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伍作霖和金良士、柳君权二人,要把门口停泊的几只粪船,赶到别处去歇,不料那一班船上的人,凭他怎生叫喊,只是张着两眼,呆呆地看他,一声不响。惹起金良士和柳君权的火性来,搬起一块石头,望着船上打去。不想人倒没有打着,一块石头落在船舱里头,溅起了许多粪汁,把那船上的人,溅得一头一脸,都是稠粪,连那睡在旁边的人也溅了好些。那两个船上的人,见他们如此野蛮,不讲情理,也就发起火来,夹七夹八的,把他们骂了一阵。又说看你们这个样儿,倒像是个上流人物,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你们不是吃饭长大,是吃屎长大的么!金良士同着柳君权听他这样的随口乱骂,并且骂得十分刻毒,入耳诛心,只气得烈火横飞,面容失色,一时盛气之下,也顾不得别的,竟要奔上船去,和他拚命。此时伍作霖见他们骂得这般刁刻,也不由得怒气直冲,登时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忙把金良士和柳君权,一把拉住道:“你们不要这般卤莽,看他们这一付桀傲不驯的样儿,料想决不肯束手奉让,万一吃了些他们的亏苦,你们还有什么面目出去见人。我倒想了一个主意在此,你们不要开口,我们且同到茶馆里头,和你细说,我自然有个报仇的法儿。”金良士和柳君权听了,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儿,只得依着他的说话,都不开口。只见伍作霖反走近码头,向那粪船上人拱了一拱手道:“刚才我们的同伴,性情不好,得罪了你们,实在对不起,总请看着我的分上,不要动气。”说着,又把手拱了一拱。那粪船上人听得伍作霖前来陪礼,自古道尊拳不当笑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见伍作霖殷殷懃勤的,极意周旋,没本事竟不和他说话,只得倒朝他谦逊了几句。伍作霖方才回过身来,金良士同柳君权在旁看了,真是气破胸脯。正待还要开口,早被伍作霖使了眼色,一手一个,拉了就走,一直拉到对河一个茶馆里头,拣了一张桌子坐下。金柳二人,都怪着伍作霖,不该折着志气,去和他陪礼。伍作霖道:“你们晓得什么,陪一个礼,也不是希罕的事情,我若不向他陪这一个礼儿,他那里肯来钻我这个圈套。他刚才不是骂我们吃屎长大的么?别的话儿也还罢了,这句话儿,却实是气他不过。所以我想个法儿,一定要把他撮弄到自家吃屎,然后再去当面问他,你们想我这个法儿怎样?”金柳二人听了,齐声说道:“你说的好自在的话儿,天下的事情,那里能由着你的性儿,这般容易,他又不是个痴子,你叫他自家吃屎,他就肯依着你吃么!就是再呆蠢些儿的人,也呆不到这般田地,只好你自家说罢了。”伍作霖听了,哈哈地笑道:“你们道我这件事儿做不到么?不是我夸句口儿,不要说这般小事,就是再大些儿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办不到,你们不要开口,只在旁边看着就是了。”说罢,金良士和柳君权还有些似信不信的,心上甚是纳闷,又不能一定去逼着他。说话之间,只见伍作霖立起身来,对二人说道:“你们在这里坐一回儿,我去去就来。”二人问他那里去,伍作霖只是微微地笑,并不回答,就往外面走了出去。不多时,果然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白洋布的小包。金良士看了十分诧异,问他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伍作霖又不肯说,又不肯打开来给他们看。只向他们说道:“你们不要多问,只走到桥上去,远远看着,只要看见我朝着你们招手,你们就走过来,到了那个时候,就明白了。”
金柳二人虽是心中纳闷,却也无可如何,只得付了茶钱,同出茶馆,走到桥上立住,远远的看着他们。原来金柳二人立的这条桥,离伍作霖家的大门不远,看得甚是清楚。只见伍作霖急匆匆地奔下桥来,迳自走进门去。进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把衣袖一洒,把一个白布手巾包落了出来,直落到树根下面,离着码头,不过一二尺地方。伍作霖落下了一个手巾包,自己像是没有觉得的一般,头也不回,一直的走了进去。金柳二人立在桥上,看得明白,也不知伍作霖想的什么主意,只呆呆的看着他,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那船上见伍作霖急急地走进大门,袖子里头落下了一件东西,也不知里头是些什么。从来这班小人都是极贪小利的,见一个小手巾包落在自己面前,那有不拾的道理?伍作霖前脚进去,那船上的人连忙就走上岸去,把那小手巾包拾了起来,放在怀内,仍旧回到船上。解开看时只见手巾里面,包着六个大烧饼,还是热气腾腾的,好像新出炉的一般。另外还有一个纸包,包着两张钱票,一千一张。那船上的人看了十分欢喜,连忙把手巾和钱票藏了起来,暗想今天真个运气在家,拾着两张钱票,还白白的扰他一顿点心,心上想着,甚是高兴。正有些饥肠辘辘的时候,便把那六个热腾腾的烧饼,一个一个地吃下肚去。刚刚吃毕,忽见方才进去的人慌慌张张地从门内直撞出来,走到码头旁边,东张西望地四处张看,原来就是伍作霖。
面上做出十分皇迫的样子,好像寻什么东西的一般。那船上的人见了他这个样儿,晓得他一定是来寻那方才的手巾包,觉得有些心虚,连忙把头别了过去。伍作霖寻了一会儿不见影儿,便搭赸着问那船上人道:“请问老兄方才我在门口落下了一个白手巾包不知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可曾看见有什么人来拾去么?”船上人听了,逗着了他的虚心病儿,连连摇手道:“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想是你落在别处了。”伍作霖听了,现出满面着急的样子,把脚一跺道:“完了完了,别的还没有什么希奇,那几个烧饼被别人拿去,一定当作点心吃了,平白无端地害了别人一条性命,这是那里说起!”那船上的人听得伍作霖的说话蹊跷,心上就是别的一跳,暗想他怎么说得这般诧异,吃了他的烧饼,好好的怎得会送了性命,心上便觉得有些害怕起来,又见伍作霖攒眉顿足地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送了他的性命,这不都是我的孽障么!”船上人听了伍作霖这般说法,心中越发的发起急来,又侧着耳朵听那伍作霖说些什么,却听得他自言自语的在那里说道:“这件事儿不能怪我,他自己拾去吃了,我又不是有心掉下来的,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他死了做鬼也只好怪他自己不好,我只要尽我的心,寻不着他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只索随他去的罢了。”那船上人听伍作霖说得这样认真,不像是说的假话,虽然昏头搭脑的猜度不出是什么事儿,却知道事情不妙。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登时眼进金花,耳鸣钟鼓,不由自主的浑身发抖起来。忍不住要去问他一问,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儿,便走到船头上来装着没有事儿的模样,问那伍作霖道:“你那手巾里头到底是放些什么东西,为什么失掉了要这般着急?”伍作霖听了气急败坏地告诉他道:“你还没有晓得,我那手巾包里头放着两张钱票和几个烧饼,那两张钱票和别的东西倒不算什么希奇,只有那几个烧饼是我在药店里买了些砒霜,有心包在烧饼里头带回去要毒耗子的。
不知怎样的一个不留心,落在地下被人拾去,那拾去的人又不是仙人,那里晓得我这烧饼里头放着砒霜,自然拿去当着点心吃了。你想这不是干白无端的一条人命么?虽然他自己拾去,不干我事,却总是我的由头,好好的送了别人的一条性命。岂不是我的孽障?偏偏的又寻不着他的人,若是寻着了他,也还好想个法儿,和他施救。如今既寻不着他,是没法儿的了,但是平空的害了人的性命,你想叫我怎么不要着急!这也是他自家的运气不好,不能怨着别人!”那船上人听了好似一盆冷水兜头直浇下来,只急得骨节皆酥,浑身汗出,也顾不得什么廉耻,踉踉跄跄的赶上岸来,扯住伍作霖的衣服道:“不瞒你说,方才的手巾包儿实是我拾得在此,烧饼也是我正在腹馁,一口气吃了下去,却不晓得里头安着砒霜,如今已经吃了进去,挖是挖不出来,你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儿,救救我的性命?”伍作霖听了大惊道:“怪道我找不着,原来是你吃了,你为什么这样胡涂,方才我来寻的时候,一句口也不开,如今已经隔了一回,那里还有什么解救,这个东西毒得利害,迟不得一刻儿,现在就是解救,也来不及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开船回去,还好见见家里的亲人,不要尽着在这里呆等了。”说着又连连顿足道:“这是那里说起,平空的害了你的性命!”伍作霖这一番说话,把个粪船上人吓得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呆了一回方才回过一口气来,拉住了伍作霖那里肯放,双膝跪在地上,连连的叩头泪流满面地道:“我的一条性命全在你的手中,总要求你想个解救的法子,难道你就眼睁睁的见死不救么?”伍作霖见了这般光景,几乎要笑出来,竭力忍住了,只是摇头道:“你吃了下去已经这许多时候,叫我再有什么法儿。”粪船上人听了愈加着急,竟是哭将起来,一手拉住了伍作霖,口中鸣哩呜哩的一阵,也不知他说些什么,那眼眶里头的急泪,就如檐头急雨山上飞泉一片汪洋的冲将下来。伍作霖方才说道:“虽然还有一个解救的方子,但怕你不肯如法泡制,也是枉然,况且你已经吃了多时,有用无用,只好碰你的运气罢了。”粪船上人听得还有一个解救的方子,心上略略的放松了些,又见他不肯就说,只急得带哭带说地道:“我的祖太爷,你快说是个什么解救的法儿,这个时刻那里还禁得你这样的慢条斯理,不误了我的性命么?”伍作霖道:“只有人中黄是一吃就好的,好在你这里现成有的东西,不用到药店里头去买。”粪船上人听了,又不懂得人中黄是个什么东西,急急地说道:“你又来说顽话了,我这个船上那里有什么药料!”伍作霖把手向船上一指道:“这个东西,不是叫人中黄么,只怕你嫌他腌躜,不肯吃,那就没有法儿了。”粪船上人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道:“这个东西,就是人中黄么!”伍作霖点点头道:“吃下去包管就好,这个东西解救毒药是再灵没有的。”粪船上人听了大喜道:“只要它果然解得砒霜救得我的性命,管他什么腌躜不腌躜。”说着就跳上船去,不顾污秽弯下腰去也等不得用什么家伙,竟是双手捧来大把的往自己口中直灌。伍作霖此时得意非常,抬起头来,往桥上看时,只见金柳二人还远远地立在那里,便对着他们两个招招手儿。金柳二人立在桥上,看见这些情景,摸不着是些什么儿,见远远的伍作霖在那里招手,便连忙地走下桥来。一直走到码头立定,方才看见那粪船上方才骂人的人弯着身子捧着大把的稠粪往口内乱塞,金柳二人不觉大笑起来,伍作霖连忙拉了一把,二人勉强忍住,只在那里看那粪船上人吃了些儿粪汁,还恐怕余毒未尽,便有性命之忧,索性捏着鼻头大大的吃了一饱。看官毕竟人的脾胃和这样东西是背道分驰的,那里受得住这些盛馔!不觉哇的一声,一齐吐得出来。正是:欲求蚁命之存,竟饱园圊之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