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颗,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
【译文】
好的史书,以叙事为首要。至于写出历史人物的功过,记下历史人物的善恶;有文采而又不流于艳丽,质朴而又不是粗野,使人体味其中的滋味和意旨,怀想其中的圣德言沦.再三捧读而不知疲倦,读之百遍而不觉厌烦,自然如果作者不是圣人,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原文】
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复深奥,训浩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元,于此分焉。
【译文】
古代圣人的述作,上起自《尧典》,下至于《春秋》,这些或是运用文辞,排列史事的著作;或有沟通古今,了解往事的含义。子夏说:“《尚书》议论史事,光明正大,如同日月一般。”扬雄说过:“说事情,没有像《尚书》那样清晰的;说道理,没有像《春秋》那样透彻的。”这就说明,《尚书》含义曲折深奥,在训浩中体现深刻的含义;《春秋》把隐含的大义阐明出来,用委婉的语言写成文章。虽然它们方法不一,但是各得其美,确实应当用来作为千秋万代的典范和楷模,是著述中的领袖,后代人的龟镜。后来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接着圣人而写,则是仅次于它们的著作。所以世上的学者都是先说《五经》,接着说《三史》,经和史的名目,从这里就分出来了。
【原文】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夫呆日流景,则列星寝耀;桑榆既夕,而辰象聚然。故《史》、《汉》之文,当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浅俗,涉乎委巷,垂翅不举,念禽无闻。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露其锋颖,调境不羁。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拒可同年?自汉已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儿矣。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少、;而《普》、《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别,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
【译文】
我曾经试图说过:经好比太阳,史好比星辰。明亮的太阳光芒闪耀,星辰就会失去光芒;太阳下山,星辰就会明亮灿烂。所以,《史记》、《汉书》的文字,对于《尚书》、《春秋》时代的叙述,语言浅俗,涉及到琐碎枝节之事,如同翅膀下垂的鸟,不能高飞;好比音调不谐的禽,吹不成声。只有到了战国以后,离开圣人的时代越来越远,才能露出锋芒,显得出色有生气。由此可见,人的才能有差别,相差很远,要比较他们的优劣,不可同日而语。自从汉代以来,将近千年,著史者相继而出,不止一家。要在其中找出好的,大概寥寥无几吧。司马迁、班固著书,已经是败坏五经传统的罪人,而晋、宋以来出笼的史书,更连《三史》都不如了。就好像王业、霸业那样一个纯美,一个驳杂,相差悬殊。人才难得,到了什么程度!
【原文】
然则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其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若《史记》之《苏》、《张》、《蔡泽》等传,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至于《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为助。故言媛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盖亦难矣。
【译文】
然而人们的著述,虽然出于同一人之手,其中也有好坏不均,精粗不等的情况。如《史记》中的《苏秦》、《张仪》、《蔡泽》等传,是其中的好的;而像《三皇本纪》、《五帝本纪》和《日者》、《太仓公》、《龟策》等列传,确实就没有可取之处了。还有《汉书》的帝纪、以及《陈胜》、《项羽》等列传,是其中最为严重的。至于《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传,又哪里值得一谈了或许是因为绘画一定要有粉底才能漂亮,帝王所在的京都一定要有山水的衬托才显得壮观。所以语言如果不美,历史著作也拙劣;事迹如果美好,历史著作也工致。如果一个时代没有异常的传闻或奇异的事情发生,没有英雄豪杰出现,没有贤人产生,事情琐屑,人物平庸,不出常理的范围,却要求著史的人显示出历史著作的公正、真实,表现出作者的隐微婉曲的著史才能,大概也是困难的吧。
【原文】
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濒濒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J淮悴乎?"观丘明之记事也,当桓、文作霸,晋、楚更盟,则能饰彼词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坏,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几乎翁矣。观子长之叙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泊秦、汉已下,条贯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其美穷于三祖。触类而长,他皆若斯。
【译文】
所以扬雄说过:虞夏之书渊深博大,商代之书广阔辽远,周代之书严肃不苟,周代以下就凋敝萎靡了。我们看左丘明记事,当齐桓公、晋文公相继称霸,晋、楚交替为诸侯盟主的时候,就能够修饰词句,形成典雅的文风。到了周王室极端衰微,史事更加杂乱无章,《春秋》中的精妙的言词,就几乎绝迹了。我们再看司马迁的叙事,周代以前,记事不完备,文字粗疏,不成体统。而从秦汉以下,则条理清晰,光彩焕发,很值得称道。至于像荀悦的《汉纪》,才华只表现在西汉十帝,陈寿的《三国志•魏志》,佳处仅在于前面三祖。依此类推,其它的也都与此相似。
【原文】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助《齐志》,此二家者,并长于叙事,无愧古人。而世人议者皆雷同,誉裴而共低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笔所以专工;中原迹秽,王文由其屡鄙。且几原务饰虚辞,君惫志存实录,此美恶所以为异也。设使丘明重出,子长再生,记言于贺六浑之朝,书事于士尼干之代,将恐辍毫栖犊,无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论得失?
【译文】
能识得宝贝的人很少,能知音的人大概也不多。近来有裴子野编写《宋略》,王韵撰著《齐志》。这两家都长于叙事,不逊于古人。但世人说起来,都人云亦云地称赞裴子野,低毁王韵。因为江南的风尚文雅,所以裴子野的文笔工致;中原的事迹芜杂,所以王韵的言词常显得粗鄙,而且裴几原追求对言词的修饰,王君愚注重对事情的真实记录,这就造成了对他们的赞美与厌恶的不同。假如让左丘明重出,司马迁转世,记录北齐一代言行史事,恐怕也要辍笔难写,无从发挥他们的佳言妙论了。所以怎么能以后代的作者和古代的相比,对他们的得失一概而论呢?
【原文】
夫叙事之体,其流甚多,非复片言所能视缕,今辄区分类聚,定为三篇,列之于下。右《叙事篇》。
【译文】
叙事的体例,种类很多,不是短短的篇幅就能详细论列的。这里再把它分门别类,定为三篇,论列于下。(以上是叙事篇的序。)
【原文】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必寻其冗句,摘其烦同,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夫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易足道哉?
【译文】
好的国史,主要体现在叙事完美上,而叙事完美,又以简要为主,简要的意义大啊。一一观察自古以来可作为著史者的规范的书,《尚书》作为开端,所记载的追求事实减省;《春秋》转变了体例,所记载的注重文字精省。这大概是由于时代风尚厚薄不同,前后风格相异。然而文字简约而史事丰富则是它们共同的,这才是特别好的历史著作。从两汉开始,直到三国,国史的文字,变得越来越多而且杂。到了晋代以后,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如果要寻找多余的句子,摘取多余的词语,那么一行之中,必定有几个字是被错误地加上去的;一篇之内,必定有儿行是浪费笔墨的。成群的蚊子的声音会形成雷声振耳,众多的轻物的重量也会压断车轴。何况章句不加节省,言词没有限制,即使能装载几大车,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原文】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潜,自溢而亡;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封也,其誓曰:“焚炙忠良,%lJ剔孕妇。’,《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草骆蓝缕,以启山林。”此则才行事迹,莫不网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此则纪之与传,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
【译文】
叙事的体裁,可以分别为四种:有直接记录人物的才能品行的;有只记录人物的事迹的;有根据言语可以了解的;有借助论赞而自然清楚的。如《古文尚书》,称述帝尧的德行,用“允恭克让”来表示;《春秋左传》讲述子太叔的形状,用“美秀而文”来表述。像这样的记载,再没有其它的说法了.就是所谓的直接记录才能品行。又如《左传》记载申生被骊姬陷害,上吊而死;班固《汉书》记叙纪信被项羽围困,代替汉高祖而死。这些就不说他们节操如何,但人物的忠孝自然显示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只记录事迹。又如《尚书》记载周武王历数商封王的罪状,在誓词中说:“烧烤忠良,剖挖孕妇。”《左传》记载随会沦述楚国,所说的话是:“革格蓝缕,以启山林。”这就是才能品行,全都没有谈到,但在人物语言中涉及到了,事迹也就显示出来,所谓根据语言可以了解的。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说:“苏建曾经责怪大将军不推荐贤人,不以礼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尾,班固赞语说:“吴王装病不朝见天子,文帝赐给他几杖。”这些都是本纪和列传中都不作记载,而史臣发表议论时另外说出这些事情,就是所谓的借助论赞而自然清楚的。
【原文】
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若兼而毕书,则其费尤广。近史纪传欲言人居哀毁损,则先云至性纯孝;欲言人尽夜观书,则先云笃志好学;欲言人赴敌不顾,则先云武艺绝伦;欲言人下笔成篇,则先云文章敏速。此则既述才行,又彰事迹也。如《谷梁传》云:骊姬以鸡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骊姬曰:“世子已祀,故致福于君。”君将食,骊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坟;以脯与犬,犬毙。骊姬下堂而啼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乎为君!”又《礼记》云: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晋人之规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此则既书事迹,又载言语也。又近代诸史,人有行事,美恶皆已具其纪传中,续以赞论,重述前事。此则才行事迹,纪传已书,赞论又载也。但自古经史,通多此颗。《公》、《梁》、《礼》、《新序》、《说苑》、《战国策》、《楚汉春秋》、《史记》,迄于皇家所撰《五代史》皆有之。能获免者,盖十无一二。唯左丘明、裴子野、王肋无此也。
【译文】
如此说来,才行、事迹、言语、论赞,所有这四个方面,都不相互依据。如果四个方面都要写出来,那么所费的笔墨将特别多(近来史书在纪传中要叙述人居丧时哀伤过度,就先说他“豆比纯孝”;要叙述人整夜读书,就先说他“笃志好学”;要叙述人作战时奋不顾身,就先说他“武艺绝伦”;要叙述人下笔成篇,就先说他“文章敏速”。这样就是既叙述他的才行,又写明他的事迹了。如《谷粱传》中说:“骊姬在酒里和肉里下毒。晋献公田猎归来,骊姬说:‘太子已经祭祀过了,所以拿祭祀的酒肉来为您祝福。’献公将要食用的时候,骊姬跪着说:‘食品是从外面来的,不能不试一试。’把酒倒在地上,地面鼓起一个大包;把肉给狗吃,狗倒地而死。骊姬下堂哭呼道:‘天啊!天啊!国家是你的国家,你何必在乎晚一点为君主啊!",还有《礼记》上说:“宋国阳门的介夫死了,司城子罕哭得非常悲痛。晋国派来侦探宋国的人回去报告晋侯说:‘阳门的介夫死了,子罕哭得非常悲痛。老百姓心情舒畅。恐怕不能攻打。”,这就是既书写了事迹,又记载了言语。还有近来的各种史书,一个人的事迹,好坏都已在纪传中详细记载了,后面又用论赞重复叙述前面的事。这就是才行、事迹已在纪传里写了,论赞又加以记载)。但是自古以来的经史,大多有这样的毛病(((公羊传》、《谷粱传》、《礼记》、《新序》、《说苑》、《战国策》、《楚汉春秋》、《史记》,直到皇家所修撰的《五代史》都有)。能够避免的,大概只有十分之一二(只有左丘明、裴子野、王韵没有这样的毛病)。
【原文】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藕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鲁人,谓钝人也。《礼记冲已有注解。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称郑克吵,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跋,齐使跋者逆跋者,秃者逆秃者,吵者逆妙者。盖宜除“跋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译文】
还有,叙事的省略,可以分为两类:一叫省句,二叫省字。如《左传》记载宋国华祸来鲁国会盟,说他的先辈得罪宋国,愚钝的人认为他很聪敏。愚钝的人称赞聪敏(鲁人,意思是钝人。《礼记》中已有注解),那么也就明白是贤达之人所嗤笑的了,这就是省句。《春秋经》说:“陨石于宋五。”表明听到天上掉下东西的声音,看到掉下来的是石头,数一下是五块。加一个字太详细,减一个字太简略,在详略之中找一个最恰当的点,简要但是合理,这就叫省字。与此相反的,如《公羊传》说郑克独眼,季孙行父秃头,孙良夫跋足。齐国用跋足的迎接跋足的,秃头的迎接秃头的,独眼的迎接独眼的。大概应该删除“跋足的”以下的字,只说“分别用同类的人迎接”。如果事情都要重新叙述,就特别多费文字,这就叫烦句了。《汉书•张昌传》说:“年老口中无齿。”大概在这一句之内,去掉“年”字和“口中”也就可以了。这样的六个字的一句话中,就有三个字是妄加的,这就叫烦字了。如此说来,省句容易,省字较难,能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才可以谈论著史。如果句子都是多余的,文字都是重复的,那么史书的繁琐杂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原文】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签;捕高鸟者,张其万置,而获之由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签一目而已,则庶几拼眠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沛在矣。磋乎!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右简要。
【译文】
钓大鱼的人,垂下千条钓丝,得到鱼的只是在于一荃;捕高鸟的人,张开万张罗网,得到鸟的只在于一个网眼。叙事的人,有时徒然地扩充闲散的言词,广泛地增加无关的说法,如果取出其中的关键之处,不过一言一句罢了。如果能与打猎捕鱼的人一样,捕到鱼鸟后就收起所有的钓丝网罗,所留下来的,只有一签一眼而已,刀下么或许可以做到多出来的老皮厚茧全都去掉,灰尘污垢完全清除。花落了而果实在,渣去了而汁水在。唉!能够精简了再精简,是玄妙而又玄妙的。轮扁没办法说出用斧子的巧妙之处,伊挚没办法说出汤锅中滋味的变化无穷啊艺(以上说的是简要。)
【原文】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况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句皆《韶》、《夏》,言尽琳琅,秩秩德音,洋洋盈耳。譬夫游沧海者,徒惊其浩旷;登太山者,但磋其峻极。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为先。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缚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子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
【译文】
对字词进行修饰就成为文辞,对文辞进行编排就成为文句。句子累积起来就有了章节,章节累积起来就有了篇目。篇目一旦划分,一家之言也就完成了。古代使者出使别国,以词令为根本;大夫在外交场合的应对,以文辞为主。何况要把它们排列为章句,刊刻成书籍,怎么能不尽力雕琢,以传给读者呢?自从圣贤开始述作,就被叫作经典,句句如同《韶》、《夏》之乐,字字好比琳琅美玉,清清爽爽的语言,美妙而又丰盛。譬如在大海中遨游的人,空自惊异它的浩瀚辽阔;登临泰山的人,只能感叹它的高大险峻。如果要摘取其中最为突出的,却不知从何摘起。但是章句中的言词,有明显的,有隐晦的。明显的,词句繁多,道理己经在文章中说尽;隐晦的,字句简约,事情更在字句之外。如此,隐晦的与明显的,它们的优劣不同,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了。能够省略小事而保留大事,举出重要的就可以明白不重要的,一个字就能概括大事小事,几句话就能使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没有遗漏,这些都是运用隐晦的方法。
【原文】
昔占文义,务却浮词。《虞书》云:“帝乃姐落,百姓如丧考批。”《夏书》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周书》称“前徒倒戈”,“血流漂柞”。《虞书》云:“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故览之者初疑其易,而为之者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非其说也。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使妇人饮之酒,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援庙确,动于亮;师人多寒,王抚而巡之,三军之士,皆如挟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弹,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打1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
【译文】
古代的文章,务必去掉浮泛之词。《虞书》说:“尧死了,百姓如丧考蝉。”《夏书》说:“启呱呱地哭泣,我不能抚育他。”《周书》说:“前线士卒倒戈”,“流的血把春柞都漂起来”。《虞书》说:“惩罚了四个人而天下都服。”这些都是行文似乎粗略,其实内容丰富完整。所以起初读它的人怀疑它简易,而写起来才发现它的困难。当然不是用“雕虫小技”所能指责的。其后左丘明得到《春秋经》的传授,以孔夫子为楷模。《春秋经》以几个字包含的意义,而《左氏传》以一句话表达清楚,虽然在文字的繁简上有所不同,但在明显或隐晦的处理上完全一致。所以如提纲掣领地讲述国家的风俗,就有说士会执政,晋国的盗贼逃奔到秦国;邢国人迁移后如同归家,卫国人忘了亡国的痛苦。如详尽细致地讲述人事,就有让女人劝南宫长万饮酒,然后用犀牛皮把他裹起来,等到了宋国,手脚都已露出来了;拉着庙宇的椽子,震动了屋梁;军队里的人大多很冷,楚王巡视并抚慰了三军,三军的战士都如同穿上了丝棉。这些都是语言虽然浅近而意义却很深远,虽然话语已经结束而含义却仍未尽。让读者看到表面的就能明白内在的,抚摸毛皮而能辩分骨头,在文句中看到一件事,能够在文字外举一反三。隐晦的意义,不是很大的吗?
【原文】
泊班、马二史,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至若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汉兵败绩,唯水为之不流;董生乘马,三年不知化牡;翟公之门,可张雀罗,则其例也。
【译文】
到了司马迁、班固的两种史书中,虽然和《五经》相比已经逊色很多,但若寻找其中的长处,也还时常遇到这一类的语言。如汉高祖听说萧何走了,如同失去了左右手;汉兵打了败仗,唯河流水为之停止;董仲舒乘马,三年了还不知道雄雌;翟公的门口,可以张网捕雀,等等,就是这样的例子。
【原文】
自兹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处道受责于少期,《魏书•邓哀王传》曰:容貌姿美。裴松之曰:一貌之言而分以为三,亦叙属之一病也。子升取讥于君憋,王咖齐志》曰:时议恨邢子才不得掌兴魏之书,怅快温子升,亦若此而撰《水安记》,率是支言。非不幸也。
【译文】
从此以后,著史的原则日益衰微,字句芜杂累赘的作者,不断涌现。在他们的笔下,一般不用单字成词,句子都要成双,长短要相等,奇偶要相配。所以本来一字能概括的,也要凑足为双字;应该用三句成文的,一定要分成四句。散漫重叠,不知剪裁。所以王处道被裴世期指责(《魏书•邓哀王传》说“容貌姿美”。裴松之说:“一个貌字分为三个字,也是叙事类的一个毛病”)。温子升受王君惫讥笑(王助《齐志》说:“当时舆论遗憾邢子才不能负责撰修北魏国史,失意惆怅的温子升也和他一样,因而编撰《永安记》,全都是枝蔓之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原文】
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阀。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然则《史》、《汉》已前,省要如彼;《国》、《晋》已降,《国》谓《三国志》,《晋》谓《晋书》也,烦碎如此。必定其妍媛,甄其善恶。夫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观近史者,悦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是则一贵一贱,不言可知,无假榷扬,而其理自见矣。右隐晦。
【译文】
著史者的文字虽然简略,而事理却都很重要,所以能够做到疏略却没有遗漏,俭省但没有空缺,就像用奇兵的人,以一当百,能够收到战胜敌人的功效。如果没有突出的才能,思维又不敏捷,就会花费很多的词句,叙事才能周详,就像卖铁钱的人,以二当一,才能符合买卖交易的价钱。如此说来,《史记》、《汉书》以前,是那样的简洁扼要;《国》、《晋》以下(((国》是说《三国志》,《晋》是说《晋书》),是这样的繁杂琐碎。如果要确定它们的美丑,甄别它们的好坏,读古代史书,弄明白了它的章句,都可以反复诵读咀嚼;看近代史书,喜欢它的字词,只需要知道叙事的意思就完了。这样,一贵一贱,不需说明就已经清楚,也用不着进行讨论,其中的道理已经自己出来了。(以上是隐晦。)
【原文】
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泊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当汉氏之临天下也,君实称帝,理异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鲁、卫。而作者犹谓帝家为王室,公辅为王臣。盘石加建侯之言,带河申惮侯之誓。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词,翻易今语。润色之滥,萌于此矣。带河申稗侯之誓:《史记•高祖功臣表》序:“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爱及苗裔。”誓,优通释》注云:“旧作‘称’。”徐本皆作“称”。傅侯,封立诸侯国君。
【译文】
古代有了文章著述以后,比兴由此产生。用鸟兽来比喻贤愚,用草木来比喻男女,诗人墨客,已经说得很完全了。到了中古,体例稍有变化,有的比人一定用过去同类人物,有的说事情一定和古代的事情相比。当汉代帝王君临天下,国君其实称为皇帝,事理和商周时代称“王”不同;皇帝之子封为王,名称也不是商周时代的鲁、卫之类。可是作者却还称中央朝廷为王室,称朝廷大臣为王臣。分封王侯要加上稳固如磐石之类的话,任命诸侯国君要申明黄河如带之类的誓言。而史臣编入史书,也如同那些文章,假借古代词句,翻改今天的语言。滥用修饰,就从这里开始了。
【原文】
降及近古,弥见其甚。至如诸子短书,杂家小说,论逆臣则呼为间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邦国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迹,必号龙飞。斯并理兼讽谕,言非指斥,异乎游、夏措词,南、董显书之义也。如魏收《代史》,吴均《齐录》,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自可申不刊之格言,弘至公之正说。而收称刘氏纳贡,则曰“来献百牢’,;均叙元日临轩,必云“朝会万国”。夫以吴徽鲁赋,禹计涂山,持彼往事,用为今说,置于文章则可,施于简册则否矣。
【译文】
到了近代,风气更见其盛,以至于诸子短书、杂家小说,说到逆臣就呼为“问鼎”,说到巨寇就称作“长鲸”。国家初建之时,都说是“草昧”;帝王发迹之时,必称作“龙飞”。这些都是带着些讽谕的味道,不是直接指斥的言词,与子游、子夏不能加以修饰的《春秋》的字寓褒贬的原则,以及南史、董狐的记录史事不加隐晦的原则不同。如魏收的《魏书》和吴均的《齐春秋》,或是笼括一世,或是包罗一家,当然可以申明不容改动的作为准则的言词,宏扬最为公正的正直说法。可是魏收称南朝刘宋政权向元魏进贡,却叫做“来献百牢”;吴均记叙皇帝元旦接受朝见,定要说“朝会万国”。用古代吴国向鲁国征收赋税和大禹在涂山统计诸侯的典故,拿古代的往事,作为今天的说法。放在文章里还可以,用在史书里就不行了。
【原文】
亦有方以类聚,譬诸昔人。如王隐称诸葛亮挑战,冀获曹咎之利;崔鸿称慕容冲见幸,为有龙阳之姿。其事相符,言之说矣。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拗,自东门吴已来,未之有也;李百药称王琳雅得人心,虽李将军询询善诱,无以加也。斯则虚引古事,妄足庸音,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矣。
【译文】
也有以同类型的古代人物作为比方的,如王隐《晋书》说诸葛亮向司马豁挑战,指望获得“曹咎之利”;崔鸿《十六国春秋》说慕容冲被符坚宠幸,因为“有龙阳之姿”,这些事古今相符,说得很正确。而卢思道说邢劫死了儿子不痛哭,是自从东门吴以来所没有的;李百药说王琳深得人心,即使是李将军那样的对下属和蔼可亲,善于诱导,也不过如此了。这就是虚妄地引用古事,以庸俗的音调凑成曲子,牵强地炫耀学识,如果认真辨析,这就不恰当的了。
【原文】
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是以汉初立辍,子长所书;鲁始为璧,丘明是记。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男子有笋,伯支远微于《内则》。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记》称符坚方食,抚盘而循;王韵《齐志》述洛干感恩,脱帽而谢。及彦莺撰以新史,重规删其旧录,乃易“抚盘”以“推案”,变“脱帽”为“免冠”。夫近世通无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欲令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
【译文】
古人的《礼记•檀弓》,长于记载事物的开始。不拘泥于前人成例,首先开创新的标准,前代史书所记载,为后来史书所采用。所以汉初设立士卒从军死了为誉的制度,被司马迁写下;鲁国人开始在丧礼中结雯,被左丘明记录。浮桥可建,杜元凯在毛《诗》中得到验证;男子有筹,刘伯文远远地征引《礼记•内则》,就都是这种情况。查裴景仁《秦记》,说符坚正在吃饭,“抚盘而骂”;王韵《齐志》讲受洛干感恩,“脱帽而谢”。到了崔彦莺编撰新的十六国史,李重规删改旧的北齐史,就把“抚盘”改成耘推案’,,把“脱帽”变为“免冠”。而近代以来统统不用食案吃饭,胡人风俗头上不戴冠冕,就因为认为裴、王的语言与古书中的不同,因而改成文雅的言词。这让学习的人如何去考察一代风俗的不同和古今之间的差异呢。
【原文】
又自杂种称制,充物神州,事异诸华,言多丑俗。至如翼键,昭成原讳;黑獭,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语,德菜网而不载。盖庞降、蒯馈,字之媛也;重耳、黑臀,名之鄙也。旧皆列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加刊定。况齐丘之犊,彰于载饿;杜台卿《齐记》凿云:,'#牛入西谷,逆犊上齐丘也。河边之狗,著于谣咏。王助《齐志》载谣云:。灌灌头团遭,河中狗子破尔苑”也。明如日月,难为盖藏,此而不书,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复,减省从单,或去“万纽”而留“于”,或止存“狄”而除“库”。求诸自古,罕闻兹例。
【译文】
还有,自从混杂不纯的种族称帝建国,遍布中原大地,风俗和华夏民族不同,语言大多丑陋鄙俗。如“翼键”是昭成帝的名讳,“黑獭”是周文帝的本名,而魏伯起改成别的称呼,令狐德巢缺而不记。大概龙降、蒯啧,要算是用字丑陋的;重耳、黑臀,要算是取名鄙俗的,这些古代的名字编列在《三史》中,流传在《五经》里,没有听说后来人对它们有所议论,另外加以修改。况且齐丘的牛犊,明白记载在淑语中(杜台卿《齐记》记载俄语说:“头牛进了西山谷,迎接牛犊上齐丘”)。河边的狗子,记录在民谣里(王助《齐志》记载民谣说:“灌灌头团团,河中狗子破你园”)。明朗如同日月,难以掩盖遮藏,这些都不写出,怎么告诉后人。也有姓氏本为复姓,都省略成单字。或是去掉“万纽”只留下“于”字,或是只存“狄”字而去掉“库”字。遍查自古以来,难以听说有这样的事例。
【原文】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徘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鹊不成‘反类于鹜者也。右妄饰。
【译文】
过去孔夫子说过:“文饰胜过了质朴就像史。”由此可知,从事史书的撰述,必须借助于文辞。自《五经》以后,到三史之前,运用文辞叙事,是值得一谈的。而如今的著述,则与此不同。这些书中的文字,有的不切实际地加以修饰,十分随便地进行刻划描绘;有的文体如同赋颂,用词类似徘优。文学不像文学,历史不像历史。就像乌孙王营造宫室,夹杂着汉族式样,结果好比雕刻天鹅不成功,反而像野鸭了。(以上说的是妄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