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曰: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则既闻命矣。敢问比次之书,先生拟之糟粕与粪土,何谓邪?
章子曰:斯非贬辞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李焘谓“左氏将传《春秋》,先聚诸国史记,国别为语,以备《内传》之采摭。”是虽臆度之辞,然古人著书,未有全无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业,不可不议也。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若刘歆、扬雄之《史记》,班固、陈宗之《汉记》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为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马《长编》之类是也;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若迁录仓公技术,固裁刘向《五行》之类是也。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则详略去取,精于条理而已。先猎群书,以为薪槱,则辨同考异,慎于覈核而已。陶冶专家,勒成鸿业,则钩玄提要,达于大体而已。比次之业,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随宜之取辨。而今之学者,以谓天下之道,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辨别音训之当否,如斯而已矣。是何异观坐井之天,测坳堂之水,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量四海之波涛,以谓可尽哉?
夫汉帝春秋,年寿也。具于《别录》;臣瓒注。伏生、文翁之名,征于石刻;高祖之作新丰,详于刘记;《西京杂记》孝武之好微行,著于外传。
《汉武故事》而迁、固二书,未见采录,则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让表,详《献帝传》;甄后懿行,盛称《魏书》;哀牢之传,征于计吏:见《论衡》先贤之表,著于黄初。而陈、范二史,不以入编,则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经生习业,遂纂典林,辞客探毫,因收韵藻。晚近浇漓之习,取便依检,各为兔园私册,以供陋学之取携;则比次之业,虽欲如糟粕粪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书俗学,既无良材,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一矣。所征故实,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质,以致学者宁习原书,怠窥新录;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二矣。比类相从,本非著作,而汇收故籍,不著所出何书,一似己所独得,使人无从征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三矣。传闻异辞,记载别出,不能兼收并录,以待作者之决择,而私作聪明,自定去取;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四矣。图绘之学,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征目录,后人考核,征信无从;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五矣。专门之书,已成巨编,不为采录,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渐致湮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六矣。拘牵类例,取足成书,不于法律之外,多方购备,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罗,得鸟无日;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七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详,而后学尤所未悉。苟有志于三月聚粮,则讲习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 译文】
‘客人说:关于独自裁断、自成一家的学问与考订求索的功业,我己经聆听了您的教诲。冒昧地请问,对排比编纂的书,您把它比作酒渣与粪土,这是什么意思呢?
章子回答说:这不是贬低它的辞。有了璞玉然后才能进行雕琢,有了目标然后才来挥动斧头,它们的先后轻重,这个道理也容易明白。孔夫子没有删削的《 诗》 、《 书》 ,没有编定的《 易》 、《 礼》 、《 春秋》 ,都是先王原有的典籍。但是如果不经过夫子的论述删定,便不可以传给后世的学者。李煮说左氏将为《 春秋》 作传,先聚集各国的史书,按照国别来编纂各诸侯国贵族的言论,以备作《 内传》 时采用。这虽然是推测之辞,但是古人著书没有谁是一点根据都没有的,据此可知排比编纂的事情是不能不讨论的。编次的方法,大约有三种:有的是及时纂集,以便等待后人的论述删定,如刘散、扬雄的《 史记》 ,班固、陈宗的《 汉记》 之类的书就是这样的;有的人有志于著述,先涉猎群书,以便聚集柴火,如王氏的《 玉海》 、司马氏的《 资治通鉴长编》 一类的书就是这样的;有的对专门内容的文献进行加工,然后撰成鸿篇巨著,如司马迁在《 史记• 仓公列传》 中记录仓公的药方,班固撰《 五行志》 采用刘向的《 五行传》 等一类的就属于这种情况。及时纂集,以便等待后人来论述删定,只在于详略取舍,精于条理而已。先涉猎群书,把它作为柴火,则只在于辨别考察同异,谨慎地核实而已;对专门的文献进行加工,撰成鸿篇巨著,则只在于探索精微、摘出纲要,明达义理而已。排比编纂的事情,既然有这些不同,作者的宗旨,也要根据具体情况而进行辨别。今天的学者,以为天下的学间,就在于考核验证名称数目的异同,辨别读音、释义是否正确,如此而已。这与观测坐在井中所看见的天空,测量厅堂上低洼处的水,便想推究宇宙中日月星辰运行的踱度,测量四海的波涛,认为可以穷尽它们的变化,有什么不同呢?
汉代皇帝的春秋,指年寿。都保存在其他的记载中;见臣瓒注。伏生、文翁的名字,从石刻上得以证实;汉高祖为太上皇作新丰城的事,刘氏《 记》 中有详细的记载;见《 西京杂记》 。汉武帝喜欢微服私行,在外传上有记载,见《 汉武故事》 。而司马迁、班固两家史书,未见采录,那么排比编纂的繁多,不妨碍后来的作者对此进行删削。曹巫推辞接受汉献帝禅位的表文,详载于《 献帝传》 ;甄皇后的美德,《 魏书》 盛加称赞;哀牢的传记,是从送账簿的官吏手中征收来的;见《 论衡》 。前代贤哲的劝进表,黄初之时颇有盛名,但陈寿、范哗两家史书未予收入,那么排比编纂者的私心有待于后来作者的公正裁决。然而儒生学习经书,便编纂典故总汇;文人挥毫,因而收集诗词。晚近风气浇薄,为便于翻检,各自编纂一些粗浅的书以使浅薄的儒生检阅携带,那么排比编纂的书籍,即使想让它如酒渣、粪土一样,希望它能化腐朽为神奇,又哪里能做到呢?
村塾用的书籍,平庸的学问,既然没有好书与博学的人,那么排比编纂的书便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一点。所采录的典故史实,多非本文,而喜欢改窜字句,使其本质浇薄,以致学习的人宁愿学习原书,而懒于翻看新编的书籍,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二点。按类编次,本来就不是著作,而汇集旧籍中的文字,不标明所出何书,完全像是自己所独自撰述的,使人无从验证相信,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三点。不同说法的传闻,不同来源的记载,不能兼收并录以待后来的作者进行选择裁决,而是自作聪明,擅自取舍,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依靠,这是第四点。图谱方面的内容,不载入史书,金石方面的文字,只征收目录,后人考核,无从验证取信,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五点。专门方面的书籍,已经编成巨恢,不把它的主要内容采录进来,预防亡佚,而是任它单独流传,致使它逐渐湮没无闻,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六点。拘泥于门类体例,只求凑成一本书,而不在法则之外,多方搜求采集,以便等待后来作者的辨别裁断,一个眼儿的罗网,别望能有捕到鸟儿的日子,那么排比编纂的书难以作为凭借,这是第七点。凡此种种,都是古人没来得及考虑周详,而后世学者更未能详细了解的。如果有志于从事远大的著述事业奋那么怎么可以不参加讨论学习呢?但是满世界的人,不知道衡量自己的德行学力,全都吵吵嚷嚷地以著作者自居,而不肯做一些基础的、资料性的工作,这就是刘散所说的“怀着害怕受到损害的私意,而没有信服善良正义的公心”的那种人。学术事业如何能顺利发展,而著作的门道怎么能走上正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