时中接着单子略看一眼,说:“请吕二婶进来。”
吕二婶进来后先说了请安的话,随后说:“太太命我来回禀将爷,她才来小袁
营不久,许多事儿都不熟悉,在闯营也没经验,不敢妄作主张,所以这些东西请将
爷自己处分。”
时中间:“她如何留那么少?”
吕二婶赔笑说:“实不瞒将爷,太太从闯营出嫁时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细软和
首饰很多,连赏赐男女亲兵们东西也都有了。太太想着小袁营中除孙姨太太和金姨
太太之外,另有众家将领的太太很多,应该让大家都分到一点东西。所以她只留下
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多一件也不肯留,黄金白银一两不要,都请将爷你亲自处分。”
袁时中不再多心,说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边长大的,十分通情达理,
心地开阔!”
吕二婶向袁时中福了一福,赶快退出。刚出屋门,忽然听见那个蹲在地上的年
轻人站起来说:
“袁将爷,你莫信他的瞎话。他不姓陈,也不是卖书的。他姓田,是田家庄的
大财主,家中骡马成群,金银财宝成堆。你一动刑,他就会说出实话。”
屋里空气突然一变,片刻间寂然无声。那个穿蓝绸长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张
皇失措,赶快站起,两腿打颤。袁时中先打量年轻人,随后向惊恐的客人问道:
“你刚才对我说你姓陈,是卖书的,也卖笔墨纸砚,他是你雇的伙计,替你挑
书和文房四宝,原来都不是真话?”
中年人低头不语,越发颤栗不止。
年轻人恨恨地说:“他任读圣贤书,还是个黉门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
乡下依仗他家有钱有势,专意欺压平民。请将军大人将他吊起来,狠狠一打,他就
会献出来金银财宝。”
袁时中听到说这个中年人原是资门秀才,又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来这
人确实是个斯文财主,笑着问道:
“他说的都是实话么?”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正要跪下去恳求饶命,却听见袁时中连声说:
“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时中,重新坐下。
袁时中向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中底细?”
年轻人回答说:“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细。请将军不要饶他!”
袁时中的脸色一变,骂道:“混蛋!该死!我宰了你这个无义之人!”
年轻人一时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辩说:“将军老爷,小人所说的全是实话。
倘有一句不实,愿受千刀万剐!”
袁时中怒目望着年轻人,恨恨地说:“你想要我杀你的主人么?我虽做贼,决
不容你!……来人,给我捆起来,推出去斩了!”
立刻进去两个亲兵,将年轻仆人绑了起来。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时中催促亲兵快斩,并且对这个仆人说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
年轻人从屋中被推着出来,挣扎着扭回头,恨恨地说:“我死得冤枉,确实冤
枉。原来你白投闯王旗下,并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时中对亲兵说:“他敢骂老子,多砍几刀!”
年轻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骂。亲兵们对他连砍数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乱
滚,骂声不绝。又一个亲兵踏着他的身体,就地上砍了两刀,割断他的首级。庭院
中一片血污,将吕二婶和两个女兵惊骇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时中向中年人问道:“我已经替先生处分了不义奴仆,你还有什么话说?”
中年人站起来说:“请将军赏赐一条席子,将我的这个无义奴仆的尸首裹了,
埋到村外。”
时中点头说:“你真是一个长者,好心肠!”他吩咐亲兵们用席子将尸首卷了,
抬往村外掩埋,又问中年人:“你现在打算往哪儿去?”
中年人回答说:“我实想逃往毫州,但怕又被将军手下的巡逻抓到。”
“现在天色不早,你怎么好走?”
“听说往南去五六里外即无你们的人马。再走十几里,我有地方投宿,不会再
遇意外。”
“既然这样,我派几名弟兄送你出五里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说道:“承蒙将军厚爱,得以不死,并承派人护送,实在感
恩不尽。小人名叫田会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脱险,他日定当报答将军。现在就
向将军告辞。”
袁时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还将客人送出堂屋口,
拱手相别。
吕二婶在袁时中出来送客时赶快拉着两个女兵躲开,随即回到慧梅面前,将这
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她说话时,两个女兵不断插言补充。她们对此事十分不平,
对被杀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说时激动得流泪,有时咬牙切齿,说不该这样枉
杀人命,放了坏人。
这时慧剑等七八个大小女兵头目刚刚收了操练,都来到慧梅的屋中玩耍。听了
此事,都气炸了,公然当着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爷处事没有道理,还说像这样事儿
在闯营中从来没有。慧梅眼睛浮着激动的泪花,久久地咬着下嘴唇,咬出白痕,只
不做声。等姑娘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她命人将男兵首领王大牛叫来,又叫吕二婶将
这件事儿对大牛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她吩咐大牛:
“你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追赶他们。看见他们时,对姑爷的亲兵们说,奉我
的差遣去办一件急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到七八里处停下休息。等那个人单独来
到时,将他杀了,尸首推进沟中,赶快回来,不许走漏消息。”
王大牛兴奋地说:“是,我明白了。”
吕二婶慌忙拦住大牛,对慧梅说:“姑娘,你要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慧梅说:“姑爷妄杀了好人,我只好再杀了那个无义财主,有何不可?”
吕二婶命人去请邵时信,又劝告慧梅说:“姑娘再大,大不过姑爷。他纵然做
了天大错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时暗中婉言规劝,岂可擅杀他保护的人?这岂不是要
在全营中使他的面子难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问道:“难道站爷没有杀错人么?”
吕二婶说:“姑爷是杀错了人,他说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
丈夫是妻子的一层天。女子出嫁要从夫,要学会温顺忍让,才能使夫妻和睦。纵然
丈夫做了错事,行了歪理,为妻的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使他丢了面子。何况,咱们姑
爷是一营之主!”
邵时信赶来时已经知道了原委。挥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吕二婶在屋中,然后
对慧梅说:
“姑娘,这事你千万莫管!闯王将姑娘嫁到小袁营来,不是要姑娘多管闲事,……”
慧梅问:“将该杀的人放走,将该受赏的人杀了,也算闲事?”
邵时信说:“姑娘应该留心的是军中大事,就大事说,刚才的事儿也算闲事。”
慧梅又问:“什么是我应该管的军中大事?”
时信说:“同袁将军和睦相处,使他忠心拥戴闯王,这就是闯王嫁你来小袁营
的一番苦衷,难道你不明白?”
慧梅叹口长气,伤心地噙着热泪,低头走进里间。过了一阵,吕二婶和邵时信
知道她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派人去追杀那个姓田的人,才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
出。当他们走出门外时,听见慧梅在窗子里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