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字孝直,右扶风郿人也。祖父真,有清节高名。建安初,天下饥荒,正与同郡孟达俱入蜀依刘璋,久之为新都令,后召署军议校尉。既不任用,又为其州邑俱侨客者所谤无行,志意不得。益州别驾张松与正相善,??璋不足与有为,常窃叹息。松于荆州见曹公还,劝璋绝曹公而自结先主。璋曰:"谁可使者?"松乃举正,正辞让,不得已而往。正既还,为松称说先主有雄略,密谋协规,愿共戴奉,而未有缘。后因璋闻曹公欲遣将征张鲁之有惧心也,松遂说璋宣迎先主,使之讨鲁,复令正衔命。正既宣旨,阴献策于先主曰:"以明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冯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先主然之,溯江而西,与璋会涪。北至葭萌,南还取璋。
郑度说璋曰:"左将军悬军袭我,兵不满万,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内涪水西,其仓廪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禽耳。"先主闻而恶之,以问正。正曰:"终不能用,无可忧也。"璋果如正言,谓其群下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于是黜度,不用其计。及军围雒城,正笺与璋曰:"正受性无术,盟好违损,惧左右不明本末,必并归咎,蒙耻没身,辱及执事,是以捐身于外,不敢反命。恐圣听秽恶其声,故中间不有笺敬,顾念宿遇,瞻望悢悢。然惟前后披露腹心,自从始初至于终,实不藏情有所不尽,但愚暗策薄,精诚不感,以致于此耳。今国事已危,祸害在速,虽捐放于外,言足憎尤,犹贪极所怀,以尽余忠。明将军本心,正之所知也,实为区区不欲失左将军之意,而卒至于是者,左右不达英雄从事之道,谓可违信黩誓,而以意气相致,日月相迁,趋求顺耳悦目,随阿遂指,不图远虑为国深计故也。事变既成,又不量强弱之势,以为左将军县远之众,粮谷无储,欲得以多击少,旷日相持。而从关至此,所历辄破,离宫别屯,日自零落。雒下虽有万兵,皆坏阵之卒,破军之将,若欲争一旦之战,则兵将势力,实不相当。各[若]欲远期计粮者,今此营守已固,谷米已积,而明将军土地日削,百姓日困,敌对遂多,所供远旷。愚意计之,谓必先竭,将不复以持久也。空尔相守,犹不相堪,今张益德数万之众,已定巴东,入犍为界,分平资中、德阳,三道并侵,将何以御之?本为明将军计者,必谓此军县远无粮,馈运不及,兵少无继。今荆州道通,众数十倍,加孙车骑遣弟及李异、甘宁等为其后继。若争客主之势,以土地相胜者,今此全有巴东,广汉、犍为,过半已定,巴西一郡,复非明将军之有也。计益州所仰惟蜀,蜀亦破坏;三分亡二,吏民疲困,思为乱者十户而八;若敌远则百姓不能堪役,敌近则一旦易主矣。广汉诸县,是明比也。又鱼复与关头实为益州福祸之门,今二门悉开,坚城皆下,诸军并破,兵将俱尽,而敌家数道并进,已入心腹,坐守都、雒,存亡之势,昭然可见。斯乃大略,其外较耳,其余屈曲,难以辞极也。以正下愚,犹知此事不可复成,况明将军左右明智用谋之士,岂当不见此数哉?旦夕偷幸,求容取媚,不虑远图,莫肯尽心献良计耳。若事穷势迫,将各索生,求济门户,展转反复,与今计异,不为明将军尽死难也,而尊门犹当受其忧。正虽获不忠之谤,然心自谓不负圣德,顾惟分义,实窃痛心。左将军从本举来,旧心依依,实无薄意。愚以为可图变化,以保尊门。"
十九年,进围成都,璋蜀郡太守许靖将逾城降,事觉,不果。璋以危亡在近,故不诛靖。璋既稽服,先主以此薄靖不用也。正说曰:"天下有获虚誉而无其实者,许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创大业,天下之人不可户说,靖之浮称,播流四海,若其不礼,天下之人以是谓主公为贱贤也。宜加敬重,以眩远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先主于是乃厚待靖。以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已者数人。或谓诸葛亮曰:"法正于蜀郡太纵横,将军宜启主公,抑其威福。"亮答曰:"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初,孙权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亮又知先主雅爱信正,故言如此。
二十二年,正说先主曰:"曹操一举而降张鲁,定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逼故耳。今策渊、郃才略,不胜国之将帅,举众往讨,则必可克。克之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此盖天以与我,时不可失也。"先主善其策,乃率诸将进兵汉中,正亦从行。二十四年,先主自阳平南渡沔水,缘山稍前,于定军兴[山]势作营。渊将兵来争其地。正曰:"可击矣。"先主命黄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渊军,渊等授首。曹公西征,闻正之策,曰:"吾故知玄德不办有此,必为人所教也。"
先主立为汉中王,以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明年卒,时年四十五。先主为之流涕者累日。谥曰翼侯。赐子邈爵关内侯,官至奉车都尉、汉阳太守。诸葛亮与正,虽好尚不同,以公义相取。亮每奇正智术。先主既即尊号,将东征孙权以复关羽之耻,群臣多谏,一不从。章武二年,大军败绩,还往白帝。亮叹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评曰:庞统雅好人流,经学思谋,于时荆、楚谓之高俊。法正著见成败,有奇画策算,然不以德素称也。儗之魏臣,统其荀彧之仲叔,正其程、郭之俦儷邪?
【译文】
法正,字孝直,扶风郡 县人。祖父法真,节操清白而享有高尚名声。建安初年,天下饥荒,法正与同郡人孟达一道入蜀依附刘璋,过了很久才被任命为新都县令,后来被召到成都代理军议校尉。法正既得不到重用,又遭到侨居蜀地的同郡县人的诽谤,说他品行不端,故法正感到很不得志。益州别驾张松与法正十分友好,张松暗忖跟着刘璋不会有什么作为,常常暗自叹息。张松出使到荆州见曹操归蜀后,劝说刘璋与曹操断绝关系而与刘备结盟。刘璋间:“谁可为使者前往?”张松于是举荐法正,法正推辞,最后勉强接受命令前往荆州。法正返蜀后,向张松夸赞刘备有雄才大略,于是两人密谋商定,决心共同拥戴刘备,但一时找不到机会。后来刘璋听说曹操打算派遣兵将进攻张鲁而心怀恐惧,于是张松乘机劝刘璋应当迎请刘备入蜀,让刘备担负征伐张鲁的责任,刘璋再次派遣法正受命前往荆州。法正向刘备转述了刘璋的意图后,即私下向刘备献计说:“凭将军的英才,利用刘璋的懦弱;张松,州里的得力人才,让他在成都作内应;然后将军借助益州的富庶和天府之国的险要地势,以此等条件来成就霸业,实为易如反掌。”刘备听从了法正的计策,领兵沿长江逆流而上,西进与刘璋相会于涪城。随后刘备率军北上葭萌,接着又率军掉头南返进攻刘璋。
郑度劝说刘璋:“刘备领孤军进袭我们,百姓尚未向他归附,全靠临时征集民间的粮草,军队严重缺乏物资。对付他们最好的计策是把巴西、梓潼两地的百姓全部迁往涪水以西,把那里田地里、粮仓里的粮食全部烧掉,修筑高垒深挖濠沟,镇静地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来后,向我们挑战,我们坚守不出,他们时间一长就会断绝粮草供应,不出一百天,必然自行退走。他军一退,我军进追,这样即可生擒刘备。”刘备听到这一消息甚为忿恨,间法正如何应对。法正说:“刘璋最终不会听用郑度的计谋,将军不必担忧。”刘璋果然如法正所料,对他的部下说:“我只听说出军抗敌以保护百姓,未听说迁移百姓以躲避敌人。”于是罢免郑度,不用其计。待刘备的军队包围锥城,法正写信给刘璋说:“法正我享性缺乏才智,现在您与左将军友好结盟受到损害,我担心您身旁的人不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必定会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到我一人身上,使我终生蒙受耻辱,也使您连带受辱,故而失身流落在外,不敢回去复命。怕您厌恶我的言语声音,所以这期间也不敢向您写信致意。回想起往日您对我的恩情,我常常翘首西望,心中极为悲伤惆怅;然而我考虑还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以披露自己的心迹。从事情的初始直到最终,我绝没有隐瞒任何真情,有言不尽意表白不清之处,是我愚笨拙劣,诚意没能将您打动,以致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现在国事危急,大祸临头,虽然我流落在外,张口就会增加您对我的怨恨,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心中要说的话说出来,以剖明自己的忠心。将军你的本心,法正我是了解的,实际是谨慎小心不愿得罪左将军,而最终还是引起矛盾,是因为您身边的人不明白英雄处世从事的道理,以为可以违背信义誓约,凭着意气办事。他们长期以来,追求顺耳悦日,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皆因他们缺乏远虑不为国家作长远打算。事变发生以后,他们又不能估量双方势力的强弱形势,以为左将军孤军远道而人,缺乏粮草储备,故想以多击少,旷日相持。而左将军自白水关到此,所过郡县全被攻破,将军您所有的行宫、营寨,日益孤立衰落。雏下虽有兵马上万,但都是败阵之卒、破军之将,如果打算凭此军队争一时战斗的胜利,那么兵将势力确实不相当;打算长期相持来消耗左将军的粮草也行不通,因为左将军的营地已扎守坚固,粮草已有了积囤,而将军您的地盘日益渐少,百姓日益困穷,敌对力量越来越多,军需供应又被远远隔开。以臣愚见,真正粮草先竭、无法坚持长久的却是将军。照目前两边情况相持下去,将军实难维持。现在张益德率领数万之众,已平定巴东,进人犍为境界,并分兵平定资中、德阳,正三路向前挺进,您如何抵挡得住?原来替将军谋划的人,肯定说左将军是孤军远来而缺乏粮草,运送不及,而且兵少无援。如今荆州入蜀的道路已被开通,左将军的军队比原来增强几十倍,还有东吴孙权将军已派遣他的弟弟及李异、甘宁等领兵做后援。比较主客双方的形势变化,如果您想凭上地广大来取胜,而今对方已完全占领了巴东,广汉、犍为也大半被攻占,巴西郡又非将军所有了。计算起来益州所能凭依的只有蜀郡,而蜀郡已经不复完整,益州上地已三分失二,官员百姓已疲惫不堪,每十户人家就有八户企图起来作乱。如果敌军离得远则百姓忍受不了长久的劳役,敌军进逼近则他们就会投降反叛。广汉郡各县就是明证。此外鱼复县与白水关,实在是决定益州祸福成败的门户,如今两门全被打开,坚固的城池皆被攻破,各路军队都被击败,能战的兵将已损失殆尽,而敌军几路进击,已攻人益州的心腹之地,而您仅能困守成都、雏城二地,谁存谁亡的局势,昭然可见。这只是大致情形,比较明显易见,至于其余曲折隐伏的因素,就难以一一用文字表述清楚了。像我法正这种下愚之人,尚且明白如此局面再难扭转,何况将军您身旁聪明多智的谋士,岂能不明白事情的必然后果?他们靠暂时的苟且侥幸,乞求容身,献媚邀宠,不作长久打算,不肯尽心献上良策。如果事情危急大势已去,他们将各自谋生逃命,保全自家门户,调身转背,就会作出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打算,绝不会为将军您尽忠死节,反过来您的家口还会受到他们带来的忧患。我法正虽已蒙受不忠的诽谤,但们心自间我并未有负于您的恩德,顾念我们之间的君臣名分义务,我实在为将军疾首痛心。左将军为了国家的根本利益而举兵前来,对您的旧情依在,并无敌意,我窃以为您可以根据事情的变化而改变策略,以便保全自己的家族。”
建安十九年(215),刘备进军围困成都,刘璋的蜀郡太守许靖企图越城投降,事情败露并未成功。刘璋因益州即将攻陷,故此没有处决许靖。刘璋投降后,刘备因许靖背主之事而看不起许靖,对他不加任用。法正劝刘备说:“天下有的是博得虚名而无真正德才之人,像许靖即是如此。然而今日主公起手开创大业,天下之人又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去作说明,而许靖的虚名,已传播天下,如果对他不能待之以礼,天下之人则会因此说主公在轻贱贤才。所以对许靖应该敬重以待,以此昭示远近,您是在追效古代燕昭王厚待郭魄的作法。”刘备于是厚待并起用许靖,任命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在外统领都城及京郊地区,在内则为刘备的主要谋臣。法正胸襟偏狭,一饭之德,小小怨隙,无不回报,并擅自处死几个毁谤过他的人。有人对诸葛亮说:“法正在蜀郡太横行了,将军您应票告主公,对他的作威作福的行为加以约制。”诸葛亮回答说:“主公在公安时,害怕北面曹操强盛,担心东面孙权威逼,身边又恐惧孙夫人生变,当时的情景真是进退两难狼狈不堪。法孝直成为主公的辅佐后,使主公展翅飞腾,不再受人制抑,如今怎么能禁止法正不由自己的意气办事呢?”当初,孙权将妹妹许配刘备为妻,孙权妹妹才思敏捷、性情刚猛,大有她几位兄长的性格气度,在她身旁总是侍立着一百多名持刀的侍碑,刘备每次进她的房间,心中都恐惧不安。诸葛亮又明知刘备十分信任喜爱法正,故此才这么讲。
建安二十二年(217),法正劝刘备说:“曹操一战就降伏张鲁,平定汉中,但他没有乘此破竹之势而进取巴、蜀,却留下夏侯渊、张 镇守汉中,自己率军北还,这样做并非他智谋不行,兵力不足,必定是自己内部有忧患迫使他这样。现在分析夏侯渊、张 的才干谋略,并无比我国将帅高明之处,如果我们举兵征伐,一定能取得成功。取胜之后,可以在那里大力发展生产,广积粮食,寻找时机出兵进击,这样上可以消灭敌寇、安辅汉室,中可以蚕食占取雒、凉二州,开拓疆上,下可以固守险要,为长远割据一方之计。这大概上天有意给我们良机,机不可失!”刘备十分赞同法正的计策,于是率领诸将领兵挺进汉中,法正也随同前往。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从阳平关南渡洒水,随着山势走向逐步向前推进,在定军、兴势两山扎下营寨。夏侯渊领兵前来争夺要地。法正说:“可以出击!”刘备令黄忠依山势居高临下击鼓呐喊向夏侯渊军队发起攻击,将夏侯 渊军打得大败,并将夏侯 渊等斩首。曹操正领兵西征乌丸,听到法正这一计策,说:“我本来算定刘玄德想不到这步棋,一定是人家教他的。”
刘备被拥立为汉中王,任命法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第二年法正即去世,年仅四十五岁。刘备为法正之死一连痛哭了几天。法正被追谥为“翼侯”,他的儿子法邀被赐爵为关内侯,官至奉车都尉、汉阳太守。诸葛亮与法正,虽说二人志趣不同,但都能以大义为重互相取长补短,诸葛亮常常惊奇法正的智术谋略。刘备称帝后,准备东征孙权为关羽报仇雪耻,许多大臣都进行劝谏阻止,但刘备一概不听。章武二年(222),刘备大军被吴军击败,退驻白帝城。诸葛亮叹息说:“法孝直如果在世,一定能劝阻主上,使他不进兵东吴,即使进兵东吴,也不会遭到如此惨败!”
陈寿评论说:庞统常素喜好他人好的风范,透过学问,深思熟虑,在当时荆、楚二地,称为高才俊秀。法正明见成败,能想出神奇的计策,但是平日不以德行见称。跟魏的大臣比较,庞统与荀彧在伯仲之间,法正大概是与程昱、郭嘉相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