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缁服黄冠总异端,忍将伦理尽夷残。
精金丽色浑无厌,空礼三清事涅?。
话说圣鹤寺住持僧甘一庵,被乐知县拿入公厅,整威研究。
甘一庵见了这样景象,料来难以掩饰,只得吐出真情,道:“这史酉鱼是和尚姑表弟兄,从幼儿游走江湖,做些遮眼戏法度口,十余年未曾会面。旧年冬底偶然挑竹笼到寺,说是西域小天竺请来的四藏度世真经,要托与和尚藏贮。和尚虽然收领,也并没有见什么经典。后于饮酒闲话间,只因和尚多了一句嘴,致有今日之祸,这是和尚该死!”大尹冷笑道:“你那死也只在旦夕,却讲多了甚样一句嘴哩?”甘一庵道:“彼时小的正和他吃酒,袖中取出一包丸药,和酒吞之。史酉鱼问:『服的是何药?』小的那时三杯落肚,说出真实话来,答道:『吞的是涩精丸剂。』史酉鱼道:『出家人欲火尽消,才好修梵悟道,往生净土,何故有此病症?』小的应道:『和尚也系父精母血生下来的,终不成是那泥坯木偶?』史酉鱼点头道:『这是贤弟真情实话处,若要妇人同睡,唾手便来。』小的乘着酒兴,立刻便要妇人。史酉鱼道:『胡乱取一妇女,不足为奇。贤弟你遐想目中见过的绝色佳人,我便赏一位与汝,只要叩一下头,呼吸可到。』小的便蹲下去,顿首一拜。史酉鱼扶起道:『赐卿平身,快想快想。』小的闭了两眼,团团地想遍,猛然想着党施主家二女娘,每随妈妈入寺烧香,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窈窕轻盈,足称国色。想目中见过的美人,莫出其右,若得此二女交欢,死亦瞑目。那时感表兄盛雅,慨然允诺。”
县尉喝道:“这砍头的杀材,谁是你的表兄?”
甘一庵叩头道:“和尚该死,慨允的便是妖贼。史酉鱼复问:『党家二女虽然标致,家道若何?『小的道:『本城富翁,党君不在一二之下。』史酉鱼道:『此家果实富足,佛祖之灵显然。』小的即问其说是何来历,史酉鱼道:『四笼真经,传世度人,其价不啻百万。看汝寺中福薄,怎能消受?汝可与党妈妈借屋藏经,彼此皆叨佛佑。党妈妈不辞,二女之缘立就。』小的暗中揣度,荀氏拜我为师,极敬佛法,况他家屋宇广阔,寄此经笼亦为易事。彼时欣然便往,见了荀氏备说来意。荀氏满口应承。回寺,即移经笼寄顿。史酉鱼大悦,作东请小的庆贺。酒散入房歇息,只见党家二女已在榻前。小的淫心顿发,搂抱求欢,被二女推开,百般骂詈。小的再欲动手时,二女抱成一块,死不能解。小的无奈,急与史酉鱼说知。史酉鱼震怒,提起二女,撇入佛前琉璃之中,取纸条遮盖,吩咐不可揭开,数日后自然谐就。怎知那经笼里都是些纸人纸马,兴妖作怪的勾当?小的实不知情,求老爷超生豁罪!”
大尹对县尉道:“听秃厮之言,的有凭据,且带过一旁,另行拟罪。”唤左右提过史酉鱼,跪于案前,细细审鞫。史酉鱼指东道西,牵前搭后,辩了一番。
大尹烦恼,喝军校扯倒便打。史酉鱼道:“小人自幼行术江湖,那笼内纸剪人马,不过弄戏法耍人赚些钱钞,焉敢干那谋反作叛之事?甘和尚畏刑乱说,求青天爷作主!”大尹道:“那笼中人马,姑作戏耍之具。然党家二女何故侧卧佛楼,昏迷不醒?分明是你作法害人,兀敢强辞饰辩!”史酉鱼道:“老爷明镜高悬,小的不能逃罪。前因甘和尚见了党氏二女,欲心顿发,再四恳求。小的不得已,暂摄二女之魂,与彼一会,以尽亲情,实未曾交媾,玷其真体。望爷爷原情赦宥。”大尹道:“党女之魂,今在何处?”史酉鱼道:“现拘在琉璃中,小的即刻可以放出。”大尹道:“汝且速还二女魂魄,再议后事。”
县尉道:“二女之命,然虽当救,但着魔之人,魔散自醒。但此贼藏寄妖物于富室,其志不小,决有同谋共事之徒,待其举发,仓卒难以收服。堂尊大人速宜究出余党,一鼓歼除,免使日后耽忧!”大尹点首称善,喝左右取过两副刑具来,大骂道:“你这妖贼,形踪尽露,法物现存,兀敢巧言抵赖!快快招出贼党,免受这两道重刑!”史酉鱼道:“小人乃一穷民,靠戏法糊口,怎敢结党以为叛逆?二爷过虑,小的死亦冤枉!”县尉道:“刁徒利口贼骨,不施重刑,怎肯招认?”喝军校将史酉鱼拖翻,头顶加箍,两足放上夹棍,上下一齐收将拢来。史酉鱼熬痛不过,哀求饶放,即供出谋反同事之人。大尹唤松了刑具。史酉鱼重复抵赖,高声叫屈。县尉大怒,又取一道脑箍加上。
史酉鱼惊惧,只得招出同党:“行妖者共有六人,奉太尉印爷差遣,于卢溪四下藏匿,待号令一到,便行举发。印太尉许我等大事成后,皆授兵马大元帅之职。不期事露,但求早死!”大尹大惊失色。县尉正要究问同事六妖人姓名,急行缉捕。忽然大尹呵欠连天,两手按着心窝,呼疼叫痛。县尉谎问何故,大尹呻吟道:“旧病复作,不能理事矣。”忙令刑房书吏发下监票,将史酉鱼、甘一庵并众僧等都上了镣杻,带入大狱监禁。以外之人,尽行逐出。大尹把手拱一拱,别了县尉,掇转身径入后堂去了。县尉暗忖:“乐公面色红润,非有病之状,个中必有缘故。”又不好明言,怏怏地自回衙去,不题。
且说乐大尹转入后堂,请夫人进小阁里坐定,密议此事。
看官你道妖人弄险作法,做官的依律拟罪便了,何故乐知县诈病退衙,又与夫人密议,却是为何?原来这夫人印氏正是印常侍的嫡堂侄女,乐大尹这官全傍着印常侍的帮衬,暗与选官通了关节,授此美任。不期史酉鱼当堂对众供称于印常侍差遣。若再指明那五个妖人,则辗转扳扯,事不可解。故一时诈病退堂,与夫人商议,何以摆拨。
印氏道:“毋论叔爹事之有无,但妖贼一言攀及,使人闻之,已伤大体。若再捕余党,设或同声合口,相公怎能遮掩?那时叔爹受害,妾等难免波及之祸。不如乘夜杀之,灭口绝迹,可保身名无玷。”乐大尹长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下毒手。还有那一干和尚,何以处之?”
印氏道:“和尚乃佛门弟子,焉可加害?尽当释放出狱,谁敢阻挠?自古说: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佛爷闻之,岂不暗中护?相公与妾身百年之后,也好往生西土,以免轮回之苦。”乐大尹依言,乘夜唤节级吩咐如此如此。节级回狱,暗把史酉鱼断送了性命。
次日,进上绝呈一纸,说史酉鱼脑上受伤,发晕而死。大尹收了绝呈,发付狱中吏役,将史酉鱼尸首吊出牢墙去了。又取甘一庵等合寺和尚,重录口词,取保出狱。将四笼妖物,当堂烧毁。县尉闻知,跌足长叹,暗思:“堂尊如此行为,岂是做官的体统?风声传入京都,朝廷罪及,何以分辩?不如及早挂冠而去,庶免林木池鱼之害。”数日后写了告病文书,申详上司,挈了家眷,径回本乡去了。
有诗为证:。
燎焚幻物奸无迹,暗毙妖人死有余。
达士知机忘利禄,趣装期克赋归与。
话分两头。再说瞿琰和滑道士在党家坐守,以待县中回音。
傍晚时分,只见前后亲邻并那握符大汉等纷纷回来,讲县官怎样拷讯,甘和尚、史酉鱼怎样答应,及知县得病,把一起犯人监禁之事,备细讲了。瞿琰道:“大尹明日复审,自有下落。”
当下和滑道士回清阳庵中,与瞿说其备细,至夜半方睡。
次日侵晨,唤老苍头往县前、党家两处打探消息。午饭后,老苍头回来,讲史酉鱼昨夜脑箍伤重身死,乐大尹把合寺和尚尽行释放,笼子已经烧毁,党家二女娘依然搂睡不醒。瞿琰疑道:“狡猾妖徒,何致速死?和尚等俱系重犯,岂可擅行释放?情迹可疑。”一时与决不下,沉吟半晌,上马亲到圣鹤寺来,甘和尚等迎接入寺。瞿琰道:“昨闻县中大爷审问,讲党宅二女魂魄被汝拘摄琉璃之中,今不放还何也?”甘一庵道:“小僧焉敢摄人魂魄?实是史酉鱼弄法害人,与和尚无干。”瞿琰道:“一党妖人,兀敢强词文饰!汝且拿那琉璃过来我看。”甘一庵于佛柜里取出琉璃呈上。瞿琰接了,四围细看,原来是一张黄纸,上面隐隐有些字迹,盖在琉璃口上。瞿琰揭开黄纸,忽见两道白光跃出,寂然不见。瞿琰拂袖出寺,上马往党家来,远远见门口一伙人谈笑。瞿琰马到,众人见了,无限之喜,一齐喧哄道:“瞿相公来也,瞿相公来也,二女娘方才苏醒。”
瞿琰默想,琉璃中两道白光,的系二女之魂,那妖法实足骇人。
当下众人分开,让瞿琰下马,步入党家厅上。荀氏出来拜谢。
瞿琰道:“老妪行此重礼,反折我童稚之福也。”荀氏道:“寒门遇妖作祟,老身与二女险丧其命。若非郎君大展法力,这祸孽甚时清净?便杀身报德,妾心尚为歉然。只此一拜,何言折福?”瞿琰答礼道:“除妖解厄,读书人分内当为之事,何必老人家如此匍匐,反令人心下不安。”众婢仆将瞿琰扶起,纳于椅上,荀氏纳头拜了四拜,瞿琰局促不宁,下阶谢礼才罢。
只见邻老车云甫率领党家一班亲族,向前拜谢毕,逊瞿琰居中坐了,众人雁翅般两行坐下,彼此叙了一会闲谈,荀氏已在后边花楼中摆下筵席,请瞿琰等一行人庆贺。酒过数巡,忽听环之声出于帘下,原来是荀氏率二女登筵见礼。瞿琰低头答拜,满面通红,似有惭愧之色,就要动身。众人忙请二女入内,又复劝了数杯酒。只见四个小厮,捧出四样礼物来,乃是黄金十锭计五十两、白金三十锭计一百八十两、彩缎十端、明珠二串,一字儿排列在酒筵之上。瞿琰道:“这是何意?”车云甫道:“本宅感相公驱邪活命之恩,无以为报,聊具薄礼四色,少伸芹敬。待党君返舍,再行酬报。”瞿琰艴然道:“予之此行,非贪利也,无非是利物怜人,要做世间一个奇男子。今恁地设施,反目我为市井之流,埋没一片热心,宁不含愧可恼?”车云甫跪下道:“这是老朽张主,相公休得嗔怒。若此礼不收时,老朽长跪于此,终岁誓不动身!”瞿琰俯首寻思,难以辞却,即转口道:“老丈请起,盛情全收便了。”车云甫欣然站起,众人都各欣然,殷懃劝酒,酣饮尽醉,不觉夜已深沉,瞿琰辞别。
车云甫选四个健汉,捧了礼物相送,一齐至清阳庵中,见了滑道士,交割金银珠缎,各自散讫。滑道士年虽高大,两眼却是明亮,见了许多礼物,心花也是开的,满脸堆下笑来,合掌道:“难消!这双模糊老眼,今日也会瞧金宝一面,瞿相公好造化也!”瞿琰道:“党妪一团好意,酬赠若干礼物,我主意不受,被那车老子抵死缠住,只得勉强暂收于此。我已想一个摆脱的去处,特与老法士商量。”
滑士游道:“小相公万倍的聪明,这摆拨银两勾当,极是易事。我估这十锭金子,约莫有五十余两,火色赤亮,足有七倒,五七三百万十两银子,碗盛碟盖的三十锭白银,也有二百金之数。依我老道算计,买田利薄,买屋防火,经商贸易又非相公们所为之事,单用那一桩本稳利实,不消两载,管取一个对合。”瞿琰道:“作何经业,如此获利之速?”滑士游道:“我敝乡风士最是淳朴,都靠农、桑二字以为生计。每于蚕未收、稻未熟之际,大抵借办钱米救急者多,都有五分利息。一待丝成谷熟,子母尽皆入手,岂不是两年之间本利俱足?”瞿琰道:“承教了。所余珠锦,亦可放与人么?”滑士游道:“相公年过二八,只在旦夕间可以婚娶。留下珍珠缎匹,以为夫人衣饰,尽充半生受用。”
瞿琰笑道:“出家人要图清净,淡于财势。今反贪重利,剜肉补疮,比俗家利心更狠十倍。予之初心,非嗜利也。前见霪雨连绵,禾稻淹没,县前告水荒者纷纷不绝,我以籴米济贫,即是我受党妪之惠。岂忍放债,索取重息,效贪夫之所为也!”滑士游道:“阿呀,银子呵,世上的至宝,可以起死回生,转祸为福,天地间化工莫过于此,相公不可轻看了。昔年小庵邻房道友,只为着七文衬钱,和小徒争竞起来,整整打了三年官司,今春方得结案。相公这一项钱粮,怎割舍籴米与人?自古道,钱财入手非容易,失处方知得处难。”瞿在旁道:“老法师老到之言,贤弟当听,莫把至宝浪费了。”瞿琰道:“二哥也恁的啬吝,怪不的嫂嫂责备。弟之大意已定,不须饶舌!”滑士游道:“相公轻财好施,仁者之心,老朽多言,只当放屁。”
瞿琰笑起来,就将金银交与滑道士,陆续籴米,赍发荒民,帐存姓氏,待后稽查。明珠两串带归,赠与二嫂。取彩缎十匹,送与本庵道士,滑士游无限之喜。当下分拨已毕,弟兄二人辞别回家。二嫂得了珠子,把三叔十分敬重,瞿琰依旧伴兄书房内将息。静夜暗想:“史酉鱼逞妖作法,志图叛乱,必有同谋贼党,何故县官一审之后,此贼便仓卒身死?”事属暧昧,放心不下,唤老苍头复往县前探听实。不知这苍头怎生回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