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的始祖后稷名弃,他的母亲是有邰氏的女儿,叫做姜原,姜原是帝喾的正妃。有一天,姜原到野外去,看到地上有巨人的足迹,心里忽然有一种兴奋的喜悦想去踩它,踩下之后,觉得身子里受到感动,就好像怀了孕一般。到了相当的时间,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因为不是在正常情况下怀的孩子,所以认为不吉祥,就将他弃置在里中狭窄的道路上,但是经过那儿的牛马,却都避开了他而不践踏;于是又移置到树林里,刚好遇到树林里有很多人,就换了地方,丢到结了冰的沟渠上,但却有飞来的鸟张开它们的翅膀为他盖着垫着。到这时候,姜原觉得很神异,于是就收留了他,并且将他抚养长大。因为当初想丢弃他,所以就叫他做“弃”。
弃在孩提时候,就很特异地有着像大人那般高远的志向。他在游戏的时候,喜欢种植麻、菽(豆子),麻、菽都长得很好。到了长大以后,也就喜爱耕作农稼了。他勘察土地所宜,适合谷类生长的就种植耕作,一般人都效法他。帝尧知道了这件事,就拔举弃为农师,教人民耕种,于是天下都蒙受他的好处,因此而有功于当时。帝尧说:“弃,老百姓以前常不得饱食,你做后稷(即农师),播植百谷,使百姓免于饥馁。”就封弃于邰的地方,以原有的官名“后稷”作为称号,另外以姬作为姓,成了侯国。后稷这一族的兴起,在陶唐(尧)、虞、夏的时候,历代都有好的德声。
后稷死了以后,他的儿子不窋代立。(案:不窋与后稷世次相去应该很远,不会是后稷的儿子。)不窋晚年时,夏后氏的统治力衰微,废去农官,不注重农事。不窋因为失了农师的官,就逃奔到戎狄的地方。
不窋死了,子鞠继立。鞠死了,子公刘继立。公刘虽然处在戎狄的地方,但又继续从事后稷的工作:致力于耕种,发挥土地的功能,自漆、沮渡过渭水,伐取材木以供应用。于是居无定所的人拥有资财,定居下来的人也有土地、粮食等积蓄。人民仰赖他的福泽,百姓感念他,大多迁徙而附归于他。周室政教的兴起,就从这时开始了。因此诗人作了许多歌诗乐章以感怀他的恩德。
公刘去世,子庆节继立,建都邑于豳。庆节去世,子皇仆立。皇仆去世,子差弗继立。差弗去世,子毁隃继立。毁隃去世,子公非继立。公非去世,子高圉继立。高圉去世,子亚圉继立。亚圉去世,子公叔祖类继立。公叔祖类去世,子古公亶父继立。
古公亶父又继续从事后稷、公刘的事业,做了很多有德义的事业,整个都邑的人全部拥戴他。薰育、戎、狄都来攻打他,为的是要获得财物,古公亶父就给了他们;过了不久,又来攻打,这回却是为了要得到土地与人民。人民都愤怒了,想要对抗。古公却说:“人民拥立君主,是为了替他们谋福利。现在戎狄所以要攻击我,是为了我的土地和人民;人民属于我和属于他们,那有什么差别呢?人民却要为了我的原因而战斗,那等于是杀了他们的父子以做他们的领袖,我不忍心这么做!”于是就和他自己亲近的部属离开豳地,渡过漆、沮二水,越过梁山,定居于岐山下。豳地整个地方的人,扶老携幼,全又都归附古公于岐山下。其他旁的地区,风闻古公的仁爱,也多来归附他。到了这时候,古公就扬弃狄戎的习俗,而营建城池宫室房舍,将人民分成几个邑落居住;又设置职有专司的五官。于是人民都歌咏乐诗,颂扬他的德业。
古公有长子名太伯,次子名虞仲;太姜又生了幼子季历,季历娶了太任,太姜、太任都是有贤德的妇人,因此季历与太任生下了昌,而有圣王的瑞应。古公说:“我们这一族应当有王者出现,这该是在昌吧?”长子太伯、次子虞仲晓得古公的意思,想要立季历继承他,以便将来传位给昌,于是两个人就逃到南蛮之地,学当地的土著在身上刺了花纹,并截断头发,表示不回中原,以此让位给季历。
古公去世以后,季历继立,就是公季。公季继续修明古公所遗留的治道,专心致力于义举,因此诸侯都顺从他。
公季去世后,子昌继立,那就是西伯。西伯,后人尊号为文王。他遵循着后稷、公刘的志业,效法古公、公季的成规,笃行仁政,尊敬长老,慈爱幼少,礼遇有贤德的人。他为了接待有才德的人,常常到了正午也无法抽空进餐,那些才士就因为这样,大多效命于他。当时的贤者伯夷、叔齐原本在孤竹国,听说西伯善于礼养老者,就商议着:“何不去归依他呢?”一些才士像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这些人,也都去依归西伯。
崇侯虎对殷纣谮害西伯道:“现在西伯以各种手段,累积他的善名和德业,诸侯都归向他,将不利于天子。”于是帝纣就将西伯囚禁在羑里。闳夭这些人很担忧,就求得有莘氏的美女和骊戎的文马(鬣赤身白,目如黄金的骏马)、有熊的三十六匹好马以及其他珍奇怪异的宝物,透过殷的宠臣费仲而献于纣王。纣王非常高兴,就说:“光凭着这么一个美女就可以释放西伯了,更何况有那么多好东西呢!”于是赦免了西伯,又赐他弓箭斧钺,使西伯能专征伐。并且说:“谮害西伯的,是崇侯虎。”后来西伯献了洛水西边的土地,以此请求纣废除炮烙的刑罚,纣就答应了他。
西伯暗地里行善事,诸侯有了纷争,都来找他裁决。当时虞、芮两国的人,有了田地的争讼,无法裁决,就到周找西伯。到了周的国境,只见耕田的人都在田间留下很宽的田塍,互相谦让而不占去耕种;人民的习俗,都是礼让长上的。虞、芮两国的人,还没见到西伯,就自觉惭愧了,于是商议道:“我们所争的,是周人所耻于取的,还去干嘛?不过是自取羞辱罢了。”就转回头,双方都不要那块地方,互相谦让而去。诸侯听到这件事,就说:“西伯应该是受天命、要得天下的君主。”
西伯在第二年讨伐犬戎。下一年,伐密须。再下一年,败了耆国。殷的祖伊知道了,很忧惧,就告诉帝纣。纣说:“我们不是受有天命的吗?区区西伯,能起什么作用呢?”明年,西伯伐邘。下一年,伐崇侯虎,并营建丰邑,从岐下迁都于丰。第二年,西伯崩逝,太子发继立,这就是武王。
西伯在位大约五十年。他大概是在被囚禁于羑里时,将《易》的八卦重为六十四卦。诗人所称道的西伯,就在受命专征伐那年称王,而裁决虞、芮的争讼。过了七年而崩逝,追谥为文王。那时已经更订法律制度,改制正朔(正月初一)了。又追尊古公为太王、公季为王季,这由于称王的瑞应是从太王开始的。
武王即位,以太公望为太师,以周公旦为辅佐,以召公、毕公这些人佑助王师,继续从事文王所遗的功业。
九年,武王祭了主兵的“毕星”,向东校阅军队,一直到达盟津。又用木头做了文王的神主,以车子载着,置于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表示是奉文王之命进行征伐,不敢自己专行。于是昭告司马、司徒、司空以及受领符节的各官:“大家要严敬谨慎虔信啊!我原本是个无知的孩子,不过因为先祖是有功德的藩臣,我只是承袭先人的功业罢了。所以我也不敢自专,我们将每件事都明定赏罚,以完成这次任务。”然后就起兵了。师尚父号令道:“集合你们所有的人和你们的船只,后到的斩!”武王渡黄河时,到了中流,有白鱼跳入武王的船里,武王就俯下身取了它来祭祀。渡河以后,有火飞向上又飞向下,到了武王所住的屋子上,就掠过去变成了一只慈乌,颜色是红的,声音很稳定。这时,诸侯中虽然没有互相约好,却一起聚在盟津的有八百个。诸侯都说:“纣是应该讨伐了。”武王说:“你们还不知道上天的意思,还不可以呢。”于是就班师回去了。
过了两年,听说纣昏庸乱德,比以前更为暴虐,杀了叔父王子比干,囚禁了同姓诸侯箕子。乐官太师疵、少师强就抱了他们的乐器逃奔到了周。这时,武王就遍告诸侯说:“殷有重大的罪孽,大家不可以不合力讨伐!”于是仍然尊奉文王,就率领了兵车三百乘,精壮的卫队三千人,带甲的武士四万五千人,向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那一天,军队全部渡过盟津,诸侯都会合在一起,说:“勤奋用命,不可懈怠!”于是武王作太誓,对众人宣告:“现在殷王纣只是听信妇人的谗言,自己断绝天命,毁弃了祖先所订的正朔,坏乱历法——天人的交通——,远离自己同父母的诸弟,又断弃先祖所制的音乐,而崇尚靡靡淫声,以此干乱正声,用来讨好妇人。因此现在我发只是恭谨地执行天的惩罚。奋勉啊将士们,毋需等我的再三告诚!”
二月甲子日那天,天刚亮的时候,武王早早地到了商都郊外牧的旷野,就在那儿誓师。武王左手把着黄色的大斧,右手拿着白色的旄牛尾,用来指挥。“远来劳苦啊,西方的人们!”武王说,“啊!我们友邦的大君主、各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以及庸、蜀、羌、髳、微、髳、彭、濮各国的人们,举起你们的戈,靠紧你们的盾,竖好你们的矛,我就要宣誓了。”武王说:“古人曾经有过这么一句话:‘母鸡不应该在早上啼叫,如果母鸡在早上叫了起来,那将是这家的衰败。’现在殷王纣只有妇人的话才采信,自己废弃了祖先的享祭,不报答神恩,灭弃他的家国,舍弃他同父母的弟弟不用,却只对天下犯罪多端而逃亡的人,那般地尊崇,那般地推重,那般地信任,那般地重用,让他们来暴虐百姓,来扰乱商国。现在我发,只有恭谨地执行上天的惩罚。今天的任务,不会太劳累,不过前进六步七步,就可以停下来整队了,大家要奋勉啊!你的武器向前击刺,不过四五下、六七下,就可以停下来整队了,要奋勉啊各位!希望大家勇武地,像老虎像罴熊,像豺狼像螭蛟,在这商都的郊野,别阻挡那些能够逃来投降的,可以带他们回西方去服劳役。用心啊各位!如果你不用命,那么你自身将会受惩罚!”誓师完毕,诸侯的军队聚在一起的有兵车四千乘,都列阵于牧的旷野。
帝纣听说武王攻来,也派了军队七十万人抵御武王。武王命师尚父和百名勇士在阵前挑战,以大军冲杀纣军。纣军虽多,但都没有斗志,心里希望武王赶快入城,就掉转武器攻向己军,以引导武王。武王跟着冲杀,纣军都溃散而背叛了纣王。纣王逃回城内,登到鹿台上,以他所藏的珠玉穿戴在身上,自焚于火而死。武王掌着大白旗以指挥诸侯,诸侯都来参拜武王,武王也向诸侯揖手为礼,诸侯全都服从他。武王到了商的都城,那里的百姓都在城郊迎候着。于是武王命群臣告诉商的百姓说:“上天赐福给大家!”商人都再拜稽首(拜而头至地并停留片刻,是臣拜君的礼)。武王也答拜(案:前人以为武王不应揖诸侯而拜商民,梁王绳根据《逸周书》,认为应该是拜诸侯,《史记》文有错乱)。于是进了城,到纣死的地方,武王亲自射了三箭然后下车,用“轻吕”剑砍他,并用黄钹(铜斧)斩纣的头,悬挂在大白旗上。然后找到纣的两个宠妾,那两个女子都自缢而死了。武王又射三箭,用剑砍她们,再用玄钹(铁斧)斩下头来,悬挂在小白旗上。而后武王才出去,回到军中。
然后,以遗留下来的殷人封给商纣的儿子禄父。武王又因为殷才刚平服,还没完全安定,就命他的弟弟管叔鲜、蔡叔度辅佐禄父治殷。而后命召公释放了被囚禁的箕子,命毕公释放了被囚禁的百姓,旌表了商容的里门,以褒扬他的道德。命南宫括散发鹿台所藏的钱,开放巨桥所积的粟,以赈济贫弱的百姓。又命南宫括、史佚视察九鼎和宝玉。命闳夭加高比干的墓,以示尊崇。命宗祝在军中祭祀,而后才罢兵西归。一路巡行诸国,记录政事,作了一篇《武成》。分封诸侯,并分赐宗庙的彝器,作了《分殷之器物》。武王追念先圣先王的功德,于是褒扬并封神农的后人于焦,封黄帝的后人于祝,封帝尧的后人于蓟,封帝舜的后人于陈,封大禹的后人于杞。然后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功劳最大,得到最高的封赐。封师尚父于营丘,国号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国号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封弟叔度于蔡。其他的各依次受封。
武王召集九州的州牧,登上豳的土山,以遥望着商邑。武王回到了周,自己一个人忧虑着,夜里难以入睡。周公旦到王住的地方,问道:“为什么不睡呢?”王回答说:“我告诉你吧:上天不受殷的享祭,从我发还没出生起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谗佞小人在朝,而君子却被放弃,就好像山里的麋鹿聚在近郊,飞鸿遍布山野。上天不照顾殷人,所以今天我们能成就王业。想想上天建立了殷朝,登用的名贤有三百六十人,而殷王不能显扬他们,也不能礼遇他们,所以到现在灭亡了。而我对上天的眷顾还没能全部完成,以副所望,哪有工夫睡呢?”武王又说:“我一定要达成上天的眷望,要依近天帝的住处;要访求所有不顺天命的恶人,贬责他们,与殷王受同罪。我要日夜慰劳安抚人民,彻底安定我们西方的领土,发扬我周的功业与德惠,使它们同样地昭明。从雒水边上一直到伊水边,平易而无险阻,将作为我们周国的都城;我曾在南边看过三涂山,北边看过太行山麓的都邑,也看过黄河,看过雒水、伊水,就是这里和天帝的居处相距不远,可以作为都城。”于是就规划了周的都城于雒邑,然后才离开。将战马纵放在华山的南面,拉车的牛也放牧在桃林的丘墟上;戢藏干戈,收兵并解散军队,以昭示天下:不再用兵了。
武王克了殷以后,经过两年,向箕子询问殷灭亡的原因。箕子不忍说殷的缺失,只是以存亡之道与国事所宜相告。武王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就只以天道询问他。
武王病了,而天下尚未安定,太公、召公等都很忧惧,敬慎地占卜着。于是周公就祓洁斋戒,要以自己作为质押,替代武王的死,武王的病就痊愈了。过几年武王崩逝,太子诵代立,那就是成王。
成王年少,加上周才刚平定天下,周公恐怕诸侯背叛,就摄理国事,主持政务。管叔、蔡叔等诸弟怀疑周公别有所图,就会同武庚作乱,背叛了周室。周公奉了成王的命令,讨伐他们,诛杀了武庚、管叔,并放逐蔡叔,以微子开(案:应为微子启,避汉景帝讳改)代殷后,立国于宋。又收服了一些剩余的殷人,用来封给武王的幼弟封,以为卫康叔。晋唐叔得到一种代表祥瑞的谷子,献给成王,成王就送给了尚在军中的周公。周公在东方接受了这嘉禾,颂扬天子的美赐。当初管叔、蔡叔反叛周室,周公讨伐他们,费了三年才完全平定,所以起初先作《大诰》,其次作《微子之命》,其次作《归禾》,其次作《嘉禾》,再其次又作《康诰》、《酒诰》、《梓材》等篇,这些事迹都记载在《鲁周公世家》。周公代行政事七年,成王长大了,周公将政权交还成王,自己面朝北而回到群臣的位置中。
成王在丰,依照武王的规划,命令召公继续营造洛邑。周公又再卜择,反复视察,终于建造完成,就将九鼎迁置在那里。说:“这里位于天下的中央,四方来入贡的,道途都一样长。”作《召诰》、《洛诰》。成王将殷的遗民迁到洛邑后,周公就以王命告诫他们,作《多士》、《无佚》。成王以召公为保,以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歼灭奄国,将他们的国君迁到薄姑。成王从奄回来,在宗周,作《多方》。废黜殷祀以后,袭击淮夷,回到丰,作《周官》。兴作并考正礼乐,各种制度到这时就改定了,而人民和睦,兴起了太平歌颂之声。成王征伐东夷以后,息慎来贺,王赐号荣伯,作《贿息慎之命》。
成王将崩逝时,恐怕太子钊不能胜任,就命召公、毕公率领诸侯以辅佐太子,而后立钊为王。成王崩逝以后,召公、毕公就率领诸侯,与太子钊见于先王庙中,告诫他以文王、武王所以能够成就王业的不易,重要的是在节俭,不可以有过当的欲望,要以专志诚信来做事,于是作《顾命》。而后太子钊才继立,这即是康王。康王即位以后,就遍告诸侯,向他们宣告文王武王的德业,以申诫诸侯。因为成王康王都是这般地戒慎恐惧,所以在那时候,天下安宁,一切刑罚都放在一边,有四十多年派不上用场。康王命作策官名叫毕的,使人民分别村落而居,划定周都的郊境,作《毕命》。
康王去世,子昭王瑕继立。昭王的时代,王道略有缺失。昭王到南方巡行,却没能回来,而死于长江上(案:应为汉江)。昭王的死,并没有告丧于诸侯,那是为了隐讳这件事。诸侯拥立昭王子满,那就是穆王。穆王即位时,年纪已经五十岁了。这时王道衰微,穆王忧虑文王武王所留下的善政有所缺疏,就命伯臩为太仆,以国家的政事申诫太仆,作《臩命》。天下再度安宁。
穆王将征讨犬戎,祭公谋父谏道:“不能这么做。先王对天下只是显示德惠而不列兵以示威。兵平常收敛着,在适当的时机才发动,这种发动就能有它的威势;如果常常列兵炫耀,那就很容易流于玩忽,玩忽就不足以让人畏惧了。因此周文公(周公旦)的颂歌说:‘收起了兵器,藏好了弓箭;我只求那美善的德惠,遍及于中国。相信王能长保周邦。’先王对于老百姓,只是勉力去匡正他们的德行,敦厚他们的性情,增加他们的财富而方便他们的工具。明示以利害好恶的方向,以礼法来引导他们,使他们尽心于求利而避害,感怀恩德而畏惧威势,因此能保守国运而更为壮大。从前我们先王世世做后稷的官,以此为虞、夏做事。到了夏朝的末世,废弃了稷官而不重农事,我们先王不窋因此失了这官,而自己流窜到戎狄的地方。他在那里也不敢荒怠祖先的事业,经常地在加重德惠,遵循祖先的遗绪,修治训教典法,早晚都很敬慎勤奋,以敦厚笃实自守,以忠心信义自待。一代代都能成就德业,而不愧于先祖。到了文王、武王时,更发扬从前的光辉明德,再加上慈爱和合,敬事神明,保护人民,使人神没有不欣喜的。商王帝辛有大恶于人民,人民无法忍受,就很欣然地拥戴武王,武王才对帝辛用兵于商都郊外牧的旷野。因此先王并非崇尚武事,只是很深切地忧恤人民的隐痛,才为他们除害的。先王的制度,在王畿内的是‘甸服’,在王畿外的是‘侯服’,环卫着侯服的是‘宾服’,在夷蛮的是‘要服’,在戎狄的是‘荒服’。属于甸服的要供应天子每日的祭礼,属于侯服的要供应每月的祀礼,属于宾服的要供应四时的献享,属于要服的要负责岁贡,属荒服的要以王者侍奉天子之礼——祭礼依日,祀礼依月,献享依四时,进贡依岁,荒服则终生朝王一次。先王为求祀典的顺当,甸服有不供祭的,就修正自己的意志以自责;侯服有不供祀的,就修正号令;宾服有不献享的,就修正典法;要服有不岁贡的,就修正尊卑职贡的名号;荒服有不朝王的,就修正自己的文德。如果这些都依次做了,而仍然有不来的,才动用刑罚。于是才有刑罚不供祭的,讨伐不供祀的,征伐不献享的,责备不进贡的,告谕不朝王的。于是才有刑罚的法令,有攻伐的军队,有征讨的武备,有威严谴责的诏命,有晓谕的文辞。如果谴责的诏命发布了,晓谕的文辞也公告了,而蛮夷戎狄仍然有不贡不朝的,那么天子就要加强修治自己的德业,不必劳动人民去远征。因此近的国家没有不听附的,远的国家也没有不服从的。而现在的犬戎氏,自从大毕、伯士卒后,一直是尽他荒服的职责来朝王,而天子却说:‘为了他们的不献享,我一定要征伐他们,而且陈列重兵以示威。’——献享可是宾服的职责——这样岂不是废了先王的训示,而王或许也要受到劳顿了吗?我听说犬戎的国主树敦,遵循先人的善德而能一直保守着纯朴强固的民性,他们应该有可以抵御我们的力量了。”穆王到底还是征讨犬戎,只得了四头白狼和四头白鹿回来,但是从此以后,属于荒服的国家就不来朝王了。
诸侯有不亲睦的,甫侯告诉了穆王,于是就修治了刑法。王说:“唉,过来吧,你们这些有国家有土地的人们!我告诉你们良善的刑法。现在你们来安定百姓,该选择的是什么呢?可不是好的官员吗?该敬慎的是什么呢?可不是刑法吗?该善于处理的是什么呢?可不是狱讼的轻重合宜吗?原告被告双方都齐全了,法官就言、色、气、耳、目五方面来考察供辞,这五方面都考核证实了,认为有罪,就依照五等刑法来量刑;如果五等刑法中没有适当的处分,就依照五等罚金来量刑;如果五等罚金中没有适当的处分,无法让人折服,那就要处罚官员的五种过失了。那五种过失的弊病,往往造成依仗官势欺人和走内线所招致的狱讼,一定要调查清楚他们枉法的罪证,无论是出于哪一种过失,该定的罪都是一样的。依照五种刑法所定的罪,有疑不能决的,则有赦免的办法;依照五种罚金所定的罚,有疑不能决的,也有赦免的办法,可得仔细地考核清楚。疑狱的审判应该使众人能够诚心信服,讯问应该考求于群臣众民,如果不能核实,就不该听治疑狱,应当恭敬谨慎地执行老天的惩罚,不可轻易用刑。当受黥刑之罪(刺面而染以墨)的,如果有了疑虑,应当赦免他,只罚一百个钱,但是得核实了他的罪过。当受劓刑之罪(割鼻)的,如果有了疑虑,应当赦免他,而罚款比黥刑多一倍(案:原文作“倍洒”,洒——即蓰——是五倍,如此则较膑刑为重,显然不合理,《尚书·吕刑》作“惟倍”,依改),但也要核实他的罪过。当受膑刑之罪(刖足)的,如果有了疑虑,应当赦免他,那罚款比劓刑加一倍还要少些,也要核实他的罪过。当受宫刑之罪(男子去势,女子幽闭宫中)的,如果有了疑虑,也应当赦免他,那罚款是五百个钱,也要核实他的罪过。当受大辟之罪(死刑)的,如果有了疑虑,也应赦免他,那罚款是一千个钱,也得核实他的罪过。墨罚(即黥刑)的种类有一千条,劓罚的种类有一千条,膑罚的种类有五百条,宫罚的种类有三百条,大辟的种类有二百条:总计五刑的种类共三千条。”于是就称它为《甫刑》。
穆王在位五十五年,崩逝,子共王繄扈继立。共王出游于泾水上,密康公随从着,有三个女子投奔他。密康公的母亲说:“你一定要将她们献给王。兽聚了三只以上为群,人聚了三个以上为众,女子三个就是粲(美)。而王在田猎的时候,对成群的兽不全部猎取,诸侯行事时,不完全凌驾众人,王的妇官在同一族(直系亲属)里所选取的,没有在三个以上的。而三个女子,是属于美的事物,人们以美好事物给了你,而你又有什么德行能消受呢?就连王都消受不起,更何况是你这小坏蛋呢?小坏蛋具备了天地间的美物,一定要灭亡的。”康公还是不献给王。过了一年,共王就灭了密。
四十六年,宣王崩逝,子幽王宫湦继立。幽王二年,西周(镐京)的三条河川——泾、渭、洛都震动了。伯阳甫说:“周将要灭亡了。天地阴阳气的递邅,是不应失了它的次序的;如果次序错了,那是由于人民的干乱。阳气潜伏在下面不能出来,被阴气压迫着而无法发抒,这样就会有地震。现在三条河川都震动了,这就是由于阳气无法发抒,而被阴气镇压着。阳气失序而在阴气下面,那么河川的源头一定阻塞了,源头阻塞,则国家一定要灭亡。水土气通而湿润,才能生产东西,而人民可以取用;如果土地不润湿,人民缺乏财货日用,国家再不灭亡,那还要等到几时呢?从前伊水、洛水枯竭而夏亡,黄河枯竭而商亡。现在周的政声就如同夏、商的末世,而河川的源头又阻塞了。源头阻塞,河流必定干枯。一个国家的建立,一定要依靠山川,山崩塌而川枯竭,就是亡国的象征。河川枯竭了,紧接着一定有山崩。如果应着国家要灭亡,那不会超过十年的,因为十是天数的一个循环。老天所要厌弃的国家,不会超过那一循环的。”这一年,三条河川都枯竭了,而岐山也崩塌了。
三年,幽王宠幸褒姒,褒姒生了儿子名叫伯服,幽王就想废掉太子。太子的母亲原是申侯的女儿,而做了王后。后来幽王得到褒姒,很宠爱她,就想废掉申后,顺便废了太子,而以褒姒为王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到历史的记录,就说:“周就要灭亡了!”那记录上载着从前夏后氏(夏朝)衰微的时候,有两条神龙降在夏帝的朝廷前,说道:“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王。”夏帝就占卜着,看是要杀掉它们,或是赶走它们,或是留下它们,都不吉利。又占卜要请得龙漦(龙的涎沫)储藏起来,才得到吉兆。于是就陈列了玉帛,并且以简策告请神龙,龙消失了以后,留下了漦,夏帝就用木柜子收藏起来。(案:原文作“椟而去之”,去通作弃)夏朝灭亡以后,这柜子传到殷,殷朝亡了以后,又传到了周。经过三代,都不敢打开。到了厉王末年,打开来看,那龙漦流到庭中,无法除去。厉王就命令妇人赤着身子对它大声呼噪。那龙漦就变成黑色的鼋(即蚖,就是蜥蜴),窜到王的后宫。后宫有个才七八岁的侍女碰到了它,到十五岁时就怀孕了,因为还没嫁人却生孩子,她害怕了,就将那孩子丢弃。宣王的时候,曾有女孩子唱着歌道:“桑木弓啊箕草的箭袋,就是要灭亡了周国的。”那时宣王刚好听到了有一对夫妇卖桑木弓和箕草箭袋的,宣王就命人逮捕他们,并且将他们杀掉,那夫妇俩就逃走了。在路上见到不久前后宫侍女丢弃在路旁的那个怪婴,听这孩子在暗夜里啼哭,动了哀怜,就收留下来。于是夫妇俩就逃亡到褒国。后来褒国人有罪,便请求献上那侍女所生的女孩子给王赎罪。因为那被丢弃的女子出于褒,所以就称为褒姒。在幽王三年时,王入后宫,见到褒姒,就宠爱上她,生了儿子伯服,后来终于废了申后和太子,而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叹道:“祸患已经酿成了,谁也对它没办法!”
褒姒不爱笑,幽王想逗她发笑,用了许多法子,她仍旧不笑。幽王曾设置烽燧台和大鼓,如果有了敌寇,便点燃烽火以召援兵。为了取悦褒姒,就点燃了燧火,诸侯都率兵赶来,到了却不见敌寇,褒姒果然大笑起来。幽王喜欢她笑,因此屡次点燃烽火,但后来失去了信用,诸侯也就更不肯应召而至了。
幽王用虢石父为卿,执掌政事,人民都很怨恨。石父为人谗佞巧诈,善于逢迎好利,而王却信用他;加上废了申后,赶走太子,因此申侯大怒,约同了缯国和西夷、犬戎攻打幽王。幽王燃起烽火召集救兵,但诸侯的援军却不肯来。于是犬戎就将幽王杀死在骊山下,掳了褒姒,取光了周京的财物才离去。而后诸侯就跟着申侯一起拥立前幽王太子宜臼,就是平王,以继续供奉周的祭祀。
楚国包围韩国的雍氏城,韩国向东周征兵械和粮食,东周君恐慌了,就召来苏代,并且告诉他。苏代说:“您何必担心这件事呢!小臣我不但能让韩国不向周征兵械和粮食,还能替您取得高都。”周君说:“你如果真能做到,我愿意将国事都听从你。”苏代去见韩的相国说:“楚国包围雍氏,预定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已经五个月了,还不能攻下,这显示楚兵疲弱了。而今相国您竟要向周征兵械和粮食,这是告诉楚国你们也疲弱了。”韩相国说道:“对的!可是我派出的使者已经上路了。”苏代说:“那你何不把高都给了周?”韩相国大怒道:“我不向周征兵械和粮食,已经很够了,为什么还要把高都给周?”苏代说:“把高都给周,周就要翻转来亲附韩,秦国听到这事,一定会大大地恨怒周,就不让周的使臣往来,这样一来,等于用一个破弊的高都换得完整的周,为什么不给他呢?”相国说:“好!”果然把高都给了周。
三十四年,苏厉对周君说:“秦国攻破韩、魏,打败魏将师武,向北夺得赵国的蔺和离石二邑的,都是白起。他善于用兵,又得到老天的帮助,现在又要带兵出伊阙以攻打梁,梁如果被攻破,那么周就危险了。您何不派人去游说白起呢?告诉他‘楚国有个养由基,是精于射箭的人。距离柳叶百步而射,射一百发能中一百次。旁边围观的好几千人,都说他很会射箭。有个人站在他旁边,说道:“不错,可以教你射箭了。”养由基生气了,丢下弓,握着剑,说道:“你怎能教我射箭呢?”那人说:“并非我能教你伸出左手持弓,弯着右手拿箭这么回事。你距离柳叶百步而射,能够百发百中,不趁着成绩好的时候停下来,过一会儿气力衰减,弓也偏了,箭也歪了,只要有那么一次没射中,前面所中的百发都白费了。”现在攻破韩、魏,打败师武,向北夺得赵国的蔺和离石,您的功劳已经很多了。而今又要带兵出伊阙,远道通过两周,背对着韩国去攻梁,这一仗如果不能攻下,从前的功劳也就全部白费了。您不如告病,别再出征吧!’”
四十二年,秦国攻破华阳,背弃了与魏国的和约。马犯对周君说:“请让梁替周修城。”于是就对梁王说:“现在秦兵就在附近,周王忧虑得病倒了,如果死去,则我马犯也一定会死的。所以我请求让我将九鼎送给大王,大王您受了九鼎,希望能设法救我。”梁王说:“好。”就给了他军队,声称要去防卫周。于是马犯接着又对秦王说:“梁并不是要去防卫周的,他是要攻打周啊。大王您不妨试着发兵到边境伺察着。”秦国果然派出军队。马犯又对梁王说:“周王病得很重了,我希望能等到稍后周王病愈再告诉他九鼎的事。而现在大王您派兵到周去,诸侯都生了疑心,以后做事情将不能使人信服,不如命令那些军队干脆就替周修城,以隐匿诸侯疑心伐周的事端。”梁王说:“好。”就命令军队修筑周城。
四十五年,周君到秦国去,有说客对周冣说:“您不如称赞秦王的孝顺,趁便建议用应城作为太后供养的地方,秦王一定会高兴。这么一来,您就建立了和秦国的交情,周君也一定会认为是您的功劳;如果交情坏了,那么劝周君到秦国的人一定会获罪的。”
秦国攻周,而周冣对秦王说:“如果为大王打算的话,最好不攻周。攻打周,实在不能有什么好处,只不过以攻周的声威使天下畏惧罢了。天下因为这种声威而畏惧秦国,一定会向东联合于齐国;而秦国的军队在周疲于攻战,又使天下联合于齐国,那么秦国就无法称王了。天下人要使秦国疲弊,所以劝大王攻周,秦国被天下的疲弊缠附着,那么威令就不能通行于诸侯了。”
五十八年,韩、赵、魏三晋抵拒秦国。周命它的相国到秦国去,相国因为担心秦国轻视周,所以又转回来了。说客就对相国说:“秦国对周轻视或重视,那是还无法知道的,而秦却想知道韩、赵、魏三国的情况,您不如赶紧去见秦王,说:‘我希望能为大王探听东方各国的变动。’秦王一定会看重您。看重您,那就等于秦看重周,周因此能得到秦国的信任。如果齐国的声威重,那么已经有周聚(即周冣)在拉拢齐国了:这么一来,周才不失去强国的交情。”秦国信任周,就派兵攻打韩、赵、魏三国。
五十九年,秦国攻取韩国的阳城、负黍。西周恐慌,就背叛秦国,与诸侯相约合纵,率领天下精锐的军队出伊阙去攻打秦国,使秦国与阳城无法相通。秦昭王大怒,命合将军摎攻打西周。西周君奔向秦国,叩头领罪,将西周的三十六邑、三万人口全都献给秦国。秦国接受西周的贡献,将它的君主送回周。
太史公论道:学者都认为周伐纣以后,居于洛邑。综合事实看来,并不如此。武王经营洛邑,成王命召公占卜是否可居,而将九鼎放在那里,而周仍然建都于丰、镐。到了犬戎击败幽王,周就向东迁徙到洛邑。一般所传说的“周公葬在毕”,毕就在镐京东南方的杜中。秦灭了周,汉朝建立九十多年后,天子将封禅于泰山,向东巡狩到河南,访求周的遗嗣,封它的后裔嘉三十里地,号称周子南君,比于列侯,以供奉他们先祖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