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
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嵒,号洞宾,岳州河东人
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锺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
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锺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
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
“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锺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
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
受此方也!”锺离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
苦竹真君分付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
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
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
口,暗藏着吕字。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
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
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
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
想着:“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
“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愁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
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
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
三步之远,对僧人道:“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
每叫一声肯,那车子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
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喊,齐道:“奇怪!
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
那道人是神仙,还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
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
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
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
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
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
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
众人布施的散钱并无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
有诗四句道:“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
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
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汲汲回归,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车儿,车上
钱物宛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钱车可自收之。”
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
可怜哉!可痛哉!”言讫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
有一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挫过。
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
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推广上去;舍不得一文钱,
就从那舍不得一车子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
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
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除却钱财烦恼
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磁
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邱
乙大,是窑户家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浑家描画
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馀。那杨氏年三十六岁,
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
事。所生一子,名唤丘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
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磁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
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钱耍子。怎的样攧钱?也有
八个六个,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攧去一背一字
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
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
“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往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
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
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
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
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
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
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
长儿检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
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
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
曲腰,叫一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
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
“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
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
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一连攧了十
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
了钱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那里去?”长
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
你赢得时,都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你若不肯攧
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
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
三十文,做一垛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
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
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轮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
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
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赌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
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
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
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
的好过,只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勾
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欢喜!把这钱不看
做倘来之物,就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
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
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
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这文钱,要买椒的,你
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
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
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
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
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到在此
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
“买的椒在那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
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
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即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
惹出一场大祸,展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
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却来骗我家小斯攧钱!”
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斯打急
了,把身子负命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
的钱,撒做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
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
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检钱。检起时,
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
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
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
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到骂我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孙
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
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
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丘家只隔得
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面,不好发
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淫妇!
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到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
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
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
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
也还不勾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
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
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
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豪淘大哭。
丘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
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
儿啼哭,问起缘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丘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
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丘乙大
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我做的好事!趁
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
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丘乙大道:“泼
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
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
“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丘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丘
乙大道:“既是没有时,他们如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
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他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
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
被丘乙大三两个巴掌,㩳出大门,把一条麻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
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去。单撇杨氏在门外好苦,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
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将
死之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
到了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像,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索于檐下,系
颈自尽。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便
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时,吃了
一惊。不是傀儡场中鲍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
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屋,点个亮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
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
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计:“将他移在别处,与我便无干了。”耽
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索。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
心慌意急,不暇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
噤,铁也不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丘乙大黑蚤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
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去了?”又
想:“他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他若不死时,麻索必
然还在。”再到门前去看时,地下不见麻绳。“定是死了刘家门首,被他知觉,
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在
家,那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他开
门出来,看他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
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
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
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丘乙大道:“娘也被刘家
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丘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
长儿听说娘死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
大骂道:“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
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长儿
头发,却待要打,见丘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骂讨
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骂起来。那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来相帮,
两下干骂一场,邻里劝开。丘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
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邻里
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婆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
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丘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
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
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
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丘乙大讨保在外。
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分教:绰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担误生涯。
这事且阁过不题。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那店
主人王公,年纪六十馀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只听得叩
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砰砰声叩响。心中惊异,披衣而起,
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物事。王公还道是
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
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细。
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
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
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由他罢!”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
却拿不起,只道压了身底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
道:“阿呀!”连忙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
么说?”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
子。”王公听说,慌了手脚,欲待叫破地方,又怕这没头官司惹在身上;不报地
方,这事洗身不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他离了我这里,就
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
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
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
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与隔县一个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蚤要
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舡。那提
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道:“这该死
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内中一个家人,
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倒身,
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吓得缩手不迭,便道:“元来死的了!”朱常听
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灯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
众人在灯下仔细打一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道:“你们把他颈里绳子快解
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众人道:“老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
如何却到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众人只得依他,解
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将平基盖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
媳妇子叫五六个来。”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勾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意见,即便提灯回去。不一
时叫到,坐了一舡,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
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
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处。”众人道:
“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处?”朱常道:“有了这尸首时,只消如此如
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
然我们占个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
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排与圈套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利害?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竟像瓮中取
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舡边来厮闹便好。银子
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心急,发狠荡起桨来。这舡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
一般,顷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
头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
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坐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
打探消耗,元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止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
做太白村,乃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民错壤而居。与
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
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止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
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揽来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
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砟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
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
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砟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
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报
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
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
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数个男子,六七个妇人。”
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
连船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
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
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
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
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
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
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
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
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
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头略偏一偏,这拳便打个空,刚落下来,就
顺手牵羊,把拳留住。田牛儿矰脱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
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
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
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赵家后边的人,
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
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
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
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
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
说。
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㩳过去,便喊起来道:
“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
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
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攦脱逃走,被朱家
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
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
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
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
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
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
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
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
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个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
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
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
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道:“阿爹不好
了!快回去罢。”赵寿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众人道:
“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
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
坐下,半晌方才开言,问道:“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
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
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
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
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
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向外边闪过,
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馀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
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
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
风出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
进去,分付:“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
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
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
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
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
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
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
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
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
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
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
“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
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
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
是: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
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
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
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
才放下肚肠,挣紥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
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
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
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
张看。
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
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
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
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
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
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
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
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
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
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
田牛儿看娘时,头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
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
了,各要攦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
都被拿住。赵完叫道:“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
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
朱常这狗忘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
法究治了,你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
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
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大船,载了地邻干证人等,把两只将朱常一家人锁缚在
舱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县台。候大尹蚤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呈子具上。这
大尹展开,观看一过,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
去,将三个尸首盛殓了,吊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侯。那时朱常家
中,自有佃户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觑,自不必说。有句俗语道得好:官无
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
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场上。仵作人逐一看报
道:“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馀,骨头粉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
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
缢死是实。”大尹见报,心中骇异道:“据这呈子上,称说舡翻落水身死,如何
却是缢死的?”朱常就禀道:“爷爷!众耳众目所见,如何却是缢死的?这明明
仵作人得了赵完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将别个尸首颠换了,便唤卜才:
“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时死的?”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
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
里来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
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
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
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
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
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
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
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
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
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
都看见的。”大尹把气拍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
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谋死。还敢巧
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
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
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
完前后事细说一过,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谋
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
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
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
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
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馀十人,各打二
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
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
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紥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
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
“这蚤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蚤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付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
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人们莫要泄
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
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
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
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
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
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
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干净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
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徼幸得效,
便道是泼天大功劳,就来挟制那人,责他厚报;稍不遂意,便把这事翻局来害,
往往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
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
钱的慳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
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
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
怒,也就嚷道:“<口奢>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
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
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
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
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
“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
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
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颈就㩳。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门外,磕碎了脑后,鲜血直淌。小二
跌毒了,骂道:“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
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
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在这一
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小二见王公死了,
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
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这厮元
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佑走上前,一顿拳头脚尖,
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
都来观看。
且说丘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
王公的根由,想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
门要去告状。丘乙大上前问了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夜,便道:
“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却是你们撇掉了。如今有了实据,
绰板婆却白赖不过了,我同你们见官去!”当下一干人牵了小二,直到县里。次
早大尹升堂,解将进去。地方将前后事细禀,大尹又唤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道
情真难脱,不待用刑,从实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丘乙大禀说
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
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
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遭
一顿拳脚,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见因贪白锵,
番自丧黄泉。
且说丘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
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化为
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丘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说:“恁般一个好
汉,有得几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里,单单止有这个小
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
婆,做了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
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
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
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
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
直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
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
完。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
尸紥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
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仵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
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赵家是
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拣
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当时怎就招承?”
朱常道:“那赵完衙门情熟,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
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
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大爷亲验过的,岂是仵作妄
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
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
了许多时,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
觉显明,倒教仵作人没做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钱财,若尸首烂坏了,
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
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仵
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将所报伤处,
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
苦苦分诉。大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
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
那大尹极有记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
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起衅。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
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馀家
人减徒召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题。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丘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
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丘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
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
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仵作揭开棺盖,那
丘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证地邻也道:
“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繇,丘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
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
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行走这
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
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相骂今无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
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
非刘三旺拳手相交。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
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再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
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勾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
又送两条性命。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
活打死无辜二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不到之处。
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几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善有善报,恶有恶
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天公算子,一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
那个?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
一张口,没有两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儿还你个报应。
闲话休题。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
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
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题。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馀。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
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
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勾满其所欲?
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
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
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则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
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
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馀,
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
忙意急,不能勾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
“小娘子若真肯跟我,就在此可以做得夫妻,何必远去。”爱大儿道:“你便是
我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得夫妻?”赵一郎道:“向年丁老官
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
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与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子相爱,故
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先要了那一分家私,寻个所在住下;然后
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径自走了出来,他
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
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
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股
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赵完答道:
“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
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题。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
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是哄他的甜
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儿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
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
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
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
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
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
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
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
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
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
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淫
声浪语。这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
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
正顽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
爱大儿道:“叵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老
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
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
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那老儿道:“元来这厮
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
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
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
“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槌,锁上房门,
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
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
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止有四十馀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正好
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
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繇
细诉,将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
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
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
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
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
奸么?”赵一郎被道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
强辨。”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
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题。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
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
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
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辨论一番,不肯
招承。怎当严刑锻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细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
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夫,
谋害亲夫,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释放回家。一面备文申报上
司,具疏题请。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
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钱争闹,
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的死尸,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
钱起,共害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
忍气为上。有诗为证: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劝汝舍财兼忍气,一
生无事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