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燕龟别了吴管家,抽身到各院查问,果有揭帖,与吴管家的话无二。此匡子知燕龟财势通天,部院相知甚众,恐他生事,特排此散兵计,狐假虎威,制服此龟之心。却是相知处面谈衷曲,稍不相知,只去买嘱门上长班。这些人得了银子,好不讲得威风,把个燕龟惊得手足无措,道:“今番遇着硬对头也。若不自家收场,惹出天来大祸,罢,舍了吧。”遂把那打官司,争强逞能的心肠一齐放下,忖道:“他摆开大四对,推出锦屏风,原是晓得咱好生事,拼着做的。我去决无好处。当时是沈小山做中来的,还去寻他。”一程走到沈家店里,叫声:“沈大爷在么?”小山应声而出,道:“燕老官到此贵干?”燕龟道:“不要说起,便是你年前做中的那孩子,倒也为我挣了两个钱,目今接了一个姓匡的南人,只住得一夜,不知怎么便好了。那人要替他赎身,我想他乃良家子弟,暂时流落在院中,今有人赎身,极是好事,诚恐那边见疑,倒生出不美之事,两家失了和气。当时原是大爷做中,如今还要大爷成其美事,做一个全始全终的人。”沈小山道:“这个当得。”燕龟去了。
沈小山吃了饭,寻到匡家。匡家回复道:“在前门吴衙内。”小山转到吴衙问门上,门上通报匡子,匡子问摘凡道:“此是何人?”摘凡道:“此我旧店主,当时他做中去的,今日他来,老龟定有话说。”匡子道:“如此,始当以大言压之,终当以善言和之。此事只在此人身上,便可谐矣。”并报吴给事。给事道:“我们后厅摆酒,三人对酌,叫他进来,问其来意。善则和美之,不善则惩治之,先就把他做个下马威。”商议已定,吩咐唤人。小山走入中堂,立在边侧,偷睛内看,只见三人在内对饮,依稀认得是摘凡,点头道:“他落好处了。”忽闻内里吩咐道:“叫取青柴棍两捆,唤值日的二十个,在厅上伺候。“又传出:“把大门关锁了。”外面应了一声,早走出二十个健汉,都是行杖打扮,齐齐而立。大门已关上了。
小山看此光景,捏着一把汗。一声道:“老爷来矣。”小山知风声不好,上前磕了头。给事问道:“年是李公子的店主人家吗?他乃缙绅之子,你如何贪图媒钱,陷害他到此地步?如今匡相公各部院已动揭贴,我倒不沾及你,你又来寻我。只怕你是嫌那些媒钱不够用。”小山惊得魂不附体,道:“老爷听禀。李公子卖身真情,小人做中也是实,终于说合却是公子披榜自卖,事成只押得一字。当时小的不押字,燕家不肯交付银子,李爷狱中不得出来,沈某押一字,以成孝子之行,(此事)原非小的寻头,问李公子便知端的。”给事道:“这等说来,你是个好人了。你今到此有何话说?”小山道:“燕家知匡相公替公子赎身,特托小人原中来讲。”给事道:“有什么讲?他好把文契送来还了,佛眼相看,若不知进退,我把孝子做了本头,把燕龟过恶串入,岂惟李公子一身,并他那些赚钱树一概推倒,那时悔之晚矣。”小山道:“老爷,他若讲不肯,自当处他;他今满口应承也算他识时务的了。百金之费,原不在匡相公心上,既为(了救)李公子,索性做个畅汉吧。”匡子道:“说得好,你叫他亲送文契来便是。”小山领命,来到燕家,道及此事。燕龟道:“万一有变,百金不丢在水里?”沈小山道:“你好痴,他要不给你,真真怕你告了他?他起角文书往福建一送,你要那纸何用?是我说得好,他叫你自去。那匡相公挥金如土,哪在百金?只要小心谨慎便了。”燕龟思想道:“是,不去留此纸也无用。一角文书送回福建,一发没处讨人了。做我不着,拼着没有,大胆去一遭,多寡到底有一些。”当晚留小山就在家中睡了。
次日早晨,打点些酒饭吃了,同小山竟到吴衙。门上通报了,方令进见。燕龟上前磕了头,跪禀道:“李公子卖身原是情愿,小的作此生理,百金讨了一个人,就要靠他吃饭穿衣哪晓得高低良贱?玷污贵介,自该万死,只求老爷饶恕小人愚鲁之罪,所有李公子亲笔文书一纸,今特赉上。”匡子道:“李公子在你家,挣钱有千余两,论起来,这身钱也不必了,但你今日自送契来,又当别论。”叫:“请李公子上厅。”摘凡走出,朝沈小山作个揖,也与燕龟作一揖。燕龟道:“愚人不识高低,深有得罪,今将文书送还公子,凡事恳求方便。只可一不是,不可二不是。你一个君子,待十个小人,望公子宽宏大量,勿记小过。”摘凡低头不语,脸皮紫胀,一声长叹道:“既卖你家,打是该的,如何怨你?”便已泪流满面。吴、匡俱各改色。匡子请摘凡坐下,以契给之,道:“送来此契,可是真的么?”摘凡接过,垂泪道:“为此一纸,几丧残喘。今日也有完璧的日子。但当时若无此纸,老父终不得出狱,此纸又乃李又仙之功臣也。燕老垂楚,故是可恨,而济急亦实感彼。”匡子道:“只此一言,可见摘凡肝胆如雪,不以怨忘德,不因仇背恩,真孝子仁人之心,不可多得者。”叫随行取银百两,付燕龟作赎身之资,又叫包银三两,送给沈小山,二人谢了。燕龟听摘凡的话,绝无怨怅之怀,倒自悔人前轻慢刻毒,不觉掉下泪来,甚是不舍而去。摘凡亦洒泪送之。匡子道:“不恨他罢了,怎么还哭,难道舍不得他的皮鞭?”摘凡道:“当日我卖身,并无受主,不亏他买此身,则老父必毙狱内,思及于此,不觉感激泪下。”给事道:“受他恁般折磨,不以为恨,而反念其济急处,真平心汉子也,足为世风矣。”匡子辞给事,携摘凡徙掌园居焉。住月余,来往甚密。
一日对摘凡道:“吾欲着人送卿还闽,以完你思亲之念,你意下如何?”摘凡泣曰:“思亲急矣,岂不欲速归?感主人义侠深重,捐金赎身,未能少报,安忍言归?知主翁家中财色俱有,而又仙除身之外,皆主翁物也,今又仙十七矣,计其时光,尚有三年可事主翁。竭身趋奉,可酬万一。三年后,色败颜衰,当告回探亲,再图报也。今日实不愿去。”肫肫切切,泪流满面。但见两行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双秋波,更夺骚人之魂。愈觉娇媚可人。匡子道:“些微小事,致卿感激至此,予心倒觉不安。”
一日对摘凡道:“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我山妻因我未曾有子,终日劝我娶妾。我想我家待妾已有十多人,山妻又极贤德,而不孕者,我命不招耳,非关无妾之谓也。如今终日逼我娶,我念其贤,倘娶一房不贤的,生言生语,岂不伤了我夫妻间的和气?若不娶,她必替我娶,又多一番事。我想蒙卿三年之约,我有别院一所,原拟娶妾,分居此内,省得同住有口舌。我意欲卿改妆作女,迎娶归彼,既免娶妾之事,又完你三年之愿,不知你意下如何?”摘凡道:“只怕不像。”匡曰:“卿试改妆我看。”摘凡前日穿来,内原是女衣,便梳起堆鸦鬓,挽起盘龙髻,匡子看了,拍手道:“好好,好,若真是个女郎,岂不羞杀薛较书、关盼盼?”摘凡道:“且不要赞,待我取镜来看一看。”对镜徘徊,满脸通红,叹口气道:“如此丰采,不若当初做了个女身,也免得这般出乖弄丑。我业已欲酬恩,岂惜一改妆也?”可怜:方作奇男子,愕然扮女流。
对镜闲自省,两颊满娇羞。
摘凡对匡子道:“倒也依稀似个女身,只是脚大耳无眼孔,如之奈何?”匡子道:“这个一发不难,只要你肯,我到刘鹤家买两服软骨丸来,连洗数次,不消一月,便小了。耳朵只消两个铜钱,买副耳箝,七日便通窍了。”摘凡道:“一惟遵命便是。”匡子大喜,连备二物。果然不上一月,脚已小,而耳已穿。头发梳服,规矩习成,真是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比之女子更胜十倍。匡子狂喜不胜,情好日笃。(先暂)移之别家,择吉日娶归焉。丰神绰约,逸态翩翩,有律诗一首,以咏其美:云间仙子驾飘摇,冉冉依依下九霄。
梨花带雪娇羞面,杨柳迎风婀娜腰。
衔杯送酒疑今杜,步月依人一小乔。
不是凤池佳客在,肯教容易听吹箫。
(摘凡)拜过主母,主母令乐人送至别院成亲。摘凡深自固藏,恐人识破不雅。事匡子以敬,待下人以慈,劝匡子读书节用,外人深为匡子庆得内助。
次年,其妻蒋氏生一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天庭高耸,声音洪亮,骨骼清奇。摘凡也过来恭喜。道:“主母得麟儿,主翁雕弧事业昌大矣。可喜可贺。”蒋氏道:“再等你也生一个做帮手更好。”摘凡道:“一夔kui足矣,何用多乎。”暗忖道:“靠我生儿,何异问道于盲?”至晚辞回,因作诗一首以贺匡子:昨夜麟驹降诞时,瑶天鼓吹动燕几。
太真应快占门望,笑时高歌饮一杯。
匡子至,摘凡呈以诗。匡子道:“生子不足贺,但了却山妻娶妾一段念头。”摘凡曰:“主母必欲为娶,主翁必不肯娶,两人至诚之心,自能感动神明。今既有子,万事足矣。然而主翁难为夫,主母难为妻。”匡子曰:“卿不难为妾乎?”相对大笑。
光阴隙驹,不觉已是三年。摘凡曰:“吾卒岁将归宁矣,但求能少报,何忍恝jia然而去。”然有工部郎中莫须有,绰号莫淘气,为知县时,因赃酷曾被匡父题请(告发),被削职追赃。匡父死,(莫须有又钻)营成为服阕补缺,后遂为工部郎中。他积恨在心,欲迁怒于匡之子孙。适匡子之兄为皇木客,遂专意设陷,欲一网打尽,冤陷匡氏侵克皇木钱粮二十万,兄弟私买田产,广置妾媵ying。本上,(匡氏被)合家拿问,田产入官。匡子、蒋氏俱系正犯,而摘凡并其子乃无名焉。仆从星散,婢妾鸟飞,各各逃窜。有老仆以其事报摘凡,令其急走。摘凡哭道:“主翁、主母何在?”老仆道:“姨娘还问他们怎的?如今俱已被锁解工部勘问,多死生少。此房亦刻下入宫,抄洗一空,快收拾些资财逃出,另寻安身之处,勿得迟延,否则便收拾不及了。”言罢忙忙逃去。摘凡忖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此赐我报恩时也。”走到房中,收拾了些珠宝金银换了衣服,搭了包头,听得门前呐喊,便开后门走了。走入大屋内,并无一人,房户紧封,只有一老病妇在那里躺着哼。问主翁、主母何在,回道:“已锁解工部去了。”他一竟直往工部前来。见了一公人,便问:“匡家一起人犯,今解在何处?”那人见他是个女娘,便问道:“小娘子,他们是钦犯,你问他们怎的?”摘凡道:“我乃是他邻人,一向他娘子看觑我,方才我不在家,今知为了事,特来看她一看,以谢往日之情。”那人道:“这个难得,他自家人都逃开去了,你是邻人,却能恋恋如此,不要辜负了你这一段好情。我也与匡家有一面之识,便方便你。匡娘子在东边第七所空屋里坐。”
摘凡忙忙走进,见了主母,伏地痛哭。蒋氏亦痛哭道:“事遭不测,举家尽逃,你何不去?到此何干?我与你主人俱系正犯,那莫贼公报私仇,不死不足以快其心,料是难脱。你就是在此也无用,可逃往别处,择配以完终身吧。”摘凡道:“主人食客三千,金钗十二,今不幸有事,无一客排难,无一妾死节,妾实羞之,特冒险蹈危,寻踪访迹,来见主母。快把小主人给我抱逃他方,抚养成人,作一报仇人,为匡氏留一奉祀的根儿。若待见仇人,必先杀此子以绝后患,匡子嗣(不)绝矣。”蒋氏大哭不决。摘凡亦大哭曰:“事急亦,今不听,后悔晚矣。我不惜以一死以报主母、主翁,只为存孤一事,有大于死者,故不敢死耳。主母放心不下,我当盟誓以表其心。”遂对天誓云:“如负主母所托,存孤有亏,我身首异处。”蒋氏将儿子递与摘凡,来一公差见到摘凡,问道:“你是何人?”摘凡道:“我是邻人,来看她的。”公差见是牌上无名的,便对摘凡道:“你快离开,莫惹事,这是钦犯,不当耍的。”摘凡谢了公差,含泪抱了孩子,不回旧路,雇了一匹牲口,竟出城外,寻一冷静饭店住了,以候城中消息。
却是那莫工部在人犯初带到时,见蒋氏手抱一子,便要先除此根。及待收监,却没了孩子,大吃一惊,就问蒋氏道:“你报的孩子哩?”蒋氏忖道:“果不出李氏所料。”遂答道:“犯妇自身难保,怎顾得儿子,已弃道途,不知存亡生死。”工部责问公差,公差道:“牌上无名,故不曾检点。”工部情知漏网,恐留祸根,差人寻访。差人明知是那邻人抱去,走到匡家四邻一问,并无其人,料是保孤的,不敢作声,只推不知。摘凡打听得此信,雇了牲口,抱着小主,买些果子,竟往西北上走。
正是:
双手拨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