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县志书,论次前人撰述,特编列传,盖创例也。举此而推之四方,使《春秋》经世,史氏家法,灿然大明于天下,则外志既治,书有统会,而国史要删,可以抵掌言也。虽然,有难叙者三,一有不可不叙者三,载笔之士,不可不熟察此论也。
何谓难叙者三?一曰书无家法,文不足观,易于散落也。唐、宋以后,史法失传,特言乎马、班专门之业,不能复耳。若其纪、表成规,志、传旧例,历久不渝,等于科举程式,功令条例,虽中庸史官,皆可勉副绳墨,粗就隐括。故书虽优劣不齐,短长互见,观者犹得操成格以衡笔削也。外志规矩荡然,体裁无准,摘比似类书。注记如簿册,质言似肯吏,文语若尺牍,观者茫然,莫能知其宗旨。文学之士,鄙弃不观;新编告成,旧志遽没。比如寒暑之易冠衣,传舍之留过客,欲求存录,不亦难乎?二曰纂修诸家,行业不详,难于立传也。史馆征儒,类皆文学之上,通籍朝绅,其中且有名公卿焉。著述或见艺文,行业或详列传,参伍考求,犹易集也。州县志书,不过一时游宦之士,偶尔过从。启局杀青,不逾岁月;讨论商榷,不出州闾。
其人或有潜德莫征,懿修未显,所游不知其常,所习不知其业,等于萍踪之聚,鸿爪之留,即欲效文苑之联编,仿儒林之列传,何可得耶?三曰题序芜滥,体要久亡,难征录例也。马、班之传,皆录自序。盖其生平行业,与夫笔削大凡,自序已明;据本直书,编入列传;读者苟能自得,则于其书思过半矣。原叙录之所作,虽本《易。系》、《诗》篇,而史氏要删,实自校雠诸家,特重其体。刘向所谓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上之文,类皆明白峻洁,于其书与人,确然并有发明。简首题辞,有裨后学,职是故也。后代文无体要,职非校勘,皆能率尔操觚。凡有简编,辄题弁语;言出公家,理皆泛指。掩其部次,骤读序育,不知所指何人,所称何事。而文人积习相沿,莫能自反,抑亦惑矣。州县修志,尤以多序为荣,隶草夸书,风云竞体。棠阴花满,先为循吏颂辞;水激山峨,又作人文通赞。千书一律,观者索然;移之甲乙可也,界之丙丁可也。尚得采其旧志序言,录其前书凡例,作列传之取材,为一书之条贯耶?凡此三者,所为难叙者也。
何谓不可不叙者三?一曰前志不当,后志改之,宜存互证也。天下耳目无穷,一人聪明有限,《禹贡》岷山之文尚矣,得《缅志》,而江源详于金沙。郑玄娑尊之说古矣,得王肃,而铸金凿其牺背。穷经之业,后或胜前,岂作志之才,一成不易耶?然后人裁定新编,未必遽存故录,苟前志失叙,何由知更定之苦心,识辨裁之至当?是则论次前录,非特为旧志存其姓氏,亦可为新志明其别裁耳。二曰前志有征,后志误改,当备采择也。人心不同,如其面也,为文亦复称是。史家积习,喜改旧文,取其易就凡例,本非有意苛求。然淮阴带剑,不辨何人;太史公《韩信传》云:淮阴少年辱信云“若虽长大,中情怯耳”。班固删去“若”字,文义便晦。太尉携头,谁当假借?
前人议《新唐书。段秀实传》云:柳宗元状称太尉曰“吾带吾头来矣”。文自明。《新唐书》改云:“吾带头来矣。”是谁之头耶?不存当日原文,则三更其手,非特亥豕传讹,将恐虫鱼易体矣。三曰志当递续,不当迭改,宜衷凡例也。迁书采《世本》、《国策》,集《尚书》世纪,《南、北史》集沈、萧、姚、李八家之书,未闻新编告成,遽将旧书覆瓿也。区区州县志乘,既无别识心裁,便当述而不作。乃近人载笔,务欲炫长,未窥龙门之藩,先习狙公之术,移三易四,辗转相因,所谓自扰也,夫三十年为一世,可以补辑遗文,搜罗掌故。更三十年而往,遗待后贤,使甲编乙录,新新相承,略如班之续马,范之继班,不亦善乎?藉使前书义例未全、凡目有阙,后人创起,欲补逸文,亦当如马无地理,班《志》直溯《夏书》;梁、陈无志,《隋书》上通五代;渠、陈、北齐、后周、隋五代。例由义制,何在不然?乃竟租更凡目,全录旧文,得鱼忘筌,有同剽窃,如之何其可也?然琴瑟不调,改而更张。今兹创定一书,不能拘于递续之例;或且以矛陷盾,我则不辞;后有来者,或当鉴其衷曲耳。历叙前志,存其规模,亦见刨例新编,初非得已。凡此三者,所谓不得不叙者也。
【 译文】
州县志书,论定前人著述,特地编列传,大概是首创体例。提出这而推广到四方,使《 春秋》 记载史事的学术,史官的家法,在天下非常明亮地显示,那么地方志得到管理了,书有聚汇,而国史进行撮要删定,可以拍着手掌谈论。即使这样,有难叙述的三个方面,有不可不叙述的三个方面,握笔的士人,不可不仔细考虑这见解。
什么是难叙述的三个方面呢?一是书没有家法,文字不值得观看,容易散失。唐、宋以后,史学方法失传,仅仅说的是司马迁、班固一家之学的学术不能恢复罢了。至于纪、表的成规,志、传的惯例,经历长远时间不改变,相当于科举考试格式,法令条例,即使是平常的史官,都可以勉强符合法度,粗略接近规矩。因此书虽然优劣不一致,短处长处交错出现,看的人仍然能拿固定的格式来衡量记载。方志规矩消失不存,体例没有准则,摘录排比好像类书,记录如同文书簿册,用质朴的语言好像小吏,用修饰的语言如同书信,看的人模糊不清,不能了解那宗旨。有文才的士人,鄙薄不看它,新编宣告完成,旧志很快消失,好比寒暑季节的改换衣帽,旅舍的留宿过往客人,想要求得保存下来,不是困难吗?二是纂修诸人,操行事业不了解,难立传。史馆聘请儒者,大抵都是有文才的士人,朝廷官员,其中又有有声望的大臣。他们的著述或许在艺文志见到,操行事业或许在列传详细记载,错综比较,探索研究,还容易汇集。州县志书,只是一段时间在外地作官的士人,偶尔来往,开设修志局把书写定,不超过一年,探讨商榷的范围,不出乡里。其人或许有不为人知的美德没有验证,美好的行为没有显露,不知道他游历的经常去处,不知道他研习的学业,相当于浮萍飘泊般行踪的偶然聚合,鸿雁爪痕在地上的遗迹。‘即使想要效法文苑的联合成篇,仿照儒林的排列作传,怎么能做到呢?三是序言杂乱过多,体统久已消失,难探求体例。马、班的传,都收录自序。大概他们的生平、操行事业,和史书著述的大要,自序已经表明;根据原样如实书写,编人列传,看的人如果能自己体会,就对那书领悟大半了。推究序录的兴起,虽然源于《 易• 系辞》 、《 诗经》 篇序,而史家作史书撮要删定,实在是从校摊家特别重视这体裁。刘向所说的分条列举篇目,摘取那旨意,记录而呈上的文字,大抵都明白简练,对那书和著者,确实都有阐发。篇首题辞,对后来读书人有补益,主要是这原因。后世文章没有体统,职业不是校勘,都能轻率地写作;凡是有书籍,总是写上前言,言辞使用官府格式,事理都是浮泛地说明。遮盖那目录,突然读序言,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而文人长期形成的习惯互相沿袭,没有人能责问自己,可也迷乱啊。州县编修志书,尤其把序多当作荣耀,用隶书草书夸耀书法,风起云涌般追求字体。甘棠留下树荫,桃花开满全县,先成了守法有治绩的官吏的颂辞;流水激荡,山岭巍峨,又当作人事通用的赞语。千部书一个样子,看的人全无兴致;移用到甲乙可以,给予丙丁可以。这样还能采用旧志序言,记载前书凡例,来供列传选取材料,当作一部书的条理吗?凡是这三个方面,是所说的难叙述的方面。
什么是不可不叙述的三个方面呢?一是前志不妥当,后志改正它,应当保存互相证明的文字。天下人的见闻没有穷尽,一个人的见闻有限。《 禹贡》 中长江源头出自眠山的文字,时间久远了,得到《 缅志》 以后,而长江源头知道是全沙江。郑玄婴尊的说法占老了,得到王肃的说法,而知道是铸金蜚牛背的尊。钻研经书的事业,后人有时超过前人;难道作方志的才能,一经形成就不改变吗?但是后人裁定新编,不一定就保存旧志,如果前志散落,从哪里知道修订的苦心,了解叙事和剪裁的很恰当呢?那么论定前志,不仅为旧志保存那姓名,也可以为新志表明那独特裁断。二是前志有验证,后志误改,应当预备选择。人心不相同,就像面貌的不相同,作文章也和这相当。史官长期形成的习惯,喜欢改动原有文字,追求的是这样容易接近凡例,本来不是有意识地过分要求。但是写淮阴侯带剑,不能辨别究竟是什么人;司马迁《 韩信传》 说:淮阴年轻人羞辱韩信说.“你虽然身体高大,内心胆小。”班固删去“你”字,文意就不清楚。写段太尉带头来,谁应当借用?前人议论《 新唐书• 段秀实传》 说:柳宗元写的行状叙述段太尉说:“我带我的头来了。”文意自然明确,《 新唐书》 改成说:“我带头来了。”是谁的头呢?不保存当时原文,那么经过几次变换,不仅亥豕一类的形近字传播错误,恐怕会各类字体改变形状了。三是志书应当交替续编,不应当交替改写,应该调节凡例。司马迁《 史记》 采用《 世本》 、《 战国策》 ,汇合《 尚书》 世系,《 南北史》 汇合沈约、萧子显、姚思廉、李百药八部史书,没听说新编宣告完成,就把旧书覆盖酱坛。小小的州县志书,既然没有独特见识、内心裁断,就应当传述而不创作。而近人记载,必定想要夸耀长处,还没有见到司马迁的外墙,先熟悉养称猴老翁的手段,改变三个和四个的先后,辗转沿袭,是所说的自己扰乱。三十年是一世,可以补缀辑录以前遗留的文章,搜罗掌故。经过兰十年以后,留下等待后代有才德的人,使甲编乙录,新的和新的互相延续,大致像班固接续司马迁,范哗继承班固,不也很好吗?假使前书主旨和体例不完全,纲目有缺少,后人创建,想要补充逸文,也应当像《 史记》 没有地理篇,班固《 地理志》 径直上溯到《 夏书• 禹贡》 ;《 梁书》 、《 陈书》 没有志,《 隋书》 向上贯通五代。梁、陈、北齐、北周、隋五代。体例从主旨制定,在哪里不这样呢?而竟然粗略改变纲目,全部抄写原文;捕到鱼就忘记了鱼具,如同到窃,这怎么行呢?但是琴瑟音调不和谐,就换弦重安装。现在创制一部书,不能受交替续编的体例的限制,或者将要用矛穿透盾,我不推辞,以后有继起的人,也许会观察到我的内心。一一叙述前志,保存那格局,也可见创立体例新编一书,本来是不得已。凡是这三个方面,是所说的不能不叙述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