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时把那罗浮山人的《泪珠缘》 六十四卷刊了出来。华梦庵早先要了一
部去看,因见书尾说着,原书有一百二十回的,便想央蘧仙替他续下去。因挟着那
部书,去访蘧仙。
小厮文儿迎着笑道:“华爷来的正好。石爷和何爷也在这里呢。”梦庵道:
“可是在园子里么?”文儿道:“正是。”因便引着梦庵,进了诗藏园,便到前儿
演戏的那所厅上。只见满堂厅下摆列了许多菊花,开得都有盎子样大。因赞道:
“这时还有这样的好花,真难得呢。”
里面有人笑道:“疯儿来了。总这样大惊小怪。” 听声音是何祝春的。因便
抢几步闯进门去。见何祝春正拿支笔,在桌上画画。石时、盛蘧仙左右围着他看。
因便从祝春背后伸过手去,把支画笔撇手抢了过来,向祝春脸上一抹道:“偏
你这张贫嘴,会得骂人。” 祝春猛不防,早被抹了一脸黑墨。用手揩时,哪里揩
得干净?居然颊上凉毫,成了一张小丑脸儿。引的石时、蘧仙都拍手大笑。文儿忙
去捻了一块手巾过来。祝春接着,便向炕边的镜屏上照着,揩着。
梦庵还在那里好笑,却不防祝春把块手巾捏个团儿,兜头打将过来。梦庵躲避
不及,正中脸上,叫声“ 哎唷”,那祝春早就笑着跑到回廊上去了。
梦庵哪里肯依?经蘧仙、石时硬拦住了,才坐到祝春的椅子上去,拍案大骂。
一面骂,一面看那张画儿。见画着一角红楼,楼下的桃花开得正盛,桃花外露
出一片明湖,波纹皱的甚细。楼廊下挂着一架鹦鹉。栏杆上靠着一个美人。楼下石
桥上画着一个少年,携了一个垂髫小婢,一手正指着楼上。不觉看出了神,骂也忘
记了。
因问蘧仙道:“这是画的什么图?” 蘧仙道:“是我四年前的梦境。这楼上
的便是媚香,那垂髫婢是小春。我做这个梦时,已在翻舟之后一年了。其实媚香已
在敝岳沈左襄膝下做了浣花,小春却不知下落,多分已死在波涛之中。前儿偶和浣
花讲起,我想,这个梦定是小春的灵魂安慰我的。如今咱们这一段姻缘已成就了不
由得我和浣花两个不时记着小春,所以请祝春画这一幅,做个纪念。”
梦庵笑道:“那也用不着叫祝春画。我给你瞧,早有人替你详详细细记在这里
了。”说着,便将《泪珠缘》第二十六卷翻将出来给蘧仙看。蘧仙道:“这书我早
见过了。” 梦庵道:“你既见过便好。我今儿来,便想请你续下去。” 蘧仙道
:“这个不行。我又不是宝珠的影子,能跟着他走。他在那里做的事,讲的话,我
怎么能够知道?若是凭空臆造,可不是画蛇添足么?要则你请宝珠自己续去。否则,
再歇上十几年,待 我 留 心 些 事 迹 下 来,方 好 动 笔。” 石
时 笑 道:“那六十四卷书,也只不过有五六年的事。你续上几回,值得什么?
何必要等上十几年呢?“ 蘧仙道:”原来这书开篇的时候,便打的太嫌冗长。
等到后半部,才打的紧凑起来。所以,人家看这书时,看初、二集时,总嫌乏味。
及至看到后来,方才有点意思。如今我续这书,少不得要续些实事。若是单写些柔
情韵事,岂不是续如不续?“ 梦庵道:” 好,好。那便任你什么时候续去,只
是不要丢在脑后罢了。“ 因问祝春的《旧酒痕》怎么样了?祝春道:” 谁和你
这般空?你爱嚼咀,你竟自己嚼去,少来惹人厌。你也不想想,如今的蘧仙,成日
价打叠起一副温柔性儿,对付两位嫂子,还怕疏远了一时半刻。他有工夫替你续书
呢?“
梦庵道:“正经我倒要问蘧仙一句话:你那一位浣花夫人,本来是宝珠的眉仙
夫人是嫡堂姊妹。前儿听宝珠说,他那婉香夫人要替他叔婶盘柩回去,眉仙也要回
姑苏去,你浣花夫人可也同去不去?” 蘧仙道:“这话我倒没听讲起。前儿重阳
节上,浣花打秦府里转来,也不曾提及,你却听谁讲来?”梦庵道:“我听宝珠自
己讲来。他说自己本想来问问你,若是同去,可格外热闹一点儿。只不过因他是替
叔岳盘丧去的,不便奉邀罢了。”蘧仙道:“这有什么忌讳?” 他可曾说多早晚
去?“梦庵道:”这倒不曾说。“蘧仙因托梦庵代去问明,并说自己也愿意同去走
一遭儿。
梦庵答应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被祝春一把扯住道:“偏是你忙得这样。平日
找你,又没找处,不知镇天的跑哪儿去。今儿好容易碰到,不是发狂,便是鬼婆子
似的烦絮个不了。烦一会子,才闭了口,却又提起脚来要走。” 梦庵道:“ 那
么,你叫我清坐着什么事?好!好!做蘧仙不着,快拿酒来吃。”嘴里说着,一面
早东张西望的找文儿。远远望见文儿正站在走廊下的秋叶门边,和一个丫头讲话,
便一叠声的喊:“文儿,快向上房里去要那藏着的好白玫瑰儿,或是鲜荔枝儿来。”
文儿正和冷素馨身边的珠儿讲话,听梦庵喊,便跑过来。梦庵正没头没脑的喊
着,因道:“ 我的爷,这时候哪儿来的鲜荔枝呢?” 梦庵道:“ 好哥儿,前
儿不是你爷买了许多鲜荔枝儿,来请你奶奶浸酒的吗?你不要替你爷肉疼,快去替
我向你奶奶讨赏一点儿来喝。” 文儿笑道:“爷真好记心。” 回身见珠儿刚待
进去,忙赶上和珠儿说了。
珠儿便向冷素馨住的院子里来,却见浣花和素馨正在窗口桌上喂蟋蟀,团儿也
围着看,满院子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在那里咭F 咭F 的叫。珠儿因问冷素馨取酒。
素馨笑道:“玻璃橱里不是有着呢?敢要我去拿来递给你手里吗?” 珠儿也
笑道:“那半瓶子酒,怎么够疯爷一口子喝?” 浣花笑道:“怎么珠儿叫爷叫‘
疯爷’ 了?” 素馨道:“你不知道,他说华梦庵呢。梦庵那个人,简直狂得有
点儿疯了。前儿我听说他吃醉虾子的故事,几乎笑弯了腰。” 浣花不懂,央素馨
讲给他听。素馨因把华梦庵在万不如轩闹的笑话,从头讲起。
梦庵等便在蘧仙家午膳。酒次,石时谈及叶魁的姻事,已经秦文允将美云许他。
女谋是金有声做了,这边男府里要请蘧仙做个现成大宾。祝春道:“这件事倒
有点子不懂。这两位老先生做事,委实有些古怪。沈左襄先生即要把自己的二小姐
给小魁,将他做了赘婿,为什么又要娶添一位?并且叶魁今年才十六岁,那秦府的
大小姐,不是叫美云的吗?听说已二十二岁了,差这么多年纪,那文老先生又怎么
肯许这头亲事?” 石时笑笑不语。梦庵笑道:“天下的人钝不过就算是祝春,你
识不透秦文老的一生作用,你便糊涂死。你可知道。这位文老先生面子上极是一点
一画,他心里实在只看重一个‘ 钱’ 字。他那样一个古板人,居然肯给宝珠娶
上四位夫人,也便是这个讲究。他给侄孙女结上那重奇怪婚姻,也都是这一个道理。”
祝春骇道:“你这话真是闻所未闻。”梦庵因指石时道:“论理文老先生是令
姻伯,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讲这些话,但是你笑,你必定早已识透了。横竖蘧仙面前,
不妨碍什么。我把这些真凭实据讲给你听。” 蘧仙笑道:“你不要讲些险话来吓
破了祝春的鬼胆。” 梦庵便呷了一大口酒,讲出一番话来。正是:人海燃犀皆鬼
魅,家庭谈虎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