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臣历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岂无僻王?赖前哲以免尔!自魏、晋以还,降及周、隋,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广恩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故传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
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废,自然须人,徒行文书,役之如故。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养之。昔唐尧茅茨土阶,夏禹恶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复可行于今。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綦组妨害女工,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事迹可见。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臣闻昧旦丕显,后世犹怠,作法于理,其弊犹乱。陛下少处民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
臣窃寻往代以来成败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之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则无益也。故人主每见前代之亡,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是以殷纣笑夏桀之亡,而幽、厉亦笑殷纣之灭。隋帝大业之初,又笑周、齐之失国,然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周、齐也。故京房谓汉元帝云:“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此言不可不戒也。
往者贞观之初,率土霜俭,一匹绢才得粟一斗,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忧怜之,故人人自安,曾无谤讟。自五六年来,频岁丰稔,一匹绢得十余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忧怜之,咸有怨言。又今所营为者,颇多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惟在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家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京积布帛,王世充据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向使洛口、东都无粟帛,即世充、李密未必能聚大众。但贮积者固是国之常事,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若人劳而强敛之,竟以资寇,积之无益也。然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已躬为之,故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国被水旱之灾,边方有风尘之警,狂狡因之窃发,则有不可测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若以陛下之圣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求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太宗曰:“近令造小随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则朕之过误。”乃命停之。
【 译文】
贞观二年,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硅说:“隋文帝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很多百姓饥饿困乏。当时国家的粮食仓库堆得满满的,但是他不允许开仓救济,却命令百姓逃荒到有粮食的地方去找饭吃。隋文帝不爱怜百姓却爱惜仓库到这种地步。等到他的末年,统计国家储积的粮食,可以供给全国食用五六十年。隋场帝仗恃这样富裕,所以豪华奢侈,荒淫无道,结果导致灭亡。场帝丧失国家,也有他父亲的一份责任。凡是治理国家的,务必积蓄于民,不在于装满朝廷的仓库。古人说:‘如果百姓的用度不够,那么国君的用度怎么会够?’只要仓库的储粮能够防备荒年,此外何必劳烦储蓄!后代儿孙如果贤惠,就能够自己保持他的天下;如果他不肖,仓库中储蓄多,只是增加他的奢侈,又是他亡国的祸根。”
贞观九年,太宗对魏微说:“方才读北周、北齐历史,末代亡国的皇帝,作恶的情况多数相类似。齐后主十分喜好奢侈,所有的官府国库,差不多都被他用尽,竟至于关口、集市无处不征收赋税。我时常说这好比馋嘴的人自己吃自己的肉,肉吃完自己必定死亡。国君不停地征收赋税,百姓既已疲弊,国君也就灭亡,齐后主就是这样。那么天元皇帝和齐后主,他们优劣如何?”魏微回答说:“两位君主虽然同是亡国,但他们的行为有区别。齐后主懦弱,朝廷政令不统一,国家没有法制,终于导致灭亡。天元皇帝性情凶暴而横蛮,赏罚由自己专断独行,亡国的原因,都在他自己身上。以这些情况来说,齐后主算是差些。”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论述当时的政令说:臣一一观察前代历史,从夏朝、殷朝、周朝和汉朝统一天下的情况看来,帝位的传相继承,时间长的八百多年,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都是由于积累德行、功业、恩德存留在百姓心中。难道没有出现过邪婴的君王,只是依赖前代贤君的恩德而免于难罢了!从魏、晋以来,及至北周、隋朝,时间长的不过五六十年,短的只是二三十年就灭亡了,确实是因为创业的君王没有致力于推广恩德教化,当时仅仅能够保守自己的帝位,后世百姓没有前王遗留的恩德可以怀念。所以继位的君王政治教化稍有衰减,一个人大呼造反,国家就土崩瓦解了。现在陛下虽然凭巨大的功绩平守了天下,但是积累德行的时间短,确实应当考虑推崇禹、汤、文王、武王的德行,广泛地施行恩德教化,使恩德有多余的部分,为子孙奠定万代传袭的基础。哪能打算只求政治教化没有过失,用来维持当时的统治就行了!而且自古圣明的君王虽然是根据具体的人的不同情况,进行与之相应的教化,政令的宽厚和严厉随着时局的变化,但是总的方针是从事节俭自身、施恩百姓两个方面。因此他们的百姓爱戴他们像爱戴父母一样,瞻仰他们像瞻仰日月一样,尊敬他们像尊敬神灵一样,畏惧他们像畏惧雷霆一样,这是他们的帝位长久传袭而祸乱不会发生的原因。
现在百姓处于丧乱时代之后,人口只相当于隋朝的十分之一,但是供官差服摇役,一个接一个被征发上路,哥哥离家弟弟才回来,前后相接不断。路程远的往返五六千里,春去秋回,冬去夏回,一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陛下虽然常常降下恩诏,命令减省差役,但是有关部门既然不停止工作,自然须要用人,枉然下达诏令,照旧役使百姓。臣常常去问,四五年来,百姓很有怨恨磋叹的言语,认为陛下不存恤抚养他们。从前唐尧茅草盖房,土块作台阶,夏禹王衣食粗劣,这样的事,臣知道不可能再在今天来实行。汉文帝爱惜百金的费用,停止露台的建造;收集臣下上书用的布袋作宫殿的帷帐,他所宠爱的慎夫人衣裙不拖到地上。到了景帝,因为锦绣五彩绦带之类丝织品损害妇女的纺绩、刺绣等事,他特意诏令废除不用,所以百姓生活安乐。到了孝武帝,虽然他穷奢极侈,但是依赖文帝、景帝遗留的恩德,因而民心没有动乱。假若汉高祖之后,即是武帝时代,天下必然不能保全。这些情况在时间上离当今较近,事迹还可以了解得很清楚。现在京城及益州等地,在制造供奉皇家的器物,以及诸王缤妃公主的服饰,议论的人都认为不是节俭。臣听说勤奋早起而功业盛大显赫的,后代还是懈怠不为;制定法令合乎常理的,后来还是败坏产生混乱。陛下幼小时居住民间,知道百姓的辛苦,前代的成功和失败,又亲眼看见,尚且还是这样。而皇太子在深宫里生长,没有经历过社会上的事,就陛下万岁之后的事来说,确实是心里应当忧虑的。
臣探索前代以来国家成功失败的情况,只要有百姓怨恨背叛,聚众做盗贼,那个国家没有不迅速灭亡的。国君即使愿意悔改,也没有能够重新安定保全的。凡是修行政治教化,应当在能够修行的时候就修行它;如果事变一旦发生,然后才感到后悔,那就已经无益了。所以后代的君主总是见到前代的覆亡,就知道人家的政治教化如何失误,可是都不知道自己本身有什么过失。因此殷封嘲笑夏莱亡国,而周幽王、周厉王又嘲笑殷封灭亡。隋场帝大业初年;又嘲笑北周、北齐丧失国家。然而现在看场帝,也像场帝当时看北周、北齐一样。所以京房对汉元帝说:“臣担心后代看现在,也像现在看古代一样。”这话不能不作为警戒。
以往贞观初年,全国减产贫乏,一匹绢才值一斗谷,但是天下安居乐业。百姓知道陛下十分关心爱怜他们,所以每个人都自觉安定,不曾有怨言。从贞观五六年以来,连年丰收,一匹绢值十多石粟,而百姓都以为陛下不关心爱怜他们,都有怨言。又因为现在所兴办的事,很多是目前不关紧要的缘故。自古以来,国家的兴亡不在于蓄积多少,只决定于百姓生活是痛若还是安乐。可拿近代的事证明这一点,隋朝贮粮洛口仓、却是李密接管它;东京洛阳积蓄布帛,却由王世充占有它;西京长安的官府国库储蓄,也被我大唐使用,至今还没有用尽。如果原来洛口仓,洛阳没有粮食布帛,王世充、李密就不一定能够聚集大量人马。不过贮积本来是国家的正常事务,总应当百姓有余剩,然后征收贮积。如果百姓劳苦却强制征收,结果却拿去资助敌人,贮积它是无益的。而节俭让百姓休息,这在贞观初年,陛下已经亲自做过了,所以现在实行它并不难。实行一天,那么天下知道了,就会载歌载舞。如果百姓已经劳苦,却不停地役使他们,万一国内遭受水旱灾害,边境有敌国侵犯的警报,不法分子乘机作乱,就会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不仅是要陛下晚食迟寝而已。若是凭陛下圣明,真正想要振奋精神治理国家,不用远求上古的策略,只要赶得上贞观初年那样,那么天下就是非常幸运的了。
太宗说:“最近下令制造小件随身用具,没想到百姓因而有磋叹怨言,这就是我的过错了。”于是命令停止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