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圆圆将这话告诉他母亲,他母亲高兴,自不必说,一面便叫他哥子
找屋子去。不道学士街前后左右一带,却是秦府围墙门的大屋子空着,是当初秦府
里开银号的,现在移别处去了。问了一声,这屋子每月要二十两租银,一百两押租。
他哥子嫌太大,另外又没得空屋,回来和他妹子说了,圆圆忙叫去定下来,便把些
银子先叫他哥子买几件好衣服穿了,又把一只镯子换去了。教他拿一百二十两银子,
往秦府总管房里去讲,他哥子小名叫阿喜,本来和总管张寿认识。因张寿常买他果
子吃,这会子来找张寿,张寿一眼见他穿着湖绉棉袍,方袖马褂,簇新新的鞋儿,
宛然一个好家子弟。因诧异道:“阿喜哥,今儿怎么来,这样一个光鲜,敢打着了
白鸽票吗。” 阿喜笑道:“ 爷们又取笑了,瓦片也有翻身的日子,咱们苦这一
辈子,也该有个好日。”因说妹子蒙叶府里放了出来,知道咱们穷,又赏了许多银
子,叫做本钱做生计,养活我这个老母,这会子因要租房屋开铺子,知道对街那屋
子是这边府里的,所以来求老爹做个保人。张寿听了,也替他欢喜,因道:“你要
偌大房子开什么铺子来?”阿喜说明了,张寿道:“ 好好,咱们府里的生意明儿
都挑你罢。这屋子我便替你作保,你 可 带 钱 来 没有?”阿喜连连道谢,
向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来,请张寿过秤。张寿看了看成色,向手里等了一等道:“正
是一百二十两。”阿喜笑道:“ 老爹这手倒比秤子还准呢。” 张寿也笑道:
“咱们成日夜拿这个过手,自然戥的出来。”因道:“你租约可写来没有?”阿喜
道:“没有。”张寿便向文具里拿了张白的花笺出来,又把那笔砚移过来道:“你
便在这里写一纸儿算了。” 阿喜小时也读过两年书,便拿起笔来写了一张。张寿
看时,见写的名字是蒋文喜,因道:“这便是你大名么?”阿喜道是,张寿收下了,
因让阿喜坐下道:“ 这事你打算多少落本?” 阿喜道:“我妹子只有五百多块
钱,去了这里一百二十两,便是一百六十九元八角,还剩了二百多块钱,想一应作
了本儿。” 张寿道:“ 这一点儿济什么事,还要办生财家伙,总要像样点儿,
倘将就了些便不起眼,在这府门口开一万年也发不得财,这生财一笔便得二百两才
够,还有什么钱办货。” 阿喜被他这样一说,把一肚子高兴扫得精光,一句话也
讲不出来。张寿因悄悄的道:“我有个干儿子在这府里,手头很有几个钱,去年打
算开一个栏杆铺子,也是单靠府里的销场,算来一年也不好算,咱们府里从老太太
起到小丫头止,共有二百多人,你算一年要用多少,这生意也和绣货差不多,不过
又是绣货销场大些。一年送人的就是一大宗。此刻我的意思,你这个铺子小了开不
出,必得二千银子落场才好看。你或是借二千银子去,或是和他拚股子,都可以使
得。” 阿喜不敢答应,想了想道,且和妹子商量去。因问:“ 若说是借,每月
品个什么利?” 张寿道:“那我也不肯要你多,照二千银子落场,你一月总能挣
到七分利的样儿,除去开销总有三四分利。这里说放重利,又讲不过去,回头老爷
知道,那还了得。照官利一分六,那就再少不得。”阿喜点点头,便回去和圆圆商
议。他母亲胆小,一口叫不要这样大开口的搅。圆圆却有把握说:“ 借不必,随
他一厘钱,也是要还的,还是拚股子。咱们凑出一股。这笔不够,我还有四个金戒
指,是四钱一个的,一串金项链儿,是三两重的,也有二百五十几块钱好换,就凑
得起来了。他出三股或是五股、七股,听他的便。赚了钱,总照股儿派,我来管帐。
只是先要讲到,既拚了股,须得立一纸合伙议单,有利同分,有折同认,可不能折
了一点便抽股子出去。那不是一抽两抽便抽坍了。” 阿喜知他有些见识,便照他
这话去对张寿讲了。张寿见讲的不差,满口答应,便当面择日立议。到十二月初上,
就要开张起来。这且慢表。
看官知道,张寿的干儿子是谁?原来便是兆贵的儿子来顺儿。怎么别个小厮不
听说有钱,偏他能挣得到这些银子,这有个曲折在里面。原来秦琼积了几个私蓄瞒
着人,叫来顺儿拿去放利,只说是来顺儿的,这底细只有兆贵和张寿知道,别个就
不明白。这会子来顺儿和阿喜合伙开铺子,秦琼也不知道,只拿一分钱一月的死利
息罢了。
且说阿喜自开了铺子,吃用俱不消问得,都是圆圆在里面理值的。圆圆本来替
叶赦管过小货帐,这会子便放出手段,办得井井有条,生意又甚是兴旺,不到半个
月一结帐,已消出千巴银子的货,倒多了百巴两银子,一家子都很欢喜。来顺儿来,
圆圆便给他看帐,来顺儿自然兴头。因见圆圆长的标致,暗暗垂涎。圆圆看他知趣,
也有些意思,只碍着他哥子的眼睛,两人只各自怀了一个心思,偷空儿逗几句玩话
便走散了。不道圆圆这人虽是好淫的,他却从不肯失了便宜。以前和叶赦好的时候,
总不时要他的金器首饰和些衣物。他打谅来顺儿,年轻没主意,早存下一个意见,
想吞他的本钱。这会子便暗暗换了一本簿子,把挣的做了自己私蓄,这簿子上每结
下来,或是消了一千两货、他只开七八百两,或是七八百两进货的,他开上一个一
千两。这一来一去,便不可算,生意也实在好。他这样舞着弊,每日帐簿上总还多
许多钱出来,所以也没人看的他出。到了十二月十几上,秦府里和叶府里,都到他
家来定绣货和平金披垫,两府总算起来,也有七八千两银子交易,铺子里垫下不来,
便叫阿喜和张寿去商议。张寿也知道本钱太小,便替他向帐房先领了一张一千两的
票子,又替他往自己府里开的万丰银号里去,说通了掉款才活动起来。这一下子便
赚了千巴两银子。圆圆和吞了五百,却被张寿看出苗头,怕走了捆,便叫来顺儿向
府里告了假,进铺子去管年帐。来顺儿正想着圆圆,巴不得一声儿。便打十二月二
十一进铺子里去。圆圆把帐簿交与他管,暗地里仍做着鬼。
来顺儿管了两日,弄得头盔倒挂,每日的进出帐还结不清来。圆圆看着他,嗤
的一笑,来顺儿便请他代算,只一下子把厘毫丝忽都算的甚清。来顺儿靠在旁边看
他,见他穿一件太红白绣紧身儿,低着颈子,一面看簿子,一手打算盘,映着灯光,
那脸儿便嫩的吹弹得破。见四下没有,忍不住伸手儿向他脸上一摸。圆圆惊了一下,
因问怎么,来顺儿笑道:“这里有一点子墨污着。” 圆圆便拿帕子去揩,问可有
没有了,来顺儿道,没揩净呢。圆圆又用一点儿吐沫子揩去。来顺儿还说没揩净,
圆圆因把帕子递与他道,你替我揩,来顺儿便挨近身来接过帕子替他揩一揩,因道,
那边也有点儿,圆圆回过脸来了,却被他可巧的亲了个嘴去。圆圆嗤的一笑,故意
瞋道:“这算什么?”来顺儿嗤的笑道:“你这小嘴唇儿上也有了墨,替你吮净了,
怕又是我不是。” 圆圆不理,一手来要还帕子,来顺儿向他手心上挠了一下,却
把帕子揣在怀里去。圆圆站起来来抢,来顺儿忙逃到床边。圆圆追过来,却被来顺
儿一把抱住揿在床里,把舌尖儿乱塞到他口里去。圆圆把头乱摇乱躲,口里说:
“ 我要喊了。”来顺儿央告道:“好姐姐,你便可怜我吧。”圆圆道:“这刻子
被人撞见算什么,要等你睡了我来。” 来顺儿还不信,圆圆发了誓,来顺儿才放
他起来。圆圆站起来,理理鬓发,向他瞋了一眼,那来顺儿的魂早没有了。圆圆刚
走到帐桌上坐下,却好他哥子进来,说母亲喊他。圆圆便出去了。这里来顺儿便似
失了宝似的,等不到起更,便自睡下。不道等到天明,也不见来。
次日,连影儿也不见了,盼穿眼的盼了一日。只道今儿晚间该来了,却又空等
了一夜。一连三四日不见圆圆,心理疑惑,因问阿喜道:“ 令妹怎么几日不见。”
阿喜说:“ 病着。”来顺儿才放了心,不说圆圆哄他的了。吃过饭没事,便出
来街上逛逛。可巧,碰着盛府里小厮文儿,便一把扯住道:“好好,咱们喝酒去,
多日不见了。” 文儿见是来顺儿,便也高兴,就同走出学士街,找了个酒肆,检
个座儿坐下。酒保认识来顺儿,因陪笑道:“来大爷,今儿什么风吹到这里来,有
好的新开樽喷香的玫瑰烧和新鲜的腰子虾仁、鳝鱼、鲫鱼、冬笋、炒黄鱼、溜黄菜、
烹肚头。” 来顺儿道:“好好,随便搅几样吃罢。” 那堂倌答应,喊出去了,
一刻儿便把一壶酒和一盆子虾仁送上来。来顺儿替文儿洒上一杯,又自己洒上一杯,
喝了一口,又吃了一点菜,因问文儿道:“前儿咱们三爷去拜你们爷两趟,都回说
出去了,三爷回来生气说,你们爷拿架子,分明的一个说在家里,一个说出去了,
倒底怎么一个讲究。” 文儿笑道:“我们爷也太娇贵了些,他因送了三封书去,
没一个回字。亲自到府里拜了两趟,又都不见。打七月起,盼到九月,也不见个影
儿。到十月里,你们三爷才来一趟。可巧我们爷真的出去了,爷回来知道,懊恨得
什么似的。次日赶忙回拜去,又说三爷往叶大人府里吊唁去了。过了几天又去,又
说往紫阳山逛去了。爷赶到紫阳山,气喘喘的爬将上去。哪里有个人影儿,总说又
逗出了。回来过了两天又拜去,又说逛西湖去了。咱们爷不信,这十一月天气还逛
西湖去,分明是假的。所以你们三爷来,他也叫回说出去了,不见他,还说你们三
爷拿架子给他看。他很瞧不起你们三爷。其实我看你们三爷不像有习气的人。”来
顺儿笑道:“这也好笑,照这样他俩一辈子也不得见面了。听说你们爷的书画很好,
我想求点画儿不知可使得。”文儿连连摇首道:“这个不用开口,他从来不肯替人
画。只有他 高 兴 着,画 出 来 送 人 倒 是 肯 的。” 来 顺
儿 道:“不是白画的呢。”文儿道:“他稀罕什么钱,若和他提起一个钱字,就
比打了他一下还要耻辱。所以咱们家日用,他都不问,只凭奶奶调度去,他一天到
晚,手里拿着一支笔,一刻儿也不停,向纸上飕飕飕的不知道写些什么,天天的写,
写的满屋子都堆着字本子,有客来,他也不和他们谈什么天,那客人也不讲话,总
捧着他写的本子看,看一会赞一会,喝口茶,吸筒烟,便走了。” 来顺儿笑道:
“ 那客人和主子都不是呆,那些来的人都说是才子呢,究竟我也不知道才不才。”
来顺儿笑了起来,堂倌又送上酒菜。两人干了两大杯子。文儿说有事,便要走了。
来顺儿定要他再吃一杯。文儿只得依他,立着喝了,便和来顺儿出来。两人分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遭遇也凭天作合,姻缘多半鬼挪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