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叙的是薛淑云在味莼园开谈瀛会,大家正在高谈阔论,忽因雯青家中接到了京电,
不知甚事。雯青不及终席就道谢兴辞,赶回洋务局公馆,却见夫人满面笑容地接出中堂道:
“恭喜老爷。”雯青倒愕然道:“喜从何来?”张夫人笑道:“别忙,横竖跑不了,你且换
了衣服。彩云,烦你把刚才陆大人打来的电报,拿给老爷看。”那个当儿,阿福站在雯青面
前,脱帽换靴。彩云趴在张夫人椅子背上,愣愣地听着。猛听夫人呼唤,忙道:“太太,搁
在哪里呢?”夫人道:“刚在屋里书桌儿上给你同看的,怎么忘了?”彩云一笑,扭身进
去。这里张夫人看着阿福给雯青升冠卸褂,解带脱靴,换好便衣,靠窗坐着。阿福自出宅
门。彩云恰好手拿个红字白封儿跨出房来。雯青忙伸手来接。彩云偏一缩手,递给张夫人
道:“太太看,这个是不是?”夫人点头,顺手递在雯青手里。雯青抽出,只见电文道:
上海斜桥洋务局出使大人金鉴:燕得内信,兄派总署,谕行发,嘱速来。菶庚。
雯青看完道:“这倒想不到的。既然小燕传出来的消息,必是确的,只好明后日动身
了。”夫人道:“小燕是谁?”雯青道:“就是庄焕英侍郎,从前中俄交界图,我也托他呈
递的。这人非常能干,东西两宫都喜欢他,连内监们也没个说他不好,所以上头的举动,他
总比人家先晓得一点。也来招呼我,足见要好,倒不可辜负。夫人,你可领着彩云,把行李
赶紧拾掇起来,我们后日准走。”张夫人答应了,自去收拾。雯青也出门至各处辞行。恰值
淑云、子度也定明日放洋,忠华回湖北,韵甫回镇江,当晚韵甫作主人,还在密采里吃了一
顿,欢聚至更深而散。明日各奔前程。
话分两头。如今且把各人按下,单说雯青带着全眷并次芳等乘轮赴津。到津后,直托次
芳护着家眷船由水路进发;自己特向威毅伯处借了一辆骡车,带着老仆金升及两个俊童,轻
车简从,先从旱路进京。此时正是秋末冬初,川原萧索,凉风飒飒,黄沙漫漫。这日走到河
西务地方,一个铜盆大的落日,只留得半个在地平线上,颜色恰似初开的淡红西瓜一般,回
光反照,在几家野店的屋脊上,煞是好看。原来那地方正是河西务的大镇,一条很长的街,
街上也有个小小巡检衙门,衙两旁客店甚多。雯青车子一进市口,就有许多店伙迎上来,要
揽这个好买卖,老远地喊道:“我们那儿屋子干净,炕儿大,吃喝好,伺候又周到,请老爷
试试就知道。”鹅呛鸭嘴的不了。雯青忙叫金升飞马前去,看定回报。谁知一去多时,绝无
信息。雯青性急,叫赶上前去,拣大店落宿。过了几个店门,都不合意,将近市梢,有一个
大店,门前竹竿子远远挑出一扇青边白地的毡帘,两扇破落大门半开着,门上贴着一副半拉
下的褪红纸门对,写的是:
三千上客纷纷至,百万财源滚滚来。
望进去,一片挺大的围场,正中三开间,一溜上房,两旁边还有多少厢房,场中却已停
着好几辆客车。雯青看这店还宽敞,就叫把车赶进去,一进门还没下车,就听金升高声粗
气,倒在那里给一个胖白面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后,还站着个四五十岁,紫膛脸色,板刷
般的乌须,眼上架着乌油油的头号墨晶镜,口衔京潮烟袋,一个官儿模样的人。阶前伺候多
少家人。只听金升道:“哪儿跑出这种不讲理的少爷大人们,仗着谁的大腰子,动不动就捆
人!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这会儿你们敢捆,请捆!”那少年一听,双脚乱跳
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说!来,给我捆起这个没王法
的忘八!”这一声号令,阶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仆,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动手,斜刺里那个
紫膛脸的倒走出来拦住,对金升道:“你也太不晓事了!我却不怪你!大约你还才进京,不
知厉害。我教你个乖,这位是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庄焕英庄大人的少大人,这回替他老大
人给老佛爷和佛爷办洋货进去的。这位庄大人仿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后的老总管,说句把
话比什么也灵。你别靠着你主人,有一个什么官儿仗腰子,就是斗大的红顶儿,只要给庄大
人轻轻一拨,保管骨碌碌地滚下来。你明白点儿,我劝你走吧!”雯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歘
地跳下车来,喝金升道:“休得无礼!”就走上几步,给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这老奴
的准,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这屋子是足下先来,那有迁让的理。况刚才那位说,足下是
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数十年交好,足下出门,方且该诸事照应,倒争夺起屋子来,笑
话,笑话!”说罢,就回头问着那些站着的店伙道:“这里两厢有空屋没有?要没有,我们
好找别家。”店伙连忙应着:“有,东厢空着。”雯青向金升道:“把行李搬往东厢,不许
多事。”此时那少年见雯青气概堂皇,说话又来得正大,知道不是寻常过客,倒反过脸,很
足恭地还了一揖,问道:“不敢动问尊驾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
青。”那少年忽然脸上一红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价逼人太甚,也不
该给他争执了!可恨他终究没提个金字,如今老伯只好宽恕小侄无知冒犯,请里边去坐罢,
小侄情愿奉让正屋。”雯青口说不必,却大踏步走进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只好下首陪
着。紫膛脸的坐在旁边。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个‘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吗?这是
兄弟常听令尊说的。”那庄稚燕只好应了个“是”。雯青又指着那紫膛脸的道:“倒是这
位,没有请教。”那个紫膛脸的半天没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庄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个大
来头,今忽然问到,就恭恭敬敬站着道:“职道鱼邦礼,号阳伯,山东济南府人。因引见进
京,在沪上遇见稚燕兄,相约着同行的。”雯青点点头。庄稚燕又几回请雯青把行李搬来,
雯青连说不必。
却说这中堂正对着那个围场,四扇大窗洞开,场上的事一目了然。雯青嘴说不必的时
候,两只眼却只看着金升等搬运行李下车。还没卸下,忽听门外一阵鸾铃,珰珰的自远而
近。不一会,就见一头纯黑色的高头大骡,如风地卷进店来。骡上骑着一位六尺来高的身
材,红颜白发,大眼长眉,一部雪一般的长须。头戴编蒲遮日帽,身穿乌绒阔镶的乐亭布
袍,外罩一件韦陀金边巴图鲁夹砍肩,脚蹬一双绿皮盖板快靴,一手背着个小包儿,一手提
着丝缰,直闯到东厢边,下了骡,把骡系在一棵树上,好象定下似的,不问长短,走进东
厢,拉着一把椅子就靠门坐下,高声叫:“伙计,你把这头骡好生喂着,委屈了,可问
你!”那伙计连声应着。待走,老者又喊道:“回来,回来!”伙计只得垂手站定。老者
道:“回头带了开水来,打脸水,沏茶,别忘了!”那伙计又站了一回,见他无话方走了。
金升正待把行李搬进厢房,见了这个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着眼问道:“你说东厢空
着,怎么又留别人?”那店主赔着笑道:“这事只好求二爷包荒些,东厢不是王老爷来,原
空着在那里。谁知他老偏又来到。不瞒二爷说,别人早赶了。这位王老爷,又是城里半壁街
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个好汉,江湖上谁敢得罪他!所以只好求二爷回回贵上,咱们商量个
好法子才是。”一句话没了,金升跺脚喊道:“我不知道什么‘王二王三’,我只要屋
子!”场上吵嚷,雯青、稚燕都听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开口,却见稚燕走到阶上喊道:
“你们嚷什么,把金大人的行李搬进这屋里来就得了!”回过头来,向着阶上几个家人道:
“你们别闲着,快去帮个忙儿!”众家人得了这一声,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主,七手八
脚把东西都搬进来。店家看有了住处,慢慢就溜开。金升拿铺盖铺在东首屋里炕上,嘴里还
只管咕噜。雯青只做不见不闻,由他们去闹。直到拾掇停当,方站起来向稚燕道:“承世兄
不弃,我们做一夜邻居吧!”稚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
“岂敢”,就拱手道:“大家各便罢!”
说完,两个俊童就打起帘子。
雯青进了东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时天色已黑,屋里乌洞洞,伸手不见五指,金升
在网篮内翻出洋蜡台,将要点上。雯青摇手道:“且慢。”一边说,一边就掀帘出来。只见
对面房静悄悄的下着帘子,帘内灯烛辉煌。雯青忙走上几步,伏在帘缝边一张,只见庄、鱼
两人盘腿对坐在炕上,当中摆着个炕几,几上堆满了无数的真珠盘金表、钻石镶嵌小八音
琴,还有各种西洋精巧玩意儿,映着炕上两枝红色宫烛,越显得五色迷离,宝光闪烁。几尽
头却横着一只香楠雕花画匣,匣旁卷着一个玉潭锦签的大手卷。只见稚燕却只顾把那些玩意
一样一样给阳伯看,阳伯笑道:“这种东西,难道也是进贡的吗?”稚燕正色道:“你别小
看了这个。我们老人家一点尽忠报国的意思,全靠它哩!”阳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说道:
“这个不怪你不懂。近来小主人很愿意维新,极喜欢西法,所以连这些新样的小东西,都爱
得了不得。不过这个意思外人还没有知道,我们老人家给总管连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
信。每回上里头去,总带一两样在袖子里,奏对得高兴,就进呈了。阳伯,你别当它是玩
意!我们老人家的苦心,要借这种小东西,引起上头推行新政的心思。”阳伯点头领会,顺
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摊出来,一面看,一面说道:“就是这一样东西送给尊大人,不太菲
吗!”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老爷子的脾气了。他一生饱学,却没有巴结上一个
正途功名,心里常常不平,只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争胜。这会儿,他见潘
八瀛搜罗商彝周鼎,龚和甫收藏宋椠元钞,他就立了一个愿,专收王石谷的画,先把书斋的
名儿叫做了‘百石斋’,见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只少一幅。老爷子
说,这一幅必要巨轴精品,好做个压卷。”说着,手指那画卷道:“你看这幅《长江万里
图》,又浓厚,又起脱,真是石谷四十岁后得意之作,老爷子见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
事情不要说个把海关道,只怕再大一点也行。”说到这里,又拍着阳伯的肩道:“老阳,你
可要好好谢我!刚才从上海赶来的那个画主儿,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绝
情手段,硬把他们关到河西务巡检司的衙门里,你那里能安稳得这幅画呢!”阳伯道:“我
倒想不到这个妇人跟那孩子这么泼赖,为了这画儿,不怕老远地赶来,看刚才那样儿,真要
给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别怪她。据你说,这妇人的丈夫也是个名秀才,叫做张古
董,为了这幅画,把家产都给了人,因此贫病死了。临死叮嘱子孙穷死不准卖,如今你骗了
她来,只说看看就还,谁知你给她一卷走了,怎么叫她不给你拚命呢!”阳伯听了,笑了一
笑。
此时帘内的人,一递一句说得高兴。谁知帘外的人,一言半语也听得清楚。雯青心里暗
道:“原来他们在那里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烦,正想回
身,忽见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灯光影里,歘的现出一个黑人影子,仿佛手里还拿把刀,一闪
就闪上梁去了。雯青倒吓一跳,恰要抬头细看,只见窗外围场中飞快的跑进几个人来,嘴里
嚷道:“好奇怪,巡检衙门里关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见有人来,就轻轻溜回东屋,
忙叫小童点起蜡来,摊着书看,耳朵却听外面。只听许多人直嚷到中堂。庄、鱼两人听了,
直跳起来,问怎么跑的。就有一个人回道:“恰才有个管家,拿了金沟金大人的片子,跑来
见我们本官,说金大人给那两人熟识,劝他几句话必然肯听。金大人已给两位大人说明,特
为叫小的来面见他们,哄他们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请那管家进班房去。一进去半个时辰,
再不出来。本官动疑,立刻打发我们去看,谁知早走得无影无踪了。门却没开,只开了一扇
凉槅子。两个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来报知。”雯青听得用了
自己的片子,倒也吃惊,忙跑出来,问那人道:“你看见那管家什么样子?”那人道:“是
个老头儿。”庄、鱼两人听了,倒面面相视了一面。雯青忙叫金升跟两个童儿上来,叫那人
相是不是。那人一见摇头道:“不是,不是,那个是长白胡子的。”庄、鱼两人都道:“奇
了,谁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还有那个片子,怎么会到他手里呢?”雯青冷笑道:“拿张片
子有什么奇。比片子再贵重点儿的东西,他要拿就拿。不瞒二位说,刚才兄弟在屋里没点
灯,靠窗坐着,眼角边忽然飞过一个人影,直钻进你们屋里去。兄弟正要叫,你们就闹起跑
了人了。依兄弟看来,跑了人还不要紧,倒怕屋里东西有什么走失。”一语提醒两人,鱼阳
伯拔脚就走,才打起帘儿,就忘命地喊道:“炕儿上的画儿,连匣子都哪里去了!”稚燕、
雯青也跟着进来,帮他四面搜寻,那有一点影儿。忽听稚燕指着墙上叫道:“这几行字儿是
谁写的?刚刚还是雪白的墙。”雯青就踱过来仰头一看,见几笔歪歪斜斜的行书,虽然粗
率,倒有点倔强之态。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读道:
王二王二,杀人如儿戏;空际纵横一把刀,专削人间不平气!有图曰《长江》,王二挟
之飞出窗;还之孤儿寡妇手,看彼笑脸开双双!笑脸双开,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长安道,半
壁街上秋风哀!
三个人都看呆了,门口许多人也探头探脑的诧异。阳伯拍着腿道:“这强盗好大胆,他
放了人、抢了东西,还敢称名道姓的吓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头!”稚燕道:“不但说
姓名,连面貌都给你认清了。”阳伯喊道:“谁见狗面?”稚燕道:“你不记得给金老伯抢
东厢房那个骑黑骡儿的老头儿吗?今儿的事,不是他是谁?”阳伯听了,筱然站起来往外跑
道:“不差,我们往东厢去拿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家还睡着等你捆呢!”阳
伯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说一间空房,骡子也没了。稚燕道:“那个人既有本事衙门里骗
走人,又会在我们人堆里取东西,那就是个了不得的。你一时那里去找寻?我看今夜只好别
闹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说完,就冲着雯青道:“老伯说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阳
伯只得低头无语。稚燕就硬作主,把巡检衙门报信人打发了,大家各散。当夜无话。雯青一
睏醒来,已是“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的时候,侧耳一听,只有四壁虫声唧唧,间壁房里静
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问时,谁知庄、鱼两人赶三更天,早是人马翻腾地走了。雯青赶忙起
来盥漱,叫起车夫,驾好牲口,装齐行李,也自长行。
看官,且莫问雯青,只说庄、鱼两人这晚走得怎早?原来鱼阳伯失去了这一分重赂,心
里好似已经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复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脚。稚燕道:“你有的是
钱,只要你肯拿出来,东海龙王也叫他搬了家,虾兵蟹将怕什么!”又说了些京里走门路的
法子,把阳伯说得火拉拉的,等不到天亮,就催着稚燕赶路。一路鞭骡喝马,次日就进了京
城。阳伯自找大客店落宿。稚燕径进内城,到锡蜡胡同本宅下车,知道父亲总理衙门散值初
回,正歇中觉,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还没了,早有人来叫。稚燕整衣上去,见小燕已换便
衣,危坐在大洋圈椅里,看门簿上的来客。一个门公站在身旁。稚燕来了,那门公方托着门
簿自去。小燕问了些置办的洋货,稚燕一一回答了,顺便告诉小燕有幅王石谷的《长江
图》,本来有个候补道鱼邦礼要送给父亲的,可惜半路被人抢去了。小燕道:“谁敢抢
去?”稚燕因把路上盗图的事说了一遍,却描写画角,都推在雯青身上。小燕道:“雯青给
我至好,何况这回派入总署,还是我的力量多哩,怎么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着
吧!”稚燕冷笑道:“他还说爹爹许多话哩!”小燕作色道:“这会儿且不用提他,我还有
要事吩咐你哩!你赶快出城,给我上韩家潭余庆堂薆云那里去一趟,叫他今儿午后,到后载
门成大人花园里伺候李老爷,说我吩咐的。别误了!”稚燕愣着道:“李老爷是谁?大人自
己不叫,怎么倒替人家叫?”小燕笑道:“这不怪你要不懂了。姓李的就是李纯客,他是个
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如今要收罗名士,收罗了他,就是擒贼擒
王之意。这个老头儿相貌清癯,脾气古怪,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坐,也不管是名公
巨卿,顿时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
是个老孩儿,晓得底细的常常当面戏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欢闹闹相公,又不肯出钱,只
说相公都是爱慕文名、自来呢就的。哪里知道几个有名的,如素云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云
是成伯怡代为道地,老先生还自鸣得意,说是风尘知己哩。就是这个薆云,他最爱慕的,所
以常常暗地贴钱给他。今儿个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云卧园大集诸名士,替他做
寿。大约那素云、怡云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云早些前去。”稚燕道:“这位老先生有什
么权势,爹爹这样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道:“他的权势大着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
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全靠这班人的笔头上定的。
况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听说潘,龚两尚书都要劝纯客去考。纯客一到台谏,必然是个铁中
铮铮,我们要想在这个所在做点事业,台谏的声气总要联络通灵方好,岂可不烧烧冷灶呢?
你别再烦絮,快些赶你的正经吧!我还要先到他家里去访问一趟哩!”说着,就叫套车伺
候。稚燕只得退出,自去相呼薆云。
却说小燕便服轻车,叫车夫径到城南保安寺街而来,那时秋高气和,尘软蹄轻,不一会
已到了门口,把车停在门前两棵大榆树荫下。家人方要通报,小燕摇手说不必,自己轻跳下
车,正跨进门,瞥见门上新贴一幅淡红硃砂笺的门对,写得英秀瘦削,历落倾斜的两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
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
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
湘帘,悄无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正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
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立
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
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
一手捋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
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燕翁来了!老夫病体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
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见
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风寒小疾,服
药后当可小痊。还望先生速驾,以慰诸君渴望!”小燕说话时却把眼偷瞧,只见榻上枕边拖
出一幅长笺,满纸都是些抬头。那抬头却奇怪,不是阁下台端,也非长者左右,一迭连三全
是“妄人”两字。小燕觉得诧异,想要留心看它一两行,忽听秋叶门外有两个人一路谈话,
一路蹑手蹑脚地进来。那时纯客正要开口,只听竹帘子拍的一声。正是:
十丈红尘埋侠骨,一帘秋色养诗魂。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