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聪明遭折挫,狡狯失便宜。损人终有报,倚势必遭危。
良善为身福,刚强是祸基。直饶三杰勇,难犯宋江威。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长是谁?”
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他面颜生得粗莽,以此
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
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
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干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
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
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吃,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烧了。
我三个连夜逃走。不堤防背后赶来。我弟兄两个杀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
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人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
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教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
三人坐下。当时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
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
托付杜兴身上。以此不想回乡去。”杨雄道:“此间大官人是谁?”杜兴道:
“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
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
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
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
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
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
越法了得。这里东村庄上,却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
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
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
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答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
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
只听得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却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是
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杜兴那里肯要他还,便自招
了酒钱。三个离了村店,便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
院。外面周回一遭阔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
接着庄门。入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
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杜兴人去
不多时,只见李应从里面出来。杨雄、石秀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
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
袍。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
天雕。
当时李应出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
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李应便叫取酒来,且相待。杨雄、石秀
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求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
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
主管赍了,备一疋快马,星火去祝家庄取这个人来。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
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
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随进里面,就
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的有理,心中甚喜。
已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
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
燥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
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
杜兴,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
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才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
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
疋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
“二位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兄弟相见。”杨雄、石秀深谢了。
留在后堂饮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
“杜主管回来了。”李应问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
跑马回来。”李应摇着头道:“却又作怪!往常这厮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
地?”杨雄、石秀都根出前厅来看时,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
气得紫涨了面皮,半晌说不的话。看杜兴怒气时,有诗为证:
怪眼圆睁谁敢近,神眉剔竖果难当。
生来长在中山府,鬼脸英雄性最刚。
李应出到前厅,连忙问道:“你且说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道:“小
人赍了东人书呈,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却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
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做什么?’小人躬身禀道:
‘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
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
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人数。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今
投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高抬贵手,宽
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
书札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
叉出庄门。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们性发,把你那李应捉来,也做梁
山泊强寇解了去。’小人若对东人不尽言说,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东人百般
秽骂。便喝叫庄客来拿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
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
那李应听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
按纳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官人息怒!休
为小人们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
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
到庄前,占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
杨雄、石秀也抓紥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迳奔祝家庄来。日渐衔山时分,
早到独龙冈前。但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山冈,四下
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
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
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骂:“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
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出马。怎
生打扮?
头戴缕金凤翅荷叶盔,身穿连环琐子梅花甲,腰悬一付弓和箭,手执二件刀
与枪。马额下红缨如血染,宝镫边气焰似云霞。
当下李应见了祝彪,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
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
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修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
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
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
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却冤平人做贼,当得同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
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遮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
贼人解送。”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两边擂起鼓来。祝彪
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冈前,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
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
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着。李应
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转马来抢人。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拈两条朴
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
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却得随从马上的人,
都搭上箭射将来。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也
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
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众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
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说道:
“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非不效力,时迁亦不能勾出来。我弟兄两
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就救时迁。”
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
相赠。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却。”两个方才
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
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
挑出来。两个人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
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
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你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
“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
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
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
三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
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只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
小喽罗摇过船来。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
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叙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
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
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踪迹。杨雄、石秀把本
身武艺,投托入夥,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到:“有个来投
托大寨同入夥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
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愿要捉山寨
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厮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
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正是:
杨雄石秀诉衷肠,可笑时迁行不臧。
惹得群雄齐发怒,兴兵三打祝家庄。
宋江慌忙劝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助,如何却要
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夥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
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
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
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就洗荡了那个村坊,不要输
了锐气。如何?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
贤弟却才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
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俺山寨敌对。即日
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
势去拿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
哥哥权且息怒,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
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
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夥。”吴学究
道:“兄长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乃斩了小弟,
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
抚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失,
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
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拜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于杨
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罗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
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
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众商量议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
山人数,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议已定,
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
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店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
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
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
喽罗,三百马军,披挂已了,下山前进。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
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领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
再着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守把,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
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话,早来到独龙山前,尚有一里多
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
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然后进去。知得顺逆路
程,却才进去,与他敌对。”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
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
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乌庄,何须哥哥费力。只
兄弟自带了三二百个孩儿们杀将去,把这个乌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
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
“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
可和杨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
我们扮做什么样人入去好?”杨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
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
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
些缓急,匾担也用得着。”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
起来便行。”宋江听了,心中也喜。有诗为证:
攘鸡无赖笑时迁,被捉遭刑不可言。
搔动宋江诸煞曜,三庄迅扫作平川。
且说石秀挑着柴担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湾
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
石秀看时,却见杨林头带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
将进来。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看见路径湾杂难认,不知那里是我前日
跟随李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细。”杨林道:
“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先走。
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店内
把朴刀枪又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各如
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
风俗?为甚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
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
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客人,只可快走,别处躲避。
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怎地了大厮杀?”老
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庄,村冈上便是祝朝
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见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却怕我这村里
路杂,未敢入来。见今驻紥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
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令传来,便要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
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
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
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却怕梁山泊做什么!”那老人道:“若是
我们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要吃捉了?”
老人道:“我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
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
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
苦!爷爷,怎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与小人出去的路罢。”
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请你吃些酒饭。”石
秀拜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
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那老人道:“你便从村
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湾,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湾,便是活
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湾,也不是活路。若还走差了,左来
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着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
飞签,准定吃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那老人
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钟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
都吃勾了,即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炒闹。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石秀吃了一
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却
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
“这个拿了的是什么人?为什事绑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
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
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却又不认这路,只拣大路
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湾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
了,来路跷蹊,报与庄上大官来捉他。这厮方才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
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
林。”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石秀在壁缝里张
时,看见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战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
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坐在一疋雪白马上,全付披挂了弓箭,手
执一条银枪。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那老人道:
“这官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
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路出去。”那老人道:“今
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爷爷,可救一命则个!”
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得没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谢了,
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
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石秀问道:“这
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
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
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
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吃拿了一个细
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
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宋江听得,
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杨雄前一队做无锋,使李俊等引军做合
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
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分。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
条的,两把夹钢板斧,火刺刺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
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
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另有商议。”李逵那里忍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
“那乌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宋江中军人
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
刀枪军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
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
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
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都跟我来。”
说由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
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道:“取旧路
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
埋伏。”宋江教军兵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敌
军。只见独龙冈上山顶,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的宋公
明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直饶班马才能,难
脱龙潭虎穴。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将军马
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