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学之篇,所以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盖有所不得已而为之,非好辨也。说者谓解《诗》与朱子异指,违于功令。不知诸经参取古义,未始非功令也。盖以情理言之,蚩氓妇竖,矢口成章,远出后世文人之上,古今不应若是悬殊。且两汉之去春秋,近于今日之去两汉。汉人诗文存于今者,无不高古浑朴,人遂疑汉世人才,远胜后代。然观金石诸编,汉人之辞,不著竹素;而以金石传后代者,其中实多芜蔓冗阘,与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悬殊。可知汉人不尽能文,传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传文,当亦如是。必谓彼时妇竖矢音,皆足以垂经训,岂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过自存一说,宜若无大害也。而近日不学之徒,援据以诱无知士女,逾闲荡检,无复人禽之分;则解诗之误,何异误解《金滕》而启居摄,误解《周礼》而启青苗,朱子岂知流祸至于斯极?即当日与朱子辨难者,亦不知流祸之至斯极也。从来诗贵风雅。即唐、宋诗话,论诗虽至浅近,不过较论工拙,比拟字句,为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学之徒,无端标为风趣之目,尽抹邪正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风趣。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有何关系而夫子录之,以证风趣之说。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是以《六经》为导欲宣淫之具,则非圣无法矣。
或曰:《诗序》诚不可尽废矣。顾谓古之氓庶,不应能诗,则如役者之谣,舆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辞至今诵之,岂传记之诬欤?答曰:此当日谚语,非复雅言。正如先儒所谓殷盘周诰,因于土俗,历时久远,转为古奥,故其辞多奇崛;非如风诗和平庄雅,出于文学士者,亦如典谟之文,虽历久而无难于诵识也。以风诗之和雅,与民俗之谣谚绝然不同,益知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讽刺,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则风趣之说,不待攻而破,不待教而诛者也。
至于古人妇学,虽异丈夫,然于礼陶乐淑,则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间俊秀,男女无不相服习也。盖四德之中,非礼不能为容,非诗不能为言;诗教放通于乐,故《关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妇无不治也。三代以后,小学废,而儒多师说之歧;妇学废,而士少齐家之效;师说歧,而异端得乱其教,自古以为病矣。若夫妇学之废,人谓家政不甚修耳。岂知千载而后,乃有不学之徒,创为风趣之说,遂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名义君子,能无世道忧哉?昔欧阳氏病佛教之蔓延,则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气,《本论》所为作也。今不学之徒,以邪说蛊惑闺阁,亦惟妇学不修,故闺阁易为惑也。妇人虽有非仪之诫,至于执礼通诗,则如日用饮食,不可斯须去也。
或以妇职丝枲中馈,文辞非所当先,则又过矣。夫聪明秀慧,天之赋畀,初不择于男女,如草木之有英华,山川之有珠玉,虽圣人未尝不宝贵也,岂可遏抑?正当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质朴,但使粗明内教,不陷过失而已,如其秀慧通书,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诗礼渊源,进以古人大体,班姬、韦母,何必去人远哉?夫以班姬、韦母为师,其视不学之徒,直妄人尔。
【 译文】
《 妇学》 这一篇,是用来纠正颓败的风气,维护社会教化,整伤人伦纲纪,辨别人与禽兽的,是有些不得已而写的,并不是出于好辩的缘故。评论者认为我解说《 诗经》 与朱熹的旨意不同,违背了科举考试规定使用的教科书。不知道诸经参取古人的注释,未曾不是功令。从情理上说,朴实的百姓与妇女童仆,出言成章,远在后代文人之上,古代与今天不应该如此悬殊。而且两汉离春秋时代,比今日离两汉时代要近。汉代人的诗文保存到今天的,篇篇都高雅古朴、浑厚朴实,人们于是怀疑汉代人的才能远远胜过后代。然而考察历代的金石著作,汉代人的文辞,不载于典籍而凭借钟鼎碑刻流传到后代的,其中实在有很多芜杂烦琐松散拖沓的地方,与近代不会写诗作文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知汉代人不是都擅长写文章,流传下来的只是那些特别好的文章罢了。夏商周三代所流传下来的诗文,应当也是如此。一定要说那时候的妇女儿童,脱口而出的话都足以载人经传,哪有这个道理呢?朱子的解说,最初不过是自存一家之说,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害处。而近日不学无术的家伙,援引朱子的解说来引诱无知的青年男女,超越礼法的界限行为放荡不检点,人与禽兽不再有何区分,那么理解《 诗经》 的失误,与误解《 尚书• 金滕》 而启发王莽代居皇位处理政务,误解《 周礼》 而启发王安石推行青苗法有什么不同,朱子怎么知道留下的祸患会到达这种极点呢?即便当日与朱子辩论的人,也不知道留下的祸患会到这种极端的程度。历来诗歌贵在风雅。即使唐、宋时的诗话,」论诗虽很浅近,不过是比较工巧与拙笨,比拟字句,也是古人所不屑于谈论的。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无端地提出“风趣”之说,完全抹去了邪正、贞淫、是非、得失的界限,使人们只追求“风趣”;甚至说采摘兰草与赠送芍药的诗句与礼法教化有什么关系,而孔夫子采录下来不作删削,以此证明风趣之说。无知的男女,顿时忘了廉耻检点,如风吹草倒、随波起伏而为之折服倾倒。这是以六经作为疏通宣泄淫欲的工具,那么这是在裹读圣人不守礼法。
有人说:《 诗序》 的确不能完全废除。但说古代的老百姓不应该能写诗,那么像服劳役者的歌谣,众人的祝辞,都出于普通百姓,那些歌辞至今为人吟诵,难道传记上的记载是欺骗人的吗?回答说:这是当时的谚语,并不是雅言。正像先辈经师所说的殷代的《 盘庚》 、周代的《 大浩》 等,缘于当地的习俗,历时久远,反而变得古老深奥,所以辞句大多奇特择异;不像《 诗经》 那样平和、庄重、雅正,是出于文人之手,也像《 尚书》 中典、漠一类的文章,虽然历时久远却不难于诵读、识记。根据《 诗经》 的平和典雅,与民间通俗谣谚的截然不同,更加知道《 国风》 中关于男女情爱的辞句,都出于诗人的讽刺,而不是敦厚愚昧的平民百姓所能写出来的。所以风趣的说法,不等别人攻击就自行破灭了,不等别人教正就被铲除了。
至于古人的妇学,虽然不同于男子所学,然而对于礼仪、音乐陶冶人的美好作用,上自王公后妃,下至民间才智出众的男女,没有不信服学习的。大概因为在“四德”之中,不知礼便不会修饰仪态,不学诗便不擅言辞。诗的教化作用与音乐相通,所以《 关维》 的教化起于房中,而天下夫妇关系都得到了调整。三代以后,文字训话被废弃因而儒学产生了很多不同的师说;妇学废除因而男子缺少了治理家庭的效果;经师的说解有分歧因而异端邪说才得以扰乱教化,自古以来便以此为一弊。至于妇学被废弃,人们只说不怎么治理家政而已。哪里知道千年以后,竟有不学无术之徒,创立风趣之说,于是使得妇人不安本分,羡慕低贱之人而追求名声,这种祸患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讲求名声与道义的君子,对这种世道能没有优患吗?过去欧阳修担心佛教蔓延,于是想整伤先王政教,自己加强元气,《 本论》 就是为此而作的。今天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以邪说蛊惑闺中妇人,也是因为妇学没有振兴,所以闺中妇人容易被人迷惑。妇人们虽然有“无非无仪”的告诫,至于执守礼制而明晓《 诗经》 ,就像日用物品与饮食一样,一下也不能离开。
有的人以为妇人的职责就是缥丝绩麻与供应酒食等事,文辞不应当是她们的当务之急,这又过激了。聪明智慧,是上天赋予的,从不选择男女,就像草木有英华,山川有珠玉,即使是圣人也未尝不珍视,怎么可以阻止抑制它呢?正应当成全她才对。因此女子生下来如果很质朴,只要使她粗略地懂点妇学就行,不要陷于过失而已。如果她很聪明通晓典籍,必须根据她所通的东西,申明诗、礼的渊源,继而让她们明了古人的重要义理,班昭、韦母,哪里一定比男人差很远呢?以班昭、韦母为师,她们视那些不学无术之徒,只是狂妄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