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女儿国的护卫大臣宣威候左丞相黎红薇学士,奉了国王御旨,代天巡狩。带了敕赐的上方宝剑,周行那女儿国所辖的地方,考察民情。这日到西平州,收得一纸求伸冤抑的呈词。红薇候相把那呈词从头至尾细细的反复推详,原来是西平州地方有个夏甸村,村中有个卜姓的屠户,生得一女,唤做小红,丰姿美丽,及笄未字。隔邻边姓之妻阳氏,生性轻狂,尤爱与人调笑。小红家中时常过从。一日,阳氏自小红家出来,小红送至门前。见一少年经过其门,生得态度风流,衣裳济楚,秋波流盼,小红之意似有所动。少年俯首趋过,远去数十步,小红犹含情注盼。阳氏窥其意,因戏之曰:“以阿妹才貌,若配此人,方能称意。”小红粉面晕赤,默无一语。阳氏问道:“阿妹识此郎否?”小红答言:“不识。”阳氏道:“此南巷书生易荔仙也。妾向与同巷,故而认识。吾国男子,无此温存。阿妹如其有意,妾当寄语易郎,央媒说合何如?”小红无言回答。阳氏妇人嬉笑而去。
去了数日,毫无音耗。小红疑心阳氏未暇即往道达,朝思暮想,饮食渐废,憔悴容颜,竟然委顿成疾。阳氏适来探望,研诘病情,小红答道:“妹子亦不自知病所由来,但前日与大嫂别后,即觉忽忽如有所失。恐不能久在人世了。”阳氏小语道:“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未有人前去致声易郎。阿妹芳体欠安,得非为此否?”小红面赤良久,阳氏戏道:“果为易郎而病,先令渠夜来与阿妹一聚,以解相思之苦。渠亦定然肯来。”小红叹息道:“事已到此,不得不言。郎如不嫌寒贱,即遣媒来议亲。若云私约,妹子是断断不从的(口虐)。”阳氏点头而去。
那妇人未嫁时,曾与邻家子燕秋兰有染。后来嫁了,秋兰打听得阳氏的丈夫外出不归,常来与那妇人续旧。其夜秋兰适到阳氏家来,阳氏因述小红之言为笑,戏嘱致意那易生。秋兰素知小红生得美丽,听了阳氏之言,心中暗喜。便问小红家中的门径,甚是详悉。次夜,秋兰逾墙而入,直达小红的卧房窗外,将手指弹窗。里面问是何人。答是易荔仙。小红道:“妾所以念郎者,为图百年永好,非图一夕欢娱。郎果爱妾,只宜速倩冰人。若要苟合,不敢从命。”秋兰漫应之,苦求一握纤手为信。小红不忍过拒,力疾开门,秋兰遽然而入,抱住小红求欢。小红无力撑拒,跌仆地上,气息不续。秋兰急来搀扶,小红恨道:“何来恶少?必非易郎。易郎温文儒雅,知妾病由,必然怜恤。岂有如此狂暴之理?若不放手,便当声喊,品行有亏,两无所益。”秋兰恐怕假迹败露,不敢再强,但请后约。小红以亲迎为期。秋兰以为太远,又请近些。小红厌其纠缠,约待病愈。秋兰要求信物,小红不许。秋兰捉了纤足,解了绣鞋而去。小红急呼秋兰转来道:“身已许郎,复何吝惜,但恐画虎不成反致丑声传扬于外。今亵物已入郎手,料不肯还。郎如负心,妾惟有一死而已。”
秋兰既出,仍去投宿阳氏。及至安寝,心中不忘绣鞋,急揣衣袂,已是不知去向的了。慌忙起来照灯,振衣寻觅。屡诘不应,秋兰疑阳氏藏过。阳氏微微含笑。秋兰愈觉动疑,不能隐瞒,实以情告。说着,连忙遍烛门外,卒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在途中。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里中有勾大者,游手好闲,屡挑阳氏不动。后来知与秋兰私通,欲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阳氏之门,以手推之,门还未闭。潜身而入,方至窗外,足下踏着一物,软若絮帛。拾视之,则巾帕裹着三寸绣鞋。伏听之,闻秋兰与阳氏自述颠末甚悉,喜极而去。到了明晚,越墙入卜小红家,门户不悉,误投卜屠屋舍。屠窥窗隙,见有男子,察其音,似为女儿而来。心中大怒,操刀直出。勾大骇极反走,方欲扳垣而遁,卜屠追近。急不能逃,转身夺刀。媪起大呼,勾大不能脱身,便将屠刀把卜屠杀死。小红病体稍痊,闻声始起,取火照之,见卜屠脑袋已裂,口不能言。不移时已气绝。墙下拾得绣鞋,媪取视之,小红物也。逼问女儿,小红只得哭诉实情,但不忍贻累阳氏,言是易荔仙自至。
天明,告诸邑宰,邑宰饬差拘易荔仙至。荔仙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被拘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而已。官益信其情真,滥用刑杖,书生不服痛楚,屈打成招。既而解郡,郡守敲扑,与邑宰无异。荔仙冤气填塞,每欲与小红面质。及至相遇,小红辄诟詈,荔仙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了几个官府,都无异词。
后来又委省宪复案。时一见易生,省宪便疑易生不像杀人的人。暗暗使人从容细问,俾得尽吐其词。省宪以是知易生冤枉。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小红:“订约之后有人知其事否?”小红答道:“并无知者。”乃唤易生上,温语慰之。易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时邻妇阳氏与一少年女子出来,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省宪便叱小红道:“适言并无他人,何以忽有邻家之妇?”欲加刑小红,小红大惊道:“虽有阳氏,与伊实无关涉。”省宪停审,命拘阳氏,数日方到。禁止不与小红知道。立刻升堂,便问阳氏:“谁是杀人者?”阳氏妇人答道:“不知。”省宪诈称:“小红供出,杀卜屠之人,汝悉知道。胡得隐瞒?”阳氏大呼冤枉,道:“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煤合之言,不过取笑耳。渠自引奸夫入室,与我何干?”省宪细访,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言。省宪唤小红上来,怒道:“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小红流泪道:“自己不肖,以致阿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拖累他人,于心何忍?”省宪又问阳氏:“戏言之后,曾与何人道及?”阳氏供称:“没有。”省宠大怒道:“夫妻在床,断无不言之理,岂能推得干净?”阳氏供道:“丈夫久客不归。”省宪道:“愚弄人者,皆笑人愚戆,以显自己聪明。断无不向人提起之理。”命梏十指。阳氏不得已,实供:“曾与燕秋兰言之。”省宪乃释易荔仙而拘燕秋兰。及秋兰至,供称:“不知。”省宪道:“私情苟合之人,必非良士。”于是严刑拷问,秋兰供道:“私到小红家里,脱取绣鞋则有之。自从失落之后,并未去过。杀人之事,实不知情。求恩宪明察。”省宪大怒道:“钻穴逾墙,何所不至?”三拷六问,秋兰不胜凌籍,只得自承。狱成定罪,群称省宪之神。
然秋兰虽放荡无行,也是女儿国中的一个通儒。侯相黎红薇代天巡狞,有怜才恤刑之权。同学之人,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凄怆。侯相吊取供招,仔细阅看,不禁拍案道:“此生冤哉。”命移案再鞫,提燕秋兰上堂,问绣鞋遗失何处,供称:“忘却。但到阳氏之门犹在袖内。”转诘阳氏:“秋兰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之。”侯相道:“淫乱之妇,岂肯专私一人?”阳氏道:“小妇人与燕秋兰少时交合,故不能断绝。后来虽是有人挑引,小妇人实未敢相从。”侯相道:“挑引过的,曾有几人?”供称:“同村勾大,屡次挑引,屡次拒绝。”侯相道:“为何忽而贞洁?”命用刑罚,阳氏叩头出血,力辩冤枉。侯相又道:“汝夫远出,可有借端到你家来过的人?”阳氏供有某甲、某乙等,都是里中浮荡子弟。侯相乃悉籍其名,一一拘到,使众人尽伏案前,道:“本爵昨晚祈梦,梦见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如肯自招,尚可宽恕。”众人都道:“并无杀人之事。”侯相察看众人面色,见勾大恐惧异常,严加刑讯,尽得其实。遂请上方宝剑,将勾大登时斩首,抵偿卜屠之命。燕秋兰等,余均释放。判令小红配与易荔仙。自省宪讯鞫之后,小红方知易生冤抑,下堂相遇,腼然流泪,不胜痛惜之情。今得侯相作合,非常感激。成婚之后,夫妇和谐。后来易荔仙也中女儿国的进士,表过不题。
且说黎红薇侯相代主上巡狩一周,凡有女儿国的政令,兴利除害,弊绝风清,回朝复命。国王闻知卜小红一案,十分叹服,道:“贤卿折狱细心,使民无冤抑,真不愧古之遗爱。”满朝文武也都钦仰。
忽见殿尉官奏道:“今有天朝妇人岭南林馨桂,现在午门外候旨。说是特来探望主上与国后娘娘的。”国王听了大喜,传旨:“请天朝来的林王亲进见。”原来林之洋自从送了三个寄女到海外女儿国成婚,回到岭南,后来又航海过两次。只因未到女儿国地方,已将货物销完,故而没有到得。如今馨儿长大,取名馨桂,娶了一房媳妇,夫妻和顺,孝敬翁姑。馨桂不喜读书,仍习父业。前次随父到海外贩货,满载而归。此次,林之洋知馨儿已能管顾伙友,让他独自出洋。这日船到女儿国地面,抛锚停船,知会海船上伙伴,备了礼物,雇了人夫道:“咱因想起亲戚,要去探望一番。你们不要等我吃饭。”众人答应。跳上舢板上岸,一路进了凤凰城,问到午朝门首,与黄门官说明来历,上殿奏明,回身出来传请。馨桂随了黄门官,直至玉阶,走上殿廷。见国王头戴闹龙金冠,身穿赭黄的蟠龙锦袍,足踏粉底乌靴。两班文武都是金貂蟒服,济济跄跄。馨挂便深深一揖道:“姊夫,久违了。”国王道:“贤弟,你姊姊嫁到这里的时节,还只得八九岁的光景。屈指于今已有十余年了。寄父母的福体必定康宁的。弟妇娶了不曾?”馨桂道:“双亲托赖安好,内人已于去年娶了。”国王便回顾内侍道:“引领林王亲到昭阳宫去会娘娘。”内侍领旨。
馨桂随了内侍,直到后宫。宫娥禀报娘娘,馨桂进入殿中。见锦莲徐步金莲,从屏后冉冉而来,丰采非凡,仍与十数年前仿佛。便上前深深的作了两个揖,问了锦姊姊的安,娘娘道:“托赖平安。”连忙拉着袖儿,回了万福。便命宫娥移取锦墩,请林王亲坐了,问道:“爹爹、母亲康健否?”馨桂道:“托庇平安。”娘娘道:“贤弟,愚姊记得那年嫁到女儿国来的时节,贤弟还只得九岁。如今贤弟几岁了?”馨桂道:“已是二十二岁了。”娘娘又道:“可曾娶得弟妇?”馨桂答言:“去年娶过的了。”正在叙话,只见内监奏道:“启上娘娘,林王亲送来玉容宫粉一千瓶、西施散一千盒、胭脂一千帖、翠花一千对、香珠一千串、梳篦一千匣。请娘娘过目。”锦莲看了一过,道:“多谢贤弟费心。”馨桂道:“些些微物,不过取姊姊应用罢了。”不一时,见国王回宫,娘娘起身迎接,携手同行,进了宫廷。馨桂坐上抬身,国王道:“贤弟请坐。”宫娥送上御茶,说说谈谈,国王、国后都是十分亲热。当下国王传旨摆酒接风。饮酒中间,国王问及林婉如、洛红蕖、廉锦枫、田凤翙、秦小春等几家姊妹,馨桂道:“俱各安好。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中宗皇帝被弑,睿宗皇帝即了宝位,各家的姊夫都隐居不仕。女科停试,俸禄亦废。如今的天朝,另有一番气象了。”锦蓬便问画影图形的事如何,馨桂道:“搜捉武、韦两家之后,严密异常,幸得三位姊姊改了妆,嫁了女儿国来。官府不能报销,朝廷催逼不了。后来不知那一处的地方官得着了落水死的三具少年人的尸首,已经面目模糊,不可辨认。报到上台,验看过了,说就是画影图形的三个钦犯,情急投水而死。其事方寝。”锦莲听了,感念乳母不置。馨桂也问若花近来女儿国的民情风俗,若花把淑士交兵、紫绡下山除妖、邻邦通聘、偃武修文的大略,也说了一遍。馨桂赞叹不置。三人叙了好一回话,饮了好多杯酒,用过了饭。其时天色已晚,馨桂起身告辞。国王、国后都道:“贤弟的船到了几日了?”馨桂道:“刚才到得两日。小弟今日回船,明日还要到两个姊姊那边去探望。”国王道:“贤弟再来叙叙,然后开船。”国后传谕内监,送林王亲到午门,开发了挑送礼物人夫的赏赐。国王道:“贤弟太觉破费了。”馨桂道:“姊夫何须客套?小弟缓日再来。”当下拱手作别,同了内监出了宫门,仍循旧路回船。
次日登岸,又备了两份礼物,也是脂粉、香珠、西施散等类,都是妇人所用之物,雇了人夫,先挑至黎侯相府,去探望丽贞姊姊。一路进城,问到黎府,与门上司阍的说明。司阍进内通报,禀知候爷,红薇起身出迎。馨桂走至中庭,红薇道:“贤弟,好几年不见了。”馨桂道:“今日特来探望姊夫、姊姊。”家人禀明侯爷,林王亲送与娘娘的礼物,人夫现在外厢。红薇道:“又要贤弟费心。”馨桂道:“些微薄物,聊表寸心。还有一份,烦这里的管家,领了人夫送往卢家姊夫那边去。”红薇便命家丁开发了担力,又着一名家丁带领送礼的人夫,同往卢府。红薇侯相与馨桂见过了礼,挽手同行,来到后堂。早有丫环禀报娘娘。不一时,只听得屏后扶梯上一阵咭咭咯咯高底鞋儿的声音,见丽贞姊姊从屏后出来,打扮得娇艳非常,年纪虽是三旬向外,看去仍如二十许的美人。一见馨桂,忙叫“贤弟!”馨桂道:“丽姊姊。”彼此见礼已毕,丽贞道:“贤弟,那得你来?愚姊已盼望你好几年了。”馨桂道:“丽姊姊,小弟也想念着三个姊姊。前几次出洋,销完了货物,没有到得女儿国来。此次特诚前来探望三位姊姊。锦姊妹宫中,昨日已经去过的了。”只见家人进来禀知娘娘送礼事情。丽贞道:“贤弟何须破费?”馨桂尚未回言,忽见宝英姊姊从那边门内走来,道:“贤弟,你几时到的?刚才这里管家带着送礼人夫到愚姊那边来,方才晓得贤弟在此。贤弟何须送这许多东西?”说着,姊弟都见了礼。馨桂见宝姊姊也打扮得美丽非常,又闻靴声秃秃,紫萱侯相也从后园过来,与馨桂见礼致谢。彼此坐定。姊妹都问了寄父母安好。红薇侯相传谕厨房备酒接风,并留紫萱夫妇饮酒。五人一席,团团坐定,馨桂问起两位姊姊出兵打仗的事情,姊妹使将战斗情形说了一遍。馨桂道:“丽姊姊、宝姊姊如何都懂得武艺?”丽贞道:“咱们姊妹的武艺,多亏郡主娘娘坤蕙芳教的。”馨桂道:“原来如此。”
言来语去,时已傍晚。馨桂起身作别,两个姊姊那里肯放?两个姊夫也再三挽留。馨桂只得住下。又同往后花园中去游玩了一回,就耽搁在黎侯相府中。明日又到卢府去问安缁氏伯母。见缁氏仍不改装。原来馨桂小时并不晓得三个姊姊都是雄的,及至长大,承袭了父业,林之洋方将女儿国的风俗说知,并将那姊姊是男子、姊夫是妇人[指明],馨桂这才明白。如今见国王、侯相的行动举止,全是须眉气象,三个姊姊并许多侍婢、宫娥,尽是插花戴朵,抹粉施朱,而且袅袅婷婷,裙下都只得三四寸的金莲小足,腮边唇上都没有髭须痕迹,全是妇女行径,恐神仙也看不出是雌雄倒置的。
馨桂住了数日,又往宫中辞别。国王、国后赠了明珠百颗、黄金二百两,并嘱问安寄父母,若花道:“贤弟若到海外,务望到我国中走走。”馨桂谢了姊夫、姊姊,彼此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回到黎府,宝英夫妇也到丽贞这边来送行。两位姊夫各赠黄金百两,还有女儿国出产的土仪东西,命家丁送到船上。馨桂再三致谢。两对夫妻都是殷勤致意,问安双亲,并嘱海外经商常来叙会。姊妹二人送出大厅,只得含泪分手。两位侯相直送到辕门之外。见馨桂去远了,方才回身进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