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汉书•孝成纪》赞曰:“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微行,选期门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衣袒幢,自称富平侯家。或乘小车,御者在茵上,或皆骑,出入远至旁县。故谷永谏曰:陛下昼夜在路,独与小人相随,乱服共坐,混淆无别。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由斯而言,则成帝鱼服漫游,鸟集无度,虽外饰威重,而内肆轻薄,人君之望,不其网如。观孟坚《纪》、《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
【译文】
班国在《汉书•孝成本纪》中议论说:“成帝善于打扮自己的外表,登车时仍保持挺立的姿势,不回头向里面看,不快速说话,不指手画脚。临朝时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一尊神像,可以说是一位有着端庄盛美容貌的天子。”然而,《汉书•五行志》中又说:“成帝喜欢便装出行,选调执掌出入护卫的期门郎与私人家的奴仆十多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小褂子,戴着白色的头巾,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有时乘小车,驾车的人坐在草垫上。有时都骑马,远到别县去。所以,谷永劝谏说:“陛下白天黑夜都在路上,而且由一帮小人跟随着你一个人,穿着杂乱的衣服同坐在一起,分不清谁是君王,谁是小人。王公卿相,不知道陛下在什么地方。这种情况己经有好几年了。由此可见,成帝便服冶游,与小人晨夕相随而没有节制。虽然在外表上庄重严肃,而内心里却态意轻薄,作为君主的威望,并没有建立起来。看班固《汉书》的《纪》与《志》所说,前后是自相矛盾的。
【原文】
观太史公之创表也,于帝王则叙其子孙,于公侯则纪其年月,列行萦纤以相属,编字敢香而相排。虽燕越万里,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而于方寸之中,雁行有叙。使读书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如班氏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贤愚,激扬善恶为务尔。既非国家递袭,禄位相承,而亦复界重行,狭书细字,比于他表、殆非其类软!盖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吝而不去,则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终于下下,并当明为标榜,显列科条。以种类为篇章,持优劣为次第。仍每于篇后云,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犹地理志肇述京华,末陈边塞,先列州郡,后言户口也。
【译文】
司马迁所创造的以表的形式来表示史事,对于帝王来说,则在表上排列其子孙,对于公侯来说,则纪其年月。列行回曲但相连接,表中编排了很多字。北燕与南越虽然相距万里,然而,在表上不大的范围之内,交错连接。帝王传世虽然有很多代,但在表中一代一代地被排列。这样做,使读者一目了然,这也就是读者喜欢的原因。但是,班固的《古今人表》,却以鉴定贤愚等级,扬善贬恶为主要任务,并不是诸侯世袭、爵禄承继的情况,也还是栏目重叠,表格相连,又用小字书写,与其它史书的表相比,大概就不属于同一类的了。将古人今人都列在表上,这就超出了表的体制,如果一些人物舍不得弃去,就应该另化篇幅用志体书写。从上上类开始,到下下类结束,标列清楚,种类明晰。以种类划分篇章,按照人品的优劣排列顺序。之后,在每卷的右边说明是什么品级,有多少人。这就好象地理志先叙述首都,最后写边疆地区,先条列州郡,然后再谈户口一样。
【原文】
自汉已降,作者多门,虽新书已行,而旧录仍在。必校其事,则可得而言。按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子长述楚汉之事,专据此书。譬夫行不由径,出不由户,未之闻也。然观迁之所载,往往与旧不同。如邮生之初渴沛公,高祖之长歌鸿鹊,非唯文句有别,遂乃事理皆殊。又韩王名信都,而辄去都留信,用使称其名姓,全与淮阴不别.班氏一准太史,曾无弛张,静言思之,深所未了。
【译文】
从汉朝以后,撰史的作者很多,虽然新的历史著作已经流行,而旧的历史著作仍然存在。要校核某一事情,可以通过旧的史著做到。汉代初兴时,写楚汉相争事的只有陆贾而已。司马迁叙述彼时的历史,应该根据陆贾的《楚汉春秋》。这就象从此地行走到彼地要靠道路,人从室内出去要通过门一样,而从未听说过有人不靠道路,而能到彼地,不通过门而能到室外。然而,看司马迁在《史记》中关于楚汉之争历史的记载,往往与陆贾的著作不同,如邮生初次渴见沛公、高祖给戚姬唱《鸿鹊歌》,不但句子有差异,情节思想也都不同。又如韩王名信都,然而,《史记》则去掉“都”保留信,使得称呼他的名和姓,则完全与淮阴侯韩信没有差别。班固完全因袭《史记》,无半点改变,静静地想想,对司马迁这一做法,实在是不得其解。
【原文】
司马迁之《叙传》也,始自初生,及乎行历,事无巨细,莫不备陈,可谓审矣。而竟不书其字者,岂墨生所谓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传,了无损益,此又韩子所以致守株之说也。如固之为迁传也,其初宜云“迁字子长,冯诩阳夏人。其序日”云云。至于事终,则言其自叙如此。著述之体,不当如是耶?
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无改夺。固于马、扬传末,皆云迁、雄之自叙如此。至于《相如》篇下,独无此言。盖止凭太史之书,未见文园之集,故使言无画一,其例不纯。
【译文】
司马迁的《自叙传》,从他出生之时起,一直谈到他之后的经历,事不分大小,一律详细叙述。可以说是很周密全备的了。然而,居然没有写上自己的字,难道是墨生所说的为超级忘事之人吗?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完全抄录他的《自叙传》,几乎没有任何增添或删减,这种做法即象韩非子所说的守株待兔。象班固为司马迁作传,开始应该说他“字子长,冯诩阳夏人。他的自叙说”等等,到了最后,则说他的《自叙传》就是这样写的。关于这方面的写作方法,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司马相如所作的《自叙传》,收在他的文集中。司马迁因而抄录了这一篇,即为列传,班固依袭这一内容,不进行任何改动。班固在司马迁、扬雄的传末,都说司马迁、扬雄的自叙就是这样。而在《司马相如传》末,却没有这样说。其原因是班固依凭的材料仅是司马迁的《史记》,没有见到司马相如的文集,因而使得体例不一致。
【原文】
《汉书•东方朔传》,委琐烦碎,不类诸篇。且不述其亡残岁时及子孙继嗣,正与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传相类。寻其传体,必曼倩之自叙也。但班氏脱略,故世莫之知。
苏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韦玄成父贤德业稍多。《汉书》编苏氏之传,则先以苏建标名;列韦相之篇,则不以韦贤冠首,并其失也。
【译文】
《汉书•东方朔传》的内容,琐碎烦杂,有小家子气,和其它传记不一样。而且没有说明何时死亡,亡时多大,子孙继嗣情况如何,这恰恰与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传差不多。考其传的原体内容,一定是根据东方朔的自叙。然而,班固将自叙略去了,所以,世上再也无人知道了。
苏武的父亲苏建功业甚少,韦玄成的父亲韦贤业绩较多,然而,《汉书》在编写苏氏传时,却以苏建标名:列韦相国一家的传时,却又不以他父亲韦贤为首。这两篇传记的标名都失误。
【原文】
班固称项羽贼义帝,自取天亡。又云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地以待丧。如固斯言,则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祸淫者矣。至于其赋《幽通》也,复以天命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恶无微,报施多爽,斯则同理异说,前后自相矛盾者焉。
【译文】
班固在《汉书》中说,项羽杀害义帝,触怒上天,才自取灭亡;又说于定国的父亲于公断狱公正,积有阴德,所以,早早地建高门以待子孙封侯;严延年的母亲见儿子滥杀罪人,回家打扫墓地以等待儿子事败。像班固这样的叙述,表明他深信人只要处事不当,使天怨神怒,就会有灾难降临。然而,他在《幽通赋》中又说,人的命运,上天早已定了下来,不是人能够改变得了的,所以,善的、恶的到后来并不能得到验证,报应多有差失。这表现了作者对待同一问题却有完全不同的说法,前后自相矛盾。
【原文】
或问,张辅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八十万言,是固不如迁也。斯言为是乎?”答曰:不然也。按《太史公书》,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烦也则如此,求诸折中,未见其宜。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等传,以为其事烦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异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耶?
【译文】
有人问道:“张辅在《班马优劣论》中说:‘司马迁叙述三千年间的事,才写了五十万字。班固叙述二百年间的事,却用了八十万字。由此可见,班固才能不如司马迁’,这话对吗?”我回答说:不能这样看。《史记》叙述的是从黄帝到周朝的历史。时代虽然存在,但事迹特别的少。到了战国之后,才有可观的历史内容。司马迁虽然叙述了三千年间的事,然而记载得详细全备的仅是汉朝建立之后的七十余年的历史。他略写汉之前的历史,详写汉初七十余年的历史,然而,如果将《史记》的字数用所记的时间进行平均,恐怕是不适当的。班固的《汉书》全袭用《史记》的有关内容,但弃去《日者传》与《仓公传》等,其原因是嫌这些传的内容烦芜。不配编入《汉书》中。如果将班固换成司马迁,由他撰写《汉书》,恐怕语言冗繁的毛病会超过班固。
【原文】
《汉书》断章,事终新室。如叔皮存没,时入中兴,而辄引与前书共编者,盖序传之常例者耳。荀悦既删略班史,勒成《汉纪》,而彪《论王命》,列在末篇。夫以规讽魄嚣,翼戴光武,忽以东都之事,摧居西汉之中。必如是,则《宾戏》、《幽通》,亦宜同载者矣。
【译文】
《汉书》叙事,截止到王莽之时。而班彪的生活经历,时间已经到了光武帝中兴汉室的时期,《汉书》的最后完成者将他的事迹编入书中,也是序传的常例。然而,荀悦把班氏史书删改成《汉纪》时,将班彪的《论王命》,竟列在正文的末篇.该文意在劝讽魄嚣,拥戴光武帝,很明显作于东汉。而荀悦居然将东汉的事情,提前到西汉。如果这样做是可行的话。那么,班固的《宾戏》、《幽通》二献也应该刊于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