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士之特立独行〔2〕,适于义而已〔3〕。不顾人之是非〔4〕,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5〕。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6〕,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7〕。昭乎日月不足为明〔8〕,崒乎泰山不足为高〔9〕,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10〕。
当殷之亡,周之兴〔11〕,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12〕。武王、周公,圣也〔13〕,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14〕,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15〕。殷既灭矣,天下宗周〔16〕,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17〕。繇是而言〔18〕,夫岂有求而为哉〔19〕?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20〕;一凡人沮之〔21〕,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22〕。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23〕,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24〕。
【注释】
〔1〕本文选自《冒黎先生集》卷十二。伯夷:姓罗,名允,字公信,伯,长也。“夷”是其谥号。相传为孤竹(古国名,其地约在今河北省卢龙一带)君之子。《庄子•盗跖》:“伯夷叔齐弧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庄子•让王》:“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二人互让,均不愿继承王位而出逃,归于西伯(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灭殷,周统一中国,伯夷、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韩愈生活在各种矛盾都非常尖锐的中唐时期,官场黑暗,不少人明哲保身,与世俯仰,韩愈对此十分不满,于是写《伯夷颂》。本文的主要意图在赞颂伯夷“不顾人之是非”的“特立独行”精神,赞颂伯夷“信道笃而自知明”,并严厉批评当世之士以世俗之是非为是非的处世态度。文中一方面说周公和武王是圣人,为“万世之标准”,一方面大力宣扬伯夷反对武王伐纣是“穷无地、亘万世而不顾者”,并且还说,若无伯夷、叔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这也是十分大胆的言论。此文为韩愈有所为而发,在当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特立独行”既是韩愈对伯夷的称颂,也是韩愈终生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则,表现了韩愈不与世俗同流的精神。
〔2〕特立独行:有独立见解和操守而不随波逐流。《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3〕适:适合。义:宜,适宜。《论语•公冶长》:“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述而》:“闻义不能从,闻善不能改,我之忧也。”这里的“义”,指儒家所宣扬的“仁义”之“义”,韩愈《原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4〕不顾:不考虑,不顾忌。人之是非:别人认为自己的立言行事是对与不对。
〔5〕信道笃:对儒道深信不疑。笃:笃厚,真诚,纯一。自知明:自己对问题的认识十分清楚。
〔6〕力行:尽力而行。不惑:不受蛊惑,不迷乱,即能归持自己的见解或行为。
〔7〕穷:尽。穷天下:穷尽于天地之间。亘:音gèn,通“互”,接连。亘万世:即终万世,穷万世之意。这两句,前句指空间,后句指时间,意谓伯夷是天地之间、从古至今以至万世中唯一的“不顾人非”的“豪杰之士”。
〔8〕昭:光,明亮。这句意谓日明都不及他明亮。指其德行昭著,光胜日月。
〔9〕崒:音zú,险峻。《说文》:“崒,危高也。”这句意谓,泰山也不及其高峻。
〔10〕巍:高大。容:容纳。这句意谓,其形象之高大,天地间也容纳不下。
〔11〕殷之衰:殷之衰亡。周之兴:周韩兴盛。这两句是说,当殷纣王失德,周武王兴兵伐纣之时。
〔12〕微子:殷纣王之同母庶兄。《史记•宋微子世家》:“微子开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纣之庶兄也。”裴骃《集解》:“孔安国曰:‘微,畿内国名。’子,爵也。为纣卿士。”据《吕氏春秋》云,其母生微子时尚为殷帝乙之妾,及为妃而生纣。祭器:祭祀用的礼器,古人重祭祀,故常把祭器作为传国重器。去之:离开殷纣王。据《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纣王立,不明,淫乱于政,微子数谏,纣不听。”及周文王修德兴周,微子惧周灭殷,又谏,纣仍不听,微子知纣终不可谏,乃逃亡。“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滕行而其以告。于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
〔13〕周公:名旦,文王之子,武王子弟,后佐成王。圣:无事不通曰圣,此谓“圣人”,即人格品德最高的人。
〔14〕从:跟从,追随,意似欠佳。一本作“率”,率领,意较佳。另本作“与”,亦可。攻之:讨伐殷(纣王)。
〔15〕以为不可:认为武王、周公不应该伐纣。
〔16〕宗:宗主,这里用作动词。天下宗周:天下之人都以周为自己的宗主,即:都承认周的统治权。
〔17〕耻食周粟: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设兮,我安适归矣?于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18〕繇:通“由”。繇是而言:从这一点来说。
〔19〕岂有求而为哉:难道伯夷是有什么个人打算而这样做的吗?
〔20〕一凡人誉之:凡人一誉之,即凡是有人一称誉他。有余:此指才多德高,韩愈《争臣论》:“夫天授人以圣贤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21〕沮:音jǔ,败坏,毁坏。
〔22〕彼:指伯夷。自是:自以为是,自信。这两句意谓,伯夷不是圣人,而能如此自以为是。
〔23〕微:无,没有。微二子:若无此二子(指伯夷及耳弟叔齐)。
〔24〕乱臣贼子:历代封建统治者把他们内部起来反对朝廷的人称为乱臣贼子。迹:踪迹。接迹:踪迹相接,亦即接踵而至之意。
【 译文】
士人具有独立见解和操守而不随波逐流,适合于义罢了,不顾旁人是赞成还是反对,仍然按自己的见解行事的都是英雄豪杰人物,信奉道真诚而自己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的人。一家非难,仍然努力实行而不迷惑动摇的人,很少;到了一个国家,一个州的人非难,仍然努力实行而不迷惑动摇的人,大概天下只有个别人罢了;若是整个世界都非难他,那么,千百年来也就只有一个人罢了。
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顾别人议论,坚持自己见解和操守努力实行的人,是穷极天地,经历万世才有的。明亮的太阳和月亮不能形容他们的光辉,高耸的泰山不能形容他们的高大,浩大的天地不能包容他们的伟大。正当殷朝衰亡,周朝兴盛的时候,微子是位贤人,、他抱了祭祀祖先的器具离开商封王;周武王、周公都是圣人,听从天下贤良士人和天下诸侯的要求而去攻打商朝,没有听说有非难这一行动的。但是,只有伯夷、叔齐二人,认为不可以。殷朝已经灭亡了,天下都奉周朝为宗主国,只有他们二人认为吃周朝的粮食是可耻的,宁愿饿死也不吃。由此来说,他们岂是有什么个人要求而做的吗?而是信奉道真诚和自己清楚了解自己应该怎样做的了!
现时代的所谓士人,只要一位普通的人赞誉他,就自认为功业德行已经多了;只要有一个普通人贬低他,就自认为功业德行不完善。他还不是圣人、就已经自以为是到如此地步了。所谓圣人,就是万世的标准。我所以说,像伯夷、叔齐那样,是不顾他人议论,仍然按照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操守去实行的人,是穷极天地,经历万世才有的人。这样说来,若没有这二人,那么乱臣贼子将一个接着一个会在后代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