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清朝康熙三年春天,离李自成之死已经十九个年头过去了。这是阳历四月的天
气,高峻的茅庐山①,处处是苍翠的松树,悬崖上开着繁茂的杜鹃花。在茅庐山的
最高处,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点倾斜。这山坡有三里长,一里半宽。原
来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个朝代前来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筑的,后来荒废了,寨墙
倒塌了,房屋变成了废墟。只是近几年来李来亨的人马来到兴山一带,才派兵了上
来重新修复了寨墙,盖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几千人饮用。只是这里在
军事上是个绝地,倘若被敌人截断了唯—一条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这一点李
来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称为太后的高夫人心里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势
一天比一天坏,李来亨不打算离开茅庐山,高夫人也不打算离开茅庐山。当年大顺
的旧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庐山周围,要尽他们的力量同
清兵战斗到底。
①茅庐山——在湖北兴山境内,离兴山城大约70里路。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十分
险要,望不尽的千山万壑,高峰插天。往西去接连着巴蜀,往北去接连着郧襄地区。
巫山山脉耸峙在西边,荆山山脉横贯在东边。往南去便是秭归和香溪,濒临大江。
这大江在这一段又叫作西陵峡。从茅庐山到西陵峡,道路险峻,林木茂密,易守难
攻。从茅庐山往西北,群山重叠,接着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再往西北就是大巴山。
却说这茅庐山顶,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许多军帐。其中有两座相距几
十丈远的宅院。北边的一座比较高大,有围墙围绕,里边有一座三层高的鼓楼。南
边的一座稍微小一点。对这两座宅院,将士们都有称呼。北边的一座,因为高夫人
在里边居住,人们按习惯称之为慈庆宫,或者就叫作太后宫。南边的一座住着李来
亨一家人,因为李来亨被南明永历皇帝封为临国公,所以这座宅院就被称为国公府。
由于从山上到山下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过于险峻,上下运东西很不方便,所以有
好几年高夫人和李来亨都住在山下边叫作九莲坪的地方。那里比较宽阔,土地肥沃,
将士们在那里耕种畜牧。那里也是保卫茅庐山寨的最后一道门户。李来亨为夔东十
三家之首,从那里与各地方联系比较方便,派人马出击敌人也比较方便。只是到了
去年冬天,战事愈来愈不利,高夫人和李来亨的母亲黄夫人以及他的妻子为着防备
清兵随时进攻,才退住茅庐山寨。凡是能够战斗的将士们则都留在九莲坪和周围一
些地方,把守险要。
在离慈庆宫前边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石牌坊,上刻“贞义”二字。一则南明永
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为“贞义夫人”,另则将士们也认为这两个字最能写出高夫人
为人的风骨。她有坚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义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贞义,换别的
字就不能包含这么具体贴切的内容。可是慈庆宫的大门上却没有匾额,没有题词。
这慈庆宫比九莲坪原来的宫院,规模小得多了。从九莲坪上来,大约十里地,沿山
都是参天大树,在山顶不容易望清九莲坪的情况,但有时天气晴朗,从松树的缝隙
中也可望见九莲坪上人马如豆,隐隐约约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
帐篷。在中间高旷地方,有一些绿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莲坪的宫院
了。尽管从茅庐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莲坪,就会发现它比许多房
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门外还有石狮子和石牌坊,都很壮观。如今虽然已是四月
初夏季节,但茅庐山寨仍然十分凉爽,早晚都得穿着棉袄。
这天,下午申时以后,有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将,从外边回来。她的鬓边已
经有几根白发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间仍保留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只是英气中掩不
住多年来的风霜忧患和内心痛苦,仔细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而眼中也含有
忧郁神情。她身上穿着便装,半旧的红缎夹袄,腰束杏黄丝绦,背着劲弓,插着羽
箭,挂着宝剑。她身后跟着不到十个女兵。往日在九莲坪住的时候,她每天除练武
之外,也出去打猎。如今住在山头,打猎没法打了,寨墙外都是陡壁悬崖,没有活
动地方,她只能到山下一里外一个空场中射箭练武。她来到高夫人宫门前时,守卫
的弟兄们对她躬身施礼。为首的向地插手说道:
“娘娘回来了。”
这位中年女将略点一点头,没有说话,昂然走进宫门。第二道宫门是几个女兵
守卫,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礼。她问道:
“太后醒了么?”
一个女兵头目答道:“太后早已醒来了,现在正在同老神仙说话,不许别人惊
动。”
中年女将微微点头,不愿走进二门,以免打断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谈话。她向
东转去,从角门进人东边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叹。
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这个时候帮助老神仙写成他写的书。
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围得十分严密,说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庐山寨进攻。能不能打退?
能不能突围出去?看来高夫人并不作此打算,国公爷也不作此打算。那么老神仙写
的书如何能够送得出去?中年女将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自己的院落。这院落也分前
后二进,前院只有几间偏房,种了一些花木,二门里边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间小小
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着一个粗使的女仆,后边的东西厢房住着她的女兵和一些丫
环。因为她的丈夫曾被封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
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宫。
这个被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将一进大门,所有的女兵丫头都来迎接她。
进人上房后,她心中苦闷,挥手让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继续想着
尚神仙同高夫人谈话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来尚神仙总在写书,有时候也来问她从
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没有看过尚神仙写的书,但听尚神仙左右的人说,因为
尚神仙已经七十多岁了,两眼昏花,字写得像枣子那么大。他经常同高夫人谈,同
老弟兄们谈,把往年的许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灯光下写书,有时停下笔来,
默默地流泪,泪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尽管忠王妃没有亲自看见,但她对尚
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来岁的时候,就同尚神仙随着闯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战。
她负过伤,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过病,是尚神仙把她医好的。尽管她没有
看见尚神仙如何在灯下写书,如何默默地流泪,但他写书流泪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
前一样。她想了一阵,又在心中叹息说:
“唉!茅庐山已经临到最后的日月,我们大家都要战死,不会有一个人偷生苟
活,尚神仙这几年的苦心会有用么?唉!”
在被茅庐山将士们称为慈庆宫的正房里,中间是高夫人平常接见部下和与人谈
话的地方。现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式样简单的长桌,
桌前挂着已经旧了的绣着龙凤的黄缎桌围。椅子上也有黄缎的椅垫。尽管高夫人对
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医”,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
随便和亲切,但是尚神仙却对她十分恭敬,始终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礼节。这不仅仅
是一个礼节问题,而且是他对大顺朝深深怀念之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他现在坐在高
夫人左前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样坐法也体现着一些君臣礼节。
他们已经谈了一大阵了。因为谈到李自成刚刚死去时的那一段往事,同时又不
由得想着今天的处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面确是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闯
王去世,已经将近十九年了,所有当年跟随闯王起义打江山的老将差不多已经死完
了。最后剩下的一些名将都在今年正月间同清兵的一次恶战中殉国了。从茅庐山来
说,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马夫王长顺两个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没有再说话。高夫人几次打
量老神仙,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尊敬。亲近的是,他是闯王最后一个深受信
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这么一个老头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大顺朝的重大战争往
事和许多大小将士,想写下来编成一部大书。只有他想起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也只
有他能做这件事情。别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也不会花几年心血一点一点去写。她
打量着老神仙,当年在临汾一带投军的时候,他还只四十出头的年纪。那时他是那
样精神饱满,虽是医生,对骑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
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长,脸色像古铜镜一样。
虽然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还有老年人长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
可是他的牙齿还没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来如果不是战争打到了面前,他会活
到八十岁,九十岁,甚至上百岁。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顺朝留下一部信史,
对生死并不挂在心上。刚刚由于想到先皇帝死后那一段艰难日月,两人一阵伤心,
不觉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老神仙抬起头来,向高夫人说道:“太后,当时商量同明朝合力
灭虏,我因同玉峰他们在一起,没有跟太后一起,细节曲折之处,虽然后来也听太
后和别人谈过,但事隔多年,记不太清楚。请太后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说一遍,我
好把这一件大事记下来。”
高夫人说道:“年深日久,细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记清了。只能一面想,
一面说,说不周全,明天再说……”
高夫人正要说下去,一个宫女匆匆进来,向高夫人跪下启禀道:
“国公府有一个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派人来请尚太医
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听说是李来亨那里的砍柴老兵,就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赶快去
吧。今日我没有别的事,你去救了那个老兵,回来我们继续谈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为午觉睡醒以后,头发蓬松,没来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说起话来。
这时得空,便吩咐一个宫女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拿着一个铜镜照看。六十岁的人了,
两鬓和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人也确实老了,只是因为从二十来岁起一直过戎马生活,
所以身子骨还比较硬朗。可是自从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之后,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
么艰难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后不久。南明的何腾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
慷慨陈词,主张将李过和高一功招抚过来,利用他们的兵力和清军作战。隆武采纳
了他的建议,火速命何腾蛟相机行事,进行招抚。得到了皇帝的上谕,何腾蛟才胆
大起来,先派人前去传达招抚的意思,送去了许多慰劳的金银绸缎,随后又派人前
去试探。
这时大顺军老营中也在徘徊观望。由于困难重重,李过一直没有继承皇位,只
是加紧着继位的准备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来到,送来了慰劳的金银绸缎,还有不
少粮食,提出合并抗清的主张,只是要共奉隆武帝为主,不能再用大顺朝的名义。
得到这使者的传言之后,老营中立刻开会商议。重要的将领都参加了,大家争
论得很凶。很多人坚决反对奉隆武帝为主,因为这样必然要取消大顺国号。经过十
八年的战斗,辛辛苦苦创建了大顺国,如今光这一支就有二三十万人马,多是精兵,
为什么要取消大顺国号呢?这样做难道对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吗?难道对得起许多死
去的将士吗?
在讨论中,高一功比较持重。对于目前的困难处境,他想过多次。要在长江以
南建立大顺国,站住脚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顺国号,既要同清军为敌,又要同
明军为敌,而百姓们对于明朝的正统观念并没有改变,对大顺朝从来都视为流寇。
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说不能对抗清兵,连站稳脚步也很难。可是要取消大
顺国号,奉南明朝廷为主,又显然违背众多将士的心意,而且李过会不会同意呢?
因此在大家争吵的时候,他默默无言,不做主张。
李过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继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难万端,所以在会上也不
肯轻易拿出主张。等到散会之后,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阵。高一功说道:
“如今只能以太后说话为主,才是正理。你给大后过继,往日是她的侄儿,今
日就是她的儿子。凡事得禀明太后,才可决定。我虽是你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
但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们还是禀明太后,看她做何主张,我们奉行懿旨,岂
不妥当?”
李过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觉得只有高夫人拿出主张,全营才会听从。于是
他同高一功一起来到高夫人帐中,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禀奏。高夫人近来为
着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顺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刚才高一功和李过同将士们会议,
她虽然没有参加,但听了禀报后,她很明白,如今只能由她来拿出主张,而且要下
狠心,越快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清兵前来,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顺军就会四面临
敌,困难更大。因此与南明合力抗清几乎是势在必行。如今她别的都不愁,愁的是
取消了大顺国号,将士们心中会转不过弯来,李过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这狠心,
就无法与南明合并。自古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又是大顺朝,又是南明隆武朝
廷,如何共同抵御满洲强盗?她思前想后了一番,忽然望着李过说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为着我们大顺朝,而是为着中国;不是为着
李家继承皇统,而是为着不让胡人在中国长坐江山。我们李家的事好说,全中国都
被胡人统治,事情就大了。我这个太后说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说出来,
你们再议论议论。”
李过说:“清太后只管吩咐,儿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说:“请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以袖掩面,呜咽了一阵,然后擦去眼泪,说道:
“我们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战场,并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为大顺数
十万人马着想,为我们中国汉人着想,不要为我太后着想,也不要为补之的继承皇
位着想,我的主张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隆武帝为主。可是他必须对
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们大顺军只能同他合起手来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
胡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不能有丝毫含混。其次,我们虽然奉他为主,可是这大
顺军三十万人马不能拆散,仍由你们二位统率。以后粮秣军饷,统由明朝按时间发
来。倘若军饷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在驻地筹划,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们虽然取
消了大顺国号,奉除武帝为主,可是我们先皇帝在大顺军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说:“太后也仍是太后。”高夫人接着说:“我们的名义在大顺军
中照旧,不许他们侮辱我们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许侮辱。我们尊重他的朝廷,他
也应该尊重我们原是大顺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还是什么‘寇’啊,‘贼’啊,我
们立刻分手,这一点也必须讲清,不能有丝毫含混。补之,你是如何主张?”
李过说:“太后的主张也就是孩儿的主张。事到如今,为着中国不亡于胡人,
这大顺国号可以取消。尽管我们血战了将近二十年,死去将士不知多少,如今为着
胡人侵人内地,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
由我们自己统率。如何行军打仗,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
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李过又说:“我们对先皇帝仍然称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预;我们对太后仍称
太后,朝廷也不能说一句别的话。这些条款,不能有一点点让步。”
这样,在高夫人面前经过一阵商议,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
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
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
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由湖北巡抚堵允锡持着隆武皇帝的诏书前来。事前李过
和高一功已向全体将士宣布,取消大顺国号,奉明朝隆武帝为主,共同驱逐胡人。
将士们因为知道这是太后决定的,没有人说别的话。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时感情扭不
过来,而在背后暗暗落泪或失声痛哭。经过一段时间才渐渐平静下去。
当堵允锡捧着隆武皇帝的敕书来到营中时候,李过、高一功整军相迎,部队军
容整肃,十分壮观。现在既然奉明朝为主,一切迎接诏书的仪式自然都不能缺少。
到了营中后,堵允锡和高夫人之间又是一番礼仪,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
对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顺军中仍是太后身份,堵允锡虽是明朝巡抚,但来到大顺
营中,还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礼。当着堵允锡的面,高夫人对李过说了些训诫的
话,无非是以后如何免除畛域之见,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为主,矢忠矢勇,为国效
劳。
按照事前拟定的条款,高夫人受封为贞义夫人,李过和高一功都封为候爵。大
顺军的这一支就称为忠贞营,受湖广总督何腾蛟的节制,从此就转战在湖南广西一
带。由于鄂西四川边境一带还有许多大顺军的余部,便派刘体纯去那里联系各部。
这也是高夫人的深谋远虑,为着将来万一在湖南江西一带受了挫折,忠贞营好有一
个退路。
后来隆武帝被清兵打败、杀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称为永历帝。
忠贞营就奉永历帝为主,继续同清兵作战。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实在不像话,门户倾
轧,始终不断。许多人不思如何抗击清兵,而是争权夺利,纷争不休。永历帝也是
个庸碌之材。李过郁郁不得志,病死在广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许多人的排斥,
一筹莫展,只得率领忠贞营,退回鄂西、夔东。不想路途上中了孙可望的埋伏,竟
被包围起来。经过几天苦战,高一功阵亡了,许多将士阵亡了,幸而高夫人没有受
伤,由李来亨死命保护,率领余下的一两万人,退回到秭归一带。这时,大顺军的
旧部又陆续来到。郝摇旗来了,党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来了。那时候在鄂西
四川陈部,一共有十三个领袖,都愿意拥护永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战,其实也是
为了自求生存。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还包括原在川北的摇黄一支人马。他
们要尊奉一个头。当时刘体纯、郝摇旗等都已受封为国公,李来亨也被封为宁国公。
十三家中众多老将,有的是大顺军的旧人,也有的原是大顺军的敌人,十分复杂。
可是因为李来亨是李过的儿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这十三
家就共推李来亨为首。名义上李来亨是十三家之首,实际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击
清兵的也只有大顺军的一些旧人。
转眼间离李自成死亡已将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面变得险恶起来。永历皇帝逃
到缅甸,被吴三桂捉回来,在昆明杀害。李定国也病死了。原来清兵分为几路,一
路在东南对付郑成功和张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对付永历帝和李定国。如今郑成功退
到台湾,死了;张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杀害。东南平静了,西南也平静了,除台
湾还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占据之外,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兵占了。于是清兵腾出手
来专门向夔东十三家进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摇旗在巴东境内被清兵打败,杀
害了。刘体纯也打了败仗,决不投降,全家自缢,死得十分壮烈。清兵动员了四川、
山西、河南、湖北几省的军力,节节胜利,如今已把兴山一带李来亨的忠贞营四面
围困。几个月前进攻兴山的清兵中了李来亨的埋伏,吃过一次败仗,于是改变办法,
暂不进攻,四面围困,断绝了粮食来源。
如今茅庐山一带同外边已经不通消息。盐,来不了了,幸而还有一些存货,没
有用完。粮食,也来不了了;各种军资都断了来源。打出去没有力量,只能坐等着
困死此地。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宁肯战死在茅
庐山,不愿说出任何怨言,暂时也没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面如此艰难,谁
也不敢说能够支持多久。李来亨为着防备清兵突然进攻,也防备内部有变,在一个
多月前已请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莲坪移到山头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虽然很少下寨,
但对外边的事样样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筹划,告诉来亨。
局面就这么支持下来……
往事实在太多了。高夫人因为尚神仙需要她讲说清楚,便在心里回想了一遍。
确实有些细微情节想不起来,可是大关节处历历如在目前。想着想着,她觉得心中
酸痛,不免涌出热泪。幸而屋子里没有别人打扰,她偶尔发出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正在继续回想,一个宫女进来启禀:
“太医回来了。”
高夫人抬头一看,老神仙已经走进二道宫门。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谈起李自成死后忠贞营建立的一段情况。缅怀往事,他们
都心中难过,想着大顺朝起来得也猛,失败得也惨。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直到
打人北京,他们是节节胜利。可是突然之间竟然败得那么迅速,不过半年时间,大
顺军几乎瓦解了。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写的这部书
中,有一段文字,专门谈到大顺朝兴衰变化的道理。如今听高夫人谈过往事之后,
他不觉叹息,感慨地说道:
“太后,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辙。我们大顺朝为什么进人河南节节胜利,
后来又失败得那么快?这其中有一个道理,千古不变之理。不能完全说是天命。欧
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人事处理得善
与不善,比什么都关紧要。天道茫茫,并不可信。”
高夫人点头说:“尚大哥,自从我们大顺朝失败之后,你就留心读古人诗书,
道理懂得很透辟。你说人事要紧,不完全是天命。我也常想,我们进到河南的时候,
河南年年灾荒,官吏贪污,豪强骑在人民头上,明朝的军队纪律败坏,到处奸淫烧
杀。我们处处惩治贪官污吏,镇压豪强,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不许官府向百姓征
粮。那些办法正是老百姓做梦也在盼望的,所以他们就把闯王当成了救星,处处迎
降,归顺闯王。可是我们后来不断地攻城破寨,不断地打仗,老百姓本来想喘口气,
安居乐业,就是没法得到。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到崇祯十六年,我们占领那么多地
方,可是没有把老百姓的事情安排好,在老百姓心里没有扎下根哪。这是我们最大
的失策。倘若我们有了根,在湖广、山西各地府州县都设了官,治理百姓,不用多
久,有两年的时间,百姓尝到了好处,我们也就有根了。纵然在山海关打了败仗,
我们在这些地方的根基也不会动摇。我们再号召百姓同胡人打仗,百姓一定会起来
从军。唉,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只想着赶快夺取江山,没有把百姓的苦乐、乱
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
尚神仙说:“太后说得很是。自从在襄阳建立了新顺朝,当年十月又到了西安,
大顺国的规模就像那么回事情了。人们只想着胜利,没有想到会遇着挫折;只想到
胜利后再去恢复农桑,召集流亡,安抚百姓,没有想到先恢复农桑,安抚百姓,再
出兵夺取江山。本末倒置了。这不是我们先皇帝一个人思虑不周啊,当时满朝群臣
都是如醉如痴,纵然有人想说句劝谏的话,也不敢张口,更不敢在朝廷力争。”
高夫人说:“是的,后来情况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以前谁都能够见我们先皇帝
说话,后来就不容易在他的面前说话了。他周围有文臣武将一大群,一层一层文武
官职都设立了,他高高在上,有些话也听不进去了。”
尚神仙说:“我常常回想,李公子到得胜寨以前给闯王那一封长信,说了夺取
江山的建议,就是以河洛这一带为立脚地,然后占领整个中原,再一步进人关中,
暂且不去夺取北京,先派人到山东截断漕运,再把山西全境占领,这样北京等于一
座死城。把这些地方都经营得差不多后,再从山东山西两路出兵北京,如同瓜熟蒂
落,唾手可得。这么好的建议,可惜后来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
高夫人说:“那时候我们上上下下都急于夺取崇祯的江山,万没有想到胡人会
进来。”
尚神仙说:“胡人要来,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文武群臣志得意满,都
没有把胡人放在心上。否则去北京的时候可以多去一些精兵,譬如说去三十万或二
十几万,胡人来了,我们也不会败给他们。可惜呀可惜呀,一步棋走错了,吃了轻
敌的亏。当时胡人进来,大顺军对它狠狠地打一仗,北京城就不会失守,说不定吴
三桂也不会投降胡人。北京不丢掉,河南山西各地也就稳定下来了。可惜呀可惜呀,
当时竟然没有一个有远见的朝臣向先皇帝提出建议。”
高夫人说:“我听说李公子就有点担心,连田玉峰也有点担心,只是他们不肯
多说话,更不肯出面劝谏先皇帝罢了。”
尚神仙说:“唉!李公子头脑总是很清楚的,可惜后来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
回河南是不是要为着自己别图发展呢?”
刚说到这里,一个宫女进来向高夫人禀报,说有一个中年尼姑,从九莲坪被护
送上来,要拜见太后娘娘,现在宫门外等候。高夫人问:
“是近处的尼姑吗?你给她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
宫女说:“不是近处尼姑,是远路来的。”
高夫人说:“如今清兵包围得十分严密,远路尼姑如何能够来到,莫非是个奸
细?”
宫女说:“看样子不是。她能够进来,一定有她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有问。
送她上山来的是个老兵,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派他护送尼姑上山,拜见太后娘
娘。”
高夫人感到奇怪,问:“她带有什么东西呢?”
宫女说:“她带有一根铁禅杖,如今放在宫门外,没有带进来。”
高夫人又问:“她一定要见我吗?”
宫女说:“她一定要见见太后,说太后看见她就会认识的。”
高夫人更加奇怪,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让她进来见一见。”
尚神仙立刻站起来,告辞退出。宫女们带着宝剑,站到高夫人两边。随即尼姑
躬身走了进来。她竟然没有行佛家的双手合十礼,而是扑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
叩大礼。之后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高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尼姑伏在地上说:“方外人特从王屋山来叩见娘娘陛下。”
高夫人听了,心中起了疑问:这王屋山上没有认识的人哪,为什么跑这么远来
见她呢?便说道: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尼姑仰起头来,眼泪纵横,呜咽不止。高夫人看着,似乎面熟,但记不清了,
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尼姑哭着说:“我本名红霞,太后你怎么忘了?”
高夫人猛然一惊,再仔细看看,虽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这尼姑的眼睛、鼻子
还是红霞的样子,只是脸上有许多皱纹,加之风尘仆仆,大大不似当年了。特别是
头发已经剃光,穿着黑色僧衣,更不像当年的青年女将红霞了。高夫人不觉潸然泪
下,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红霞,你是红霞吗?”
“是的,娘娘,我就是红霞。”
“我不是做梦吧?”
“我确实是红霞,奉红娘子之命,特来寻找太后。”
高夫人心中又一动,忙问:“红娘子现在哪里?”
红霞哭着说:“自从李公子被杀以后,我们年年都在想念太后。在先皇帝和太
后离开长安以前那半年的时间中,我们几次要去寻找太后,寻找皇上,为李公子兄
弟辩冤。”
高夫人赶快说:“辩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杀之后,先皇帝已经后悔
了,明白杀得冤枉,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就派人打听你们的下落,始终得不
到音讯。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王屋山上?又削发当了尼姑?”
红霞说:“太后娘娘,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奏来吧。”说罢伏地痛哭,哽咽得
不能出声。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挂心着你们。我叫她
来同你见面,一起听一听吧。”随即命一个宫女,赶快去请忠娘娘前来。
红霞抬起头来问:“忠娘娘是哪一位?”
高夫人说:“就是你慧英妹妹。先皇帝离开西安往北京去前几天,她同双喜成
亲了。只过了几天夫妻生活,双喜就随着闯王到北京去,战死在山海关。闯王退回
陕西境内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称为忠王妃,大家又称她忠娘娘。
唉!随着我出生人死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慧梅你是知道的,在杞县圉镇
自尽。黑妞随着你们在娘子关抵御吴三桂和亲兵,阵亡了。慧琼嫁给张鼐,在江西
打仗的时候,张鼐受了伤。她为保护张鼐,跳起来扑向清兵,结果受伤被俘,不久
便被杀害了。如今只剩下慧英在我身边。她同双喜只做了几天夫妻,也没有留下遗
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边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说罢痛哭不止。
这时忠王妃进了二门,红霞赶紧站起来迎接。等慧英走到面前,她双手合十,
念了句:
“阿弥陀佛,可见到你啦!”
慧英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不觉痛哭失声。红霞也痛哭起来。
高夫人和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都非常难过,低头落泪,哭了一阵。红霞刚刚坐下,
尚神仙和王长顺听说了,不等传呼,也一起赶了来。红霞看见他两个,都是满头白
发,胡须根根如银。而王长顺因为受伤次数太多,身体看起来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
走路时右腿瘸得很厉害。大家又一阵伤心。稍微平静一点后,高夫人吩咐说:
“你们都坐下吧。同红霞不见面已经二十年了,她和红娘子没有忘记我们,我
们也一直记挂着她们的生死。没想到在目前这样局面下,红霞会来到这里,我真是
做梦也没有想到!红霞,清兵四面包围很严,方圆二百里内,出人的路都断了,你
怎么会进到山寨的?”
红霞说:“我知道敌兵四面包围,可是我身上带有银子。有一些猎户和砍柴的、
采药的,我给他们一些银子,他们就带我一段一段走别人不能走的路,走了进来。
好在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岭,腿脚练得很好。我又带了一把铁禅杖,即
使遇着狼豺虎豹,也伤害不了我。”
高夫人点头说:“难得呀,红霞,你有这么一颗忠心,在这样艰险的时日,想
办法来同我见面。现在且不说别的事情,你坐下去,把这些年来你同你们红帅如何
生活,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这次来为的何事?说了以后,你明天赶快走吧,免得
迟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红霞说道:“请太后听我启奏……”
却说大顺朝永昌元年,也就是明朝崇祯十七年,清朝顺治元年,七月下旬的一
天,红霞随着红娘子于黄昏时候来到了王屋山下。冷嗖嗖的一阵秋风吹来,使她们
的心情格外凄凉。红娘子背上的小儿已经死了,她们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孩子埋在
地下。去河南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们的心中茫然无主。时
已黄昏,现在她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身之处度过今夜,明日再作计较。
她们在马上看见前边的树林子里依稀冒出来一股炊烟,想着必有人家,也许是
一家猎户。不管怎么,她们身上还带有银子,不妨前去投宿。于是她们向着冒炊烟
的地方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万一那山村里住着乡勇,可怎么好?她们人早已困了,
马也很乏了。十几天来不断奔跑,不断打仗,马不曾好好地喂过草料,往日膘肥体
壮、毛色发光的两匹战马,如今瘦骨伶仃,毛色无光。可是如果不去前边寻找人家,
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喂牲口的地方,都不会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们已经来到
一个小山包旁。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中露出几间破旧的茅屋草舍,看来是贫寒的
猎户人家。屋子里听见马蹄声,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红娘子和红霞赶快下
马向老人施礼。老人将她们打量一眼,问道:
“二位女将来到这里,有什么事情?”
红娘子说道:“请老怕不要害怕,我们原是从这里路过。因为天色晚了,想在
老伯这里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
老汉说:“我这里地方虽然很窄,你们没有别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
我家中有一老妻,双目失明。还有一个儿子。我们父子靠打猎为生,今天他带着野
味到城里卖,路途很远,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来。你们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先
进来休息休息吧。”
红娘子和红霞随着老人走了进去。双目失明的老大娘听说来了投宿的人,又听
出是女人声音,感到奇怪,搭腔问道:
“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红娘子正要回答,老人对他的老伴说:“你不要随便打听。赶快烧点热水,让
她们洗一洗,喝碗热茶。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只管做出来,让她们吃饱一点,明天
好继续赶路。”
红霞说:“我们马袋子里头还带有一点干粮,拿出来做一做大家吃吧。”
老人说:“这也好。我们家里只有杂面和去年的红薯干,年成不好,和着野菜
度日。你们既带有干粮,不妨取出。”
红霞赶快到马袋子里取出一些干粮交给老人。过了一阵,老婆婆将开水烧好,
照山里人的习惯,往里放了一些树叶子,端来让客人喝。红娘子和红霞正渴得喉咙
冒火,赶紧吹凉,喝下肚去。老头子乘这个时候饮了战马,又割了一些荒草堆在马
的前面。
吃过晚饭以后,老汉将红娘子和红霞引到另一个屋中,那里的地上已经铺了厚
厚的干草,让她们今晚就在那里休息。老人说道:
“你们放心吧。几十里内没有乡勇,连大的村庄也没有,只要后边没有追兵来,
你们可以安心睡觉,好生休息。”
红娘子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拿出来一点散碎银子交给老汉,说道:
“老伯,我们没有别的报答,这些散碎银子给你留下吧。”
老汉起初不肯要,后来看这两位女将那么诚恳,也就收下了。说:“有了这银
子,今年秋冬就饿不死了。”
说完之后,他忽然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二位明天到底要往哪里去,不妨
对我直说,这一带的情况我还算清楚。”
红霞望望红娘子,红娘子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实情告诉老人。老人对红娘子
说道:
“我看你这位年轻女将,大概就是红娘子,她是你的亲将。如今你们兵败之后,
无路可走,是不是这样情形呢?”
红娘子吃了一惊,但看看老人,分明并无恶意,便说道:“实不瞒老伯,我正
是红娘子,她是我的亲将,姓范。老伯如何知道我是红娘子呢?”
老人说:“这一两天到处哄传你们的事情,我昨天进城卖牛,都听说了。我还
知道你不但箭法好,而且善使弹弓,有时人追得过近,弓箭拉不开了,就用弹弓,
打一个中一个,说打鼻子,中不了眼睛。我听到以后,正在琢磨你们二位逃到哪里,
想不到你们竟然来到我这里投宿。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坑害你们。你们二位打算到
何处去,不妨向我说明,我想办法为你们带路。”
红娘子说道:“老伯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何人,又愿意帮助我们,我实在说不尽
的感激。说实话,我现在无处可去。原来还想去河南,现在这念头已经打消,只求
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以后的事情慢慢计较。”
老人低头想了一下,默默点头,然后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你们二位只想找
一个暂时存身的地方,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地方,不知你们二位愿不愿意前去?”
红娘子说:“只要能够存身就好,现在讲说不着挑瘦拣肥。”
老人说:“这地方倒十分清静,住下去万无一失。”
红娘子和红霞同时问道:“什么地方?”
老人说:“在王屋山上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永乐年间修了一座尼庵。因为山
路险峻,很少人去尼庵上香敬神。那庵中有一位老尼姑,名叫静修,时常下山化缘,
路过我这里,就喝碗茶,歇歇腿脚。有时她一出去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云游各地,
远到山东境内,回来的时候,也在我这里歇脚喝茶。万一当天晚上回不到山上,就
在我这里住上一宿。她看见我们家中有困难,也给一些银钱赈济我们。这已经许多
年了。有时候她自己不出来,命她的徒弟下山,也在我这里休息打采。据我看这个
静修老尼姑倒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们倘若愿意到她那里去,我明天就带你们去,或
者让我儿子带你们去,到那里暂时避一避风险。山下人绝不会知道。”
红娘子听了,觉得这个地方倒是蛮好,奇怪的是这高山之上,断崖硝壁,山路
崎岖,怎么会有尼庵呢?她望望红霞,看出红霞很愿意去,便说道:
“老伯说的这个地方,只要可以存身,我们就去。”
老人说:“倘若你们要长留那里,恐怕得出家为尼。要是暂时住一住,就不需
要出家。”
红娘子问:“要是长住,一定得削发为尼么?”
老人说:“虽说你们兵败之后,只剩下两个人,可是你红娘子的威名仍然在人
的心上,倘若万一有人发现尼庵中住着两个妇女,又不是尼姑,传了开去,岂不是
大祸临头?不要说你们不得了,尼庵恐怕也要惹出大祸。”
红娘子还未答言,红霞就说道:“红帅,事到如今,我愿意削发为尼,不知红
帅可肯不肯?”
红娘子说:“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死了,不削发为尼,年轻轻的寡妇如何活
在当世?既然红霞你有此心,我们就决定了吧。明天上得山去,到了尼庵,拜那位
静修老尼为师,从此我们就出家了吧。”
红霞含着眼泪说:“只要红帅肯,我怎么也跟你到死。”
这么商定以后,约摸一更多天,老汉的儿子回来了,同红娘子等见过之后,便
说起城里的消息。说是到处都在纷传,清兵就要进攻,山西各地都在反对闯王,另
外城里已经知道红娘子和红霞突围以后要奔往河南,只是从哪条路走却不很清楚。
如今通往河南的山口已经被乡兵截断,到处都在搜索。听到这样消息,老人更着急
了,催促她们明天五更就动身上山。
第二天鸡叫时候,老汉老婆婆就先起来烧水做饭,然后让红娘子、红霞和他们
的儿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饭时,老人忽然问道:
“你们的战马如何处置?”红娘子说:“战马留给老伯,你把它卖了出去也可
以度日。”
老人摇摇头说:“这战马你们是没法带上山的,山上小路人走都十分困难。但
是我也不能留下来卖掉,如果有人问我战马从何而来,你们的事情岂不败露?”
“那么,老伯,你看怎么办呢?”
“这战马只好放在王屋山下,任它往哪里去。但不能放在近处,要放到三十里、
二十里以外。放在近处,被人看见,就知道你们仍在山里头。”
红霞插嘴问道;“难道我们把它放到二十里以外再回来上山吗?”
老人说:“不,这战马可以由我赶到远处,走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放到深山里
边,解开缰绳,让它们自己吃草去吧。如果遇着猛虎豹子,它们也许会被吃掉,那
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只好断了尘念,安心上山去吧。”
饭后,她们把东西整理一下,告别了双眼失明的老妈妈,跟着老人和他的儿子
离开了茅庵草舍,沿着树林中一条路向王屋山边走去。来到一个岔路口时,老人向
她们作别,牵着两匹战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红娘子和红霞望着战马的背影,马也
回过头来望望她们,发出萧萧悲鸣。她们不觉失声呜咽起来。老人和年轻猎户也都
滚着眼泪叹息。她们一直等老人牵着战马走进密林以后,才哽咽着继续上山。
年轻猎户带着她们先在前山中转来转去,转了半天,山势逐渐高耸,道路也逐
渐险峻。快到中午时候,忽然从东边树林中传来一声巨吼。青年猎户说了声:“有
大虫,小心!”她们立即将弓箭拿在手中,眼睛向左右前后去寻找老虎踪迹。突然
一只老虎从草丛中蹿出,直向她们扑来。红娘子眼疾手快,“嗖”一声一箭射出,
正中老虎要害。那老虎跳了一跳,倒在地下,还在挣扎。红霞又射出一箭,老虎不
再动了。青年猎人高兴地说:
“真是名不虚传!”
红霞走到老虎身边,从虎身上拔出两支雕翎箭,对猎户说:“回来的时候,你
想办法把它背回去吧。”
猎人点点头,说:“这条猛虎皮,拿到城里还可以换几个钱。骨头也可以卖给
药房,做虎骨酒。”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猎人又说:“那尼庵中老尼姑和她徒弟们也都会武。平
时在尼庵的小院中练习剑法、刀法。棍法,就是不能射箭,因为地方大小了。有时
她们也来到下边,在前山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练习射箭。”
红娘子奇怪地问道:“出家人清净为本,怎么还要练武呢?”
猎人笑一笑说道:“她们也要防身护体。住在深山里边,难免不遇着虎豹野猪。
另外也怕坏人欺负她们。她们里边最年轻的只有十几岁,还有几个才二十出头。”
红娘子问道:“可曾有人上山去欺负她们?”
猎人说道:“这一带人都知道她们那个地方不容易上去,离尼庵半里有一道门
户,必须叫开门户才能进去。进去以后还有第二道门户,那是尼庵的山门,养了两
条很凶的大狗在那里守门。这且不说。前几年有官军经过这里往河南去。一个军官
听说尼庵里有尼姑长得很体面,派了一群兵了上山,预备抓几个尼姑下来。不想惹
恼了老尼姑静修师父,将这些兵丁和头目痛打一顿,赶下山来,从此以后再没有官
军敢上去了。”
红霞问道:“她们也打猎么?”
猎人说:“她们都吃素,并不打猎,也不杀生,只是遇到虎豹拦路的时候,才
不得不射几箭。”
本来红娘子一路心中十分沉重,有时酸痛难过,听了猎户这一番谈话,倒是把
愁闷散开了,对红霞微微一笑说:
“我们上去也要吃素啊,以后也要禁止杀生了。”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进了深山,道路越来越险峻了。这样的路她们还很少走过。
有时几乎没有什么路,硬是攀缘着石头,攀缘着葛藤往上爬。倘若一步蹬空,就会
粉身碎骨。但这猎户很有经验,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从腰间解开一条粗麻绳,帮助
她们向上爬。这样几乎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候才来到尼庵,果然离尼庵还很远,
在很窄的山路上有一座柴门。那猎人十分熟悉,找了一根绳子拉了一下,听见铜铃
“当嘟当卿”响,声音传人山湾里边。尼庵就隐在那湾子里,只是在柴门外还看不
清楚。这时一个年轻尼姑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跟着两条大狗。她隔着柴门望望猎人,
双手合十,问询道:
“原来是施主,这两位是哪里来的?”
猎人赶快回答说:“她们是落难的人,前来投奔静修老师父。”
那尼姑就将柴门打开,两条狗很亲热地摇着尾巴迎接猎人。尼姑把柴门关好后,
就领着他们往里边走去。转过一个弯,才看到一个小小的尼庵,盖在悬崖下边。尼
庵的山门已经开了,一个尼姑站在台阶上等候。看见猎人来到,她双手合十,笑着
说:
“你怎么带着客人来了?走了一天吧?”
猎人说:“从五更就动身,一直走到现在。”
尼姑说:“赶快请进。”
他们跟着尼姑进去,见了静修老尼姑,猎人没有说出红娘子和红霞的身份,只
说她们是落难之人,前来投奔,也懂得一些武艺,不知老师父肯不肯收留?
老尼姑问道:“你爹怎么说?”
猎人说:“俺爹说她们愿意在山上削发为尼,只要师父你肯收留。如不肯收留,
就让她们稍住几天再投奔别处去。”
老尼姑将红娘子和红霞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心中有些明白,说道:
“到里边吃茶吧。你们中午打尖了没有?”
猎人说:“我们带有干粮,路上已经打尖,也喝了泉水。”
关于路上射死一只猛虎的事情,他们都没有提,为的是恐怕老尼姑不主张随便
杀生。这天晚上,老尼姑就安排红娘子和红霞在斋堂里边安歇,猎人在山门旁耳房
里边安歇。她并没有多问别的话,也不许别的尼姑向客人多问话。青年猎人平时知
道老尼姑为人虽然很好,可是脾气古怪,也不敢随便说话。
第二天早起吃过早斋,猎人告别下山去了。老尼姑把红娘子、红霞叫到面前,
也不问她们身世,只问道:
“你们自己是愿意在这里修行,还是住几天另往别处?”
红娘子说:“我们二人愿意在这里削发修行,拜师父为师,只要师父肯收留。
如果师父不肯收留,我们只好住两三天就下山去。”
老尼姑说:“你们就留下吧,就做我的徒弟,一起修行。”
红娘子和红霞赶紧跪下去对她磕头。随即有一个尼姑前来,剃去了她们的头发。
当剃发的时候,她们真是百感交集,几乎又落下眼泪。但她们竭力忍住了,知道不
能露出一点贪恋尘世的心情。这样她们就双双成了尼姑,脱了俗装,换上僧衣,在
尼庵中住了下来。
在大顺军中多年,在转战途中,她们结识过一些尼姑,对尼庵生活有些了解,
所以现在随着大家学习诵经,倒也不十分困难。她们每天除按时诵经之外,有时也
同众尼姑在小院中练习武艺。她们的剑术刀法是那样精熟高超,使大家极为惊异。
但自从她们来到这里,师父静修不许徒弟们问她们的家世。这庵中规矩向来如此,
师父不让打听的,大家就不打听。譬如师父下山去云游,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长则
两三个月,回来以后也只同一二个得力徒弟讲一讲去了些什么地方,遇见些什么事
情,其余的徒弟都不能打听。有时师父派一个徒弟下山去化缘,回来以后她也只向
师父禀报出外的情形。这一切已经成为习惯,所以现在大家也不随便打听红娘子和
红霞的来历。
红娘子为此常常感到奇怪。她看出老尼姑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可是为什么不问
一下来路就收下她们当徒弟呢?收下后也不问她们的姓名,只给她们起了两个法名,
她的法名叫圆静,红霞的法名叫圆能。红霞心中也很纳闷,可是红娘子暗中叮嘱:
师父不问,不许将她们的来龙去脉露出半句口风。
这样过了十来天。每天都是随着大家做功课。可是到了晚上,别的尼姑都去斋
堂就寝以后,红娘子总要在佛堂里对着黄卷青灯,低声诵经。师父也不干涉。有一
个管杂事的尼姑对师父说:“庵中灯油不多,这新来的圆静每晚坐到深夜,其实也
不必,只要白天用心诵经就够了。”师父摆摆头,严厉地瞪她一眼,尼姑也就不敢
再说话了。
这一夜红娘子又在独自诵经,一直诵到三更。外边的风吹着山上的松林,澎湃
作声。庵后一道山泉,直泻而下,好似百丈瀑布,声音十分雄壮。红娘子坐在佛灯
下,听着松涛声,瀑布声,有时还夹着远远传来的野兽曝叫,她忽然想到她心爱的
战马,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世间,是否也在想着主人,望着高山发出来萧萧悲鸣。她
更想到她的丈夫、兄弟,想到她三岁的儿子,他们都死得很惨。想到这里,她不禁
伏在案上呜咽起来,眼泪像山泉一样奔流。
正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她机警地抬起头来,赶紧去擦
眼泪,发现是她的师父静修老尼姑站在面前。她赶快站起来,一面继续擦眼泪,一
面却不知说什么好。老尼姑望着她,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十来天我什么也不问你,是想让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
来,好比一个人身上有了伤,让伤口慢慢地结痴,疼痛慢慢地止住。看起来你的心
还是忘不了尘世上的那些悲苦,你十分聪明,可是你的心并不专。你不要瞒我,你
可是红娘子将军?”
红娘子赶快答道:“不瞒师父,我正是红娘子,师父何以知道?”
老尼姑说:“打从你上山那时候起,我一眼看出来你绝不是平凡之人。尽管你
没有穿盔甲,可是腰挎宝剑,身背劲弓,完全是英雄打扮。我虽然很少下山,但山
下的事情却大都知道,红娘子的事也早就听说了。所以我一眼看出你的真实身份。
随同你来的是你的亲将,老百姓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健妇营的首
领是红娘子将军,她有一些得力的女将,生死跟随她不离开的,是红霞,原来姓范,
同你是同乡。你说她是不是红霞?”
红娘子说:“不瞒师父,她就是红霞。别人都阵亡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逃上山来。万般无奈,拜在师父脚下削发为尼。倘若师父害怕惹祸,我明天就带着
红霞下山。好在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尼姑,身穿僧衣,可以到处云游避难了,决不连
累师父。”
老尼姑冷冷一笑,说道:“圆静,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红娘子问道:“师父,你是何人?”
老尼姑说:“你随我前来。”
说着,她拿起佛灯,在前面引路,来到后边一个静室。那里供奉着弥勒菩萨。
打开菩萨身后的布慢,发现一道夹墙,轻轻一推,夹墙露出了一道小门。老尼姑说:
“你向里边看去。”
红娘子一看,那里边是一张桌子,上边放着盔甲宝剑,还有一部书,另外有一
面旗帜,叠好了放在桌子的一端。红娘子十分奇怪,问道:
“师父,这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藏在这里?”
老尼姑用手轻轻一拉,夹墙的门又关了起来,随即拉上布幔,将供奉着弥勒佛
的佛案,紧贴着墙壁,恢复了原样。老尼姑说道:
“徒弟,我们还到前边说话,这个地方轻易不要进来。”
她们又走回红娘子诵经的地方,坐下后,老尼姑问道:
“你可听说永乐年间,山东有一个名叫唐赛儿的女英雄起义的故事吗?”
红娘子说:“虽然我从前不读诗书,可是像唐赛儿造反的事,一代代口耳相传,
徒弟江湖出身,岂能不知道呢?”
老尼姑说:“你刚才看见的盔甲宝剑,还有一卷‘天书’,一面旗帜,就是我
们的祖师唐赛儿生前用过的东西。”
红娘子大为惊奇,问道:“这东西为何到了此地,由师父藏起来?”
老尼姑说:“我们的祖师唐赛几起义以后,很快地占领了许多州县,可是那时
候永乐皇帝正是治世的时候,兵马众多,把我们祖师打败了,抓到狱中。后来有徒
弟劫狱,将她救出。第二次又被抓进监狱,徒弟们又一次把她救出。永乐皇帝在北
京大怒,立刻下了严旨,在山东、河南、畿辅各地查访我们祖师的行踪,都传说她
削发为尼。永乐就下旨将这数省尼姑,除年纪老的和太小的,一起抓起来,一个一
个盘查。尼姑被抓了成千上万,结果沓无踪影,这案子过了几年也就不了了之。他
怎能想到,我们的祖师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弟子,将她暗暗地保护起来,送到王屋山
上,选择了这个地方,大家捐舍银子,修建尼庵,从此我们祖师就住在这里,招收
了几个徒弟。又过了几年,山东的弟子们慢慢地把她的宝剑找到了,盔甲找到了,
那一部‘天书’也找到了,当时用的旗帜也找到了几面。这些东西不是一起送来的,
今年送一点,明年送一点,经过十来年,都暗暗地送到这里。我们的祖师就在这里
礼佛修行,暗传‘白莲’,一代代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十代了。我已是将近六十
的人,虽说这庵里也有七八个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我常常为此操
心。不想你和红霞来到庵里,想是天不绝我。倘若我圆寂了,你就主持这个尼庵吧,
仍然念经修行,暗传白莲。这山下边那个猪户,也是我们同道的人。还有山东、畿
辅、河南,很多地方都有我的信徒,只是他们都是好百姓,并没有出家。你在这里
修行吧。过些日子,我会带你出去云游各地,同一些同道中人见一见。一旦我老得
不能下山,就靠你来主持了,不知你肯不肯继承我的衣钵?”
红娘子立刻跪下,双手合十,低头说道:“只要师父看得起我,我愿意听从师
父的吩咐,决不会三心二意。”
老尼姑说:“这样就好办。今夜我对你说的话,在这尼庵中我也只对几个亲信
的徒弟说明,平时就不必说了。”
红娘子又哭着说:“师父,我丈夫李公子和他兄弟被冤枉杀死,幸而我逃了出
来。后来我小儿子又中箭死了。我本来可以自尽,但我没有自尽,为的是要向大顺
皇上为李公子辩冤。听说现在皇上御驾还在山西,我想写一道奏本,辨明我丈夫兄
弟的冤情,师父你看可行不可行?”
老尼姑说:“你丈夫和二公子被冤枉杀死,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是要辩冤。倘
若你能写个奏本,我可以亲自替你送出去,想法递交给大顺皇帝。如今兵慌马乱,
要写可得快一点。”
红娘子说:“我可以写,就怕词不达意。”
老尼姑说:“这没关系。你只管写出来,我替你润色润色。今后你还要多多练
习,一旦时候到了,能够提笔写出你要说的话。本来一般出家人,会不会写都无所
谓,可是我们要时时想到祖师传下来的一件大事啊,这大事也就是……”
老尼姑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但红娘子默默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了。
红霞将上边的经过,一面流泪,一面说给大家听。听的人也是不断地流泪,有
时感动得抽咽起来。后来高夫人问道:
“怎么我没听先皇帝说起,收到你们的奏本?”
红霞说:“是的。老师父下山去十来天,又回到山上,说是大顺皇帝已经过了
黄河。老师父一时无法找到,只好返回。可是我们并不死心,过了些日子,老师父
决定往西安去将红娘子的奏本送给皇上。这一次红娘子命我随同老师父一起下山到
了河南境内,从那里往南去,打算由孟津过黄河,从洛阳一路进潼关。没有想到,
等我们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清兵已经过了黄河,我们的路走不通,只好又回到山
上。可是我们一直不死心,总想要让我们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李公子兄弟死得冤枉。”
说到这里,红霞呜咽痛哭起来,高夫人也不免唏嘘流泪,说:
“红霞,你不用说了。你一来到,我就告你说,李公子兄弟冤枉被杀,不久先
皇帝就深深地后悔了。这事情用不着再辩冤。你还是说说,你们后来又怎么办了呢?”
红霞说:“我们一直不死心。过了几个月,到了第二年春天,知道清兵打进西
安,皇上到了湖广,清兵在后边追赶不放。到了秋天,风闻皇上已在湖广境内死去,
可不知太后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太后已投入长江自尽。我们为着查清太后的生死
下落,在顺治三年,下了王屋山,先到洛阳,后到西安,又沿着由商洛去湖广的那
条路,一面云游化缘,一面打探太后的消息。后来从荆州到武昌又到九江,到处传
说不一,有的说太后没有死,仍在人间,可不知逃往何处;有的说太后确实投江自
尽;又听说有一支人马改成忠贞营,由高将爷和补之将爷率领,可能太后也在忠贞
营里。可是这时忠贞营已经到了广西,路途不通,我们只好又退到王屋山。过了几
年,我们第二次又出来寻找,走了几个月,仍然得不到确切消息,只好又回到王屋
山。这样我们年年挂念,月月挂念,有时我们暗暗祝告,望佛祖保佑,使太后平安
无事。没有想到,就在去年,听说几省的清兵都往川东和洛阳一带调遣,要攻打大
顺军的一支余部。我们想着太后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派一个尼姑出来,到襄阳住
了半月,果然打听到,太后确实还在人间,住在兴山茅庐山一带。这个尼姑回到王
屋山以后,我同红娘子决定下山。可是后来又说消息不一定确实,因为长江以南也
有一支人马在抵抗清兵。是不是太后就在茅庐山一带,不敢断定。红娘子才命令我
这一次一定要找到太后,当面见到太后,才算确实。所以我就来了。”
高夫人哽咽说:“难得你们这一番忠心,你来看一看真不容易呀。这样忠心,
实在叫我感动。你明天回去,回到王屋山,见了红娘子,把我的话告她说吧。”
红霞说:“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我知道她的忠心。叫她不必挂念我,好好念经修行。大顺朝早就
没有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是为着一股正气,要同清兵作战到底,死也就死在这
里,决不偷生。你们好生修行,不必以我为念。”
红霞说:“太后,红娘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她叫我见到太后,立刻返回,然后
同我一起前来,死保太后,直到战死。”
高夫人说:“这话不要说了,你们一则不容易来到,二则你们两个人来了,有
什么用呢?千万不必来了。”
红霞说:“话不能这么说,红娘子常常跟我言讲,不管李公子兄弟死得多么冤
枉,我们永远忘不了大顺朝。我们活着是大顺朝的人,死了还是大顺朝的鬼。我们
如今还都不老,四十几岁的人,身强力壮,武艺也没有丢掉,尽管只有两个人前来,
我们还可以保着太后同清兵作战。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为大顺尽节,为中国尽节,
这是我们的心愿。至于王屋山尼庵的事情,我们自会安排。跟着太后作战,我们死
也甘心,毫无牵挂。我们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啊!”
说到这里,周围人都失声痛哭,连尚神仙和王长顺也泣不成声,高夫人更觉难
过。还是慧英怕高夫人过于悲伤,说道:
“红霞姐姐,你不要再说了,让太后休息休息,你同我也去休息休息吧。”
于是红霞叩辞了高夫人,随着慧英来到忠娘娘宫中休息。这天晚上,高夫人吩
咐为红霞洗尘。山上已经很艰苦了,也没有办法多置什么好菜,好在红霞如今吃素。
吃饭的时候,大家尽可能避免谈往事,免得又伤心起来。饭后,红霞怕高夫人过于
疲累,不敢久坐,就同慧英回到忠妃宫去。
慧英在大顺军的旧部中虽被大家称为忠娘娘,可是她同红霞在一起,亲如姐妹,
不讲究这些身份的差别了。她有许许多多内心的痛苦,二十年来无人可以细谈,原
来的姐妹们都已死去,在高夫人面前她不愿去触碰这些伤痛,对别的女人谈,又有
碍于自己的身份。如今红霞住在她的宫中,这正是她将心中郁结的痛苦吐出来的机
会。红霞尽管十分劳累,但今晚也几乎没有一点瞌睡了。她也有她的痛苦。她是自
幼作为童养媳卖出来的,后来红娘子起义,把她救出,她就死心塌地跟着红娘子。
等到闯王在西安建国,她也结婚了。丈夫便是李岩的本家兄弟李俊。当李岩兄弟被
杀后,红霞随着红娘子带领一批男女亲军逃走,李俊率领二三百豫东将士在后边阻
挡追兵,结果几乎全部阵亡,而李俊死得最惨,身中十余刀,尚在拚命抵抗。想起
这些,红霞的痛苦也是一言难尽。今晚姐妹两个好不容易见了面,追叙往事,说说
哭哭,哭哭说说,直到鸡叫时候,方才睡去。
这天晚上,除谈她们个人的伤心往事外,红霞也顺便问到从前跟随闯王的一些
老将的下落。听到最近死去的郝摇旗、袁宗第、刘体纯是那样坚贞不屈,同清兵奋
战到最后,决不投降,红霞满心肃然起敬,连声说:“这才不辜负闯王当日对他们
的重用。”她们又谈到田见秀和张鼐两个人,慧英露出又不满又惋惜的神色,说道:
“唉,慧梅死了以后,张鼐同慧琼在襄阳结了亲。不管慧琼对张鼐多么温柔体
贴,张鼐总是忘不下慧梅,对慧琼冷冷淡淡。慧琼每次见了我,总是悄悄地流泪哭
泣。可是她对张鼐不管怎么都是十分温存。在我们败退武昌的时候,清兵追来了。
先皇帝命刘宗敏和田见秀率领几千人马出城作战,被清兵打得大败。先皇帝继续往
东逃去。刘宗敏被俘了,死得令人可歌可泣,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张鼐
被清兵围攻,受了重伤,还骑在马上冲杀。慧琼去救他,结果受伤被俘,死在敌人
手中。张鼐终因寡不敌众,又失血过多,阵亡了。”
“田见秀也身带重伤,他的身子上边压着一个清兵死尸。第二天清兵退走以后,
他的亲兵回来寻找他的尸体,结果他先看见了他们。亲兵们把他抬到山里一个百姓
家中,把他保护起来。后来他的伤势痊愈了,但他已经看破红尘,对于人间事万念
都消,决定出家为僧。他的几个亲兵,平时受他的熏陶,也都愿意跟他出家。就这
样他们剃了头发,变成僧人,云游了许多地方。后来到了湖南黔阳县境,看见有一
处风景很好,有一座古寺,已经没有了和尚,他们就将古寺翻修一新,在那里出家
住下来。老百姓因他们为人很好,常常周济别人,所以也喜欢他们在那里住下去。
好在清兵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他们每日念经礼佛,在四周围种点蔬菜,种点庄稼。
后来我们知道他没有死,还派人去看过他,希望他也到这里来。可是他身子已经很
衰弱了,受的伤很重,当日流血太多。骑马打仗的事,他已经不行了。据他对别人
说,他常常在夜间听到松涛之声,就想起来过去大军作战,想起我们的先皇帝,心
中再也平静不下去。可是他这一生只能遁入空门了。两三年前,听说他已经死在那
里,徒弟们在他的尸骨上修了一个砖塔,因为他原来字‘玉峰’,出家后自称‘玉
和尚’,这砖塔上就刻着‘玉和尚大师之墓’。”
红霞又问起原来一些老人的下落。慧英—一向他说明。只是有一个人她不清楚:
就是牛金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里始终没有得到他的真确消息。还有一个人,被
清兵提去审问时,始终不肯说出姓名,结果被糊里糊涂地杀了。人们只知道他是大
顺朝的文臣,坐监的时候,没有了网巾,每天早晨,他都问狱卒要来笔墨,在鬓角
画上网巾。狱卒们都很尊敬他,认为他有汉人的骨气,所以就称呼他“画网巾先生”,
把他的尸骨埋在野地里,立了一个小碑:“画网巾先生之墓”。后来坟墓也被别人
平了。几年前国公爷派人到各地查询闯王旧部,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方才睡去。第二天早晨,她们起来去向高夫人请安。
高夫人已经早早地起来,对红霞说:
“你今日上午就下山去,不要停留了。昨日夜里又得到军情公报,清兵大军继
续向茅庐山周围二三百里处运送粮草,调拨人马,你再迟就出不去了。”
红霞还想留住一两天,无奈高夫人坚决让她早走,她只得说道:“我这次回到
王屋山,向我们红帅禀明之后,立刻同她一起前来。”
高夫人说:“你们来了没有用啊,不必前来。”
红霞说:“这是红帅多年心愿,要死死在闯王旗下。虽然现在大顺国没有了,
可是太后你还健在,我们不能够偷生怕死,不来保护太后。”
高夫人说:“可是你们来了济不了大事。”
红霞说:“我们也知道两个人济不了大事,可是这是我们的心愿。红帅死了丈
夫,死了儿子,我红霞也是一个寡妇,没有一点牵挂,但愿早死,死得壮烈,以后
也好在地下相见。请太后不要再说了。”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这是我的嘱咐,你们要听从。恐怕你们不听从也不行。
等你回到王屋山,收拾一下再来我这里,只怕就进不了茅庐山寨了。”
大家说了一阵,吃过早饭,就催红霞赶快下山。高夫人亲自将红霞送到宫门外
边。慧英带着几个女亲兵将红霞送到下山的寨门外。两个人拉着手,不忍离别,也
都预感到这番离别后,恐怕再见就没有日子了。尽管红霞、红娘子决心前来保护高
夫人,直至战死,可是人间的事情并不都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实现。所以红霞
拉着慧英的手,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经慧英催促几次,她才提着禅杖,往山下走去。
慧英一直望着她的影子被参差树木遮住,再也不曾出现,才怅然返回宫中。
红霞走后一直没有音信。高夫人和慧英、尚神仙说话的时候常常提到她。后来
纷传她被清兵抓去,下在襄阳县的狱中,不知生死结果。高夫人等对这无法证实的
消息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她们并不希望红娘子和红霞来到茅庐山上,而只希望红霞
能平安回去,把高夫人这边的消息告诉红娘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