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前代,谗佞之徒,皆国之蟊贼也。或巧言令色,朋党比周。若暗主庸君,莫不以之迷惑,忠臣孝子所以泣血衔冤。故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此事著于史籍,不能具道。至如齐、隋间谗谮事,耳目所接者,略与公等言之。斛律明月,齐朝良将,威震敌国,周家每岁斫汾河冰,虑齐兵之西渡。及明月被祖孝征谗构伏诛,周人始有吞齐之意。高颎有经国大才,为隋文帝赞成霸业,知国政者二十余载,天下赖以安宁。文帝惟妇言是听,特令摈斥。及为炀帝所杀,刑政由是衰坏。又隋太子勇抚军监国,凡二十年间,固亦早有定分。杨素欺主罔上,贼害良善,使父子之道一朝灭于天性,逆乱之源,自此开矣。隋文既混淆嫡庶,竟祸及其身,社稷寻亦覆败。古人云‘世乱则谗胜’,诚非妄言。朕每防微杜渐,用绝谗构之端,犹恐心力所不至,或不能觉悟。前史云:‘猛兽处山林,藜藿为之不采;直臣立朝廷,奸邪为之寝谋。’此实朕所望于群公也。”魏征曰:“《礼》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诗》云‘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又孔子曰:‘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臣尝观自古有国有家者,若曲受谗谮,妄害忠良,必宗庙丘墟,市朝霜露矣。愿陛下深慎之!”
贞观七年,太宗幸蒲州。刺史赵元楷课父老服黄纱单衣,迎谒路左,盛饰廨宇,修营楼雉以求媚;又潜饲羊百余口、鱼数千头,将馈贵戚。太宗知,召而数之曰:“朕巡省河、洛,经历数州,凡有所须,皆资官物。卿为饲羊养鱼,雕饰院宇,此乃亡隋弊俗,今不可复行。当识朕心,改旧态也。”以元楷在隋邪佞,故太宗发此言以戒之。元楷惭惧,数日不食而卒。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太子保傅,古难其选。成王幼小,以周、召为保傅,左右皆贤,足以长仁,致理太平,称为圣主。及秦之胡亥,始皇所爱,赵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篡也,诛功臣,杀亲戚,酷烈不已,旋踵亦亡。以此而言,人之善恶,诚由近习。朕弱冠交游,惟柴绍、窦诞等,为人既非三益,及朕居兹宝位,经理天下,虽不及尧、舜之明,庶免乎孙皓、高纬之暴。以此而言,复不由染,何也?”魏征曰:“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然上智之人自无所染。陛下受命自天,平定寇乱,救万民之命,理致升平,岂绍、诞之徒能累圣德?但经云:‘放郑声,远佞人。’近习之间,尤宜深慎。”太宗曰:“善。”
尚书左仆射杜如晦奏言:“监察御史陈师合上《拔士论》,谓人之思虑有限,一人不可总知数职,以论臣等。”太宗谓戴胄曰:“朕以至公治天下,今任玄龄、如晦,非为勋旧,以其有才行也。此人妄事毁谤,止欲离间我君臣。昔蜀后主昏弱,齐文宣狂悖,然国称治者,以任诸葛亮、杨遵彦不猜之故也。朕今任如晦等,亦复如法。”于是,流陈师合于岭外。
贞观中,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朕闻自古帝王上合天心,以致太平者,皆股肱之力。朕比开直言之路者,庶知冤屈,欲闻谏诤。所有上封事人,多告讦百官,细无可采。朕历选前王,但有君疑于臣,则下不能上达,欲求尽忠极虑,何可得哉?而无识之人,务行谗毁,交乱君臣,殊非益国。自今以后,有上书讦人小恶者,当以谗人之罪罪之。”
魏征为秘书监,有告征谋反者。太宗曰:“魏征,昔吾之雠,只以忠于所事,吾遂拔而用之,何乃妄生谗构?”竟不问征,遽斩所告者。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比来记我行事善恶?”遂良曰:“史官之设,君举必书。善既必书,过亦无隐。”太宗曰:“朕今勤行三事,亦望史官不书吾恶。一则鉴前代成败事,以为元龟;二则进用善人,共成政道;三则斥弃群小,不听谗言。吾能守之,终不转也。”
【 译文】
贞观初年,太宗对侍臣说:“我看前代说人坏话的邪债小人,都是国家的害虫。他们花言巧语,阿谈奉承,互相勾结,结党营私;如果国君昏庸,没有不因此被迷惑的。国家的忠臣孝子,就要为此含冤受罪痛哭了。所以兰花正要茂盛,秋风却来败坏它;君王想要明察事理,谗言小人却去蒙蔽他。这类事记载在史籍上,不能一一列举。至于北齐、隋代时期小人谗言惑主的事,我所听到、看到的,简单地给你们说一说。解律明月,是北齐的良将,威名震撼敌国。北周每年冬天要砸破汾河上的封冰,就是担心他率兵西渡来进攻。等到解律明月因祖孝徽谗言构罪遭杀害以后,北周才开始有侵吞北齐的打算。高顽很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他赞助隋文帝完成霸业,执掌朝政二十多年,天下依靠他得到安宁。隋文帝偏听妇人的话,一味排斥他。到后来他被扬帝杀害,隋朝的法制政令就由此衰败了。另外隋太子杨勇统率军队,代理朝政,前后二十年,本来早就有储君的名分。杨素欺骗文帝,残害善良的人,使他们父子之间的伦理关系一下子失去了先天的本性。叛逆祸乱的根源,从这里开始了。隋文帝已经混淆了嫡子和庶子的名分,结果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国家不久也覆亡了。古人说‘世道混乱就是谗言得逞’,确实不是胡言乱语。我常常防萌杜渐,以此禁绝谗言构罪的发生,仍然担心还没有尽心尽力,或是还不能觉察出苗头。前代史书说:‘猛兽居住山林,黎霍之类野菜因而无人敢去采摘;忠臣执掌朝政,奸邪小人因而停止阴谋活动。’这确实是我对你们的期望。”魏徽说:“《 礼记》 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要谨慎,在别人听不见的时候也要小心。’《 诗经》 说:‘平易近人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极不公正,只会搅乱天下。’另外孔子‘厌恶善辩的口才会使国家覆灭’,大概就是为此而说的吧。我曾经考察自古以来统治国家的人,如果曲意接受谗言诬陷,胡乱残害忠诚善良的臣下,必然会导致国家灭亡,宗庙成为废墟,人众聚集的闹市冷落无人。希望陛下特别谨慎这件事!"
贞观七年,太宗驾幸蒲州,刺史赵元楷征令老年人穿黄纱单衣。准备在路旁迎接拜见皇帝。并大肆修饰官署的房屋。修整城楼来谄媚讨好。又暗地饲养百多头羊、几千条鱼,准备送给皇亲贵戚。太宗知道后.召来他斥责道:"我巡察黄河、洛水之间的地方,经过几个州,凡是需用的东西。都是用官府的物资供应。你给我们饲养羊、鱼,雕饰庭院屋宇,这是已灭亡的隋朝的坏风气,现在不能再实行。你应理解我的心意,改变旧习惯。"因为赵元楷在隋朝任职时阿谀奉承不正派,所以太宗说这样的话来警戒他,赵元楷又惭愧又害怕,几天不吃东西而死。
贞观十六年,太宗对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主持起居事务,近来记录我做的事是好是坏?”褚遂良说:“设置史官,国君做事必定记录。做好事必须记录,有过失也不隐讳。”太宗说:“我现在努力进行三件事,也是希望史官不至于记录我的过失。一是审察前代成功失败的事实,作为借鉴;二是进用贤人,共同制定治理国家的策略;三是排斥、疏远众小人,不听信谗言。我可以坚持下去,始终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