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若
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
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饭不饭兮茶不茶,
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
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
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
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
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
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
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
诗为证:焚廪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
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
儿女,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
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拖刀
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
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
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
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
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
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
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
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
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
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
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
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乃至攒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
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
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
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
少不得向冰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
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
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
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柰
后妻何!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诃。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
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
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了,定然有一顿没一顿,
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
定是后破一片。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
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
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
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
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
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骘。所以小户人家儿女,
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
嗔。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
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
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
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
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躲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
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
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
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
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
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
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
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尽。捱了几个月日,思
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
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
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
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的人
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
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
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
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
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
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
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
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然后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
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
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中,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
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不是
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
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
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
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咬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住。一
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
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
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
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
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
“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就在头上滴溜溜转了,
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语,愈加哀楚。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
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
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
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
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
样!”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
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
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
“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
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肮脏
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
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疼热。”焦氏嚷道:
“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
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
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
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
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
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
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
“这是断然不成!”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
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
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
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
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
耻笑,自然逼其自尽。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
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
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
“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
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
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
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
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
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
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小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
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
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
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
甚别样做作。过了年馀,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
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
肚肠,夫妻恩爱愈笃。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
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烧了香,许过愿,
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
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
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
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
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
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
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
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曰:
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
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
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
计下手。
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
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
特荐为前部先锋。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
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
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传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
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
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
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杖
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
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
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
乘胜追逐数里,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
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一军尽没。可怜李雄
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
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
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
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
“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
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其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
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
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
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
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
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
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
打骂。又过了月馀,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
焦榕道:“我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
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
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
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
地自回。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这几个丫头,饶
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岂非一举两得?”焦氏连称有理。
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
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
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少尽夫妻
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
事你去走遭。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行囊都已准备下了,明早
便可登程。”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玉英
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
但他年纪幼小,道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
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存
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便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
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
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勾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反来阻当兄
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
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一顿乱嚷,
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尸归葬?
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
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
呜呜的哭了半夜。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
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
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
“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了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是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之意,
自在不言之表。
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西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
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的孩子,况且
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
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
“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
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
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
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
行。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
带斜阳。
又行了两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
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
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
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
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
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
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
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口纺纱。
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
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小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李承祖从梦中惊醒,
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紥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
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
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下
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约!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
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
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
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
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
邻家俱来观看。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恓,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
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
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
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说罢,又哭。众人闻言,
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
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挣挫
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
情!恐不好打搅。”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
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承祖跨入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
在炕上。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烧汤,与承祖吃。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
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神思昏迷,人事不省。那老妪央人去请医依脉,
取出钱钞,赎药与他吃,早晚伏侍。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在背后笑那老妪
着甚要紧,讨这样烦恼!老妪听见,只做不知,毫无倦怠。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
绝,得遇恁般好人。有诗为证: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美恶性生天
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
“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挣紥回去,定当厚报大德。”
那老妪道:“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过见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
却说厚报二字!”光阴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尽,四月将交。那时李承祖病体全愈,
身子硬挣,遂要别了老妪,去寻父亲骸骨。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体新痊,
只怕还不可劳动。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身独自,又无盘缠,如何去
得。不如住在这里,待我访问近边有人入京的,托他与你带信到家,教个的当亲
人来同去方好。”承祖道:“承婆婆过虑。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二则在
此久扰,于心不安。三则恁般温和时候,正好行走。倘再捱几时,天道炎热,又
是一节苦楚。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
自然有人往来。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骨,再来相会。”那老妪道:
“你纵到彼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边少不
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
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
莫要竟自过去。”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
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
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
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
说。看官,你想那那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
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
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好事,反又攧唇簸嘴。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
别。闲话休题。
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觉
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
半饥半饱,度到临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道路荒凉,人民稀少。承祖问了
向日争战之处,直至皋兰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怎奈身边止存着十数文
铜钱,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讨个火种,向战场一路跑来。远远望去,只见一片
旷野,并无个人影来往,心中先有五分惧怯,便立住脚,不敢进步。却又想道:
“我受了千辛万苦,方到此间。若是害怕,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骨?须索拚命前去。”
大着胆飞奔到战场中,举目看时,果然好凄惨也!但见: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荆棘交缠,一望黄沙无际。髑髅暴露,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
壮士!阴风习习,惟闻鬼哭神号;寒露蒙蒙,但见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肠应断,
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
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
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
身子因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
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
个騃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
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
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
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必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
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
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
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
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
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
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
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
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了个小小村落,看来只
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
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
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
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
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
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
阵,先斩了数百馀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
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
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
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贼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
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
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氵吞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
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
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在,
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
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
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场。天幸得遇吾师,使父子皆安。”和
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
没盘缠,怎能够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
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
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
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
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
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
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
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
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
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
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
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馀。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
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
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
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离城尚
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
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
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
异日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
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
爷昔日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
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
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
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欲收父骨
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
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
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
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
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
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
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
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
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
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
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
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
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
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
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
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
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
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
“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
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
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
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
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
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
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
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
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
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
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
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
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
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
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
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
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
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
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
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
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
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
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
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
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
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
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
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
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
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
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
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
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
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
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
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
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
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
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
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
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
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
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
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
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
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
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
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
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
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
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
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
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
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
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
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
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
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
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
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
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
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
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
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
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
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
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
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
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
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
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
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
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
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
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
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
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
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
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
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
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
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
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
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
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
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
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
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
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
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
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
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
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
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
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
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
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
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
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
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
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
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
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
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
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
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
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
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
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
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
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
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
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
“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
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
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
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
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
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
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
“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
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
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
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
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
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
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是
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
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褴褛,只这脚带
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
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
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
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
这个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
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
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
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
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
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
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尽
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
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
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里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
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
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
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
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
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
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捉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
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
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
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
“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
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
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
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
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
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膻。
玉英在狱不觉又经两月有馀,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
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
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
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
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
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
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
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
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
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熟审,
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
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
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
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
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
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
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
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
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
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
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鞫审。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
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
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
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
闻,请旨。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
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
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别择嫡
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
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
母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罹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后人又有诗叹云:昧
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