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张子书于四牖示学者,题曰订顽;伊川程子以启争为疑,改曰西铭。龟山杨氏疑其有体无用,近于墨氏,程子为辨明其理一分殊之义,论之详矣。抑考君子之道,自汉以后,皆涉猎故迹,而不知圣学为人道之本。然濂溪周子首为《太极图说》以究天人合一之原,所以明夫人之生也,皆天命流行之实,而以其神化之粹精为性,乃以为日用事物当然之理,无非阴阳变化自然之秩叙,有不可违。然所疑者,自太极分为两仪,运为五行,而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皆乾、坤之大德,资生资始;则人皆天地之生,而父母特其所禅之几。则人可以不父其父而父天,不母其母而母地,与《六经》《语》《孟》之言相为蹠盭,而与释氏真如缘起之说虽异而同。则濂溪之旨,必有为推本天亲合一者,而后可以合乎人心、顺乎天理而无敝;故张子此篇不容不作,而程子一本之说,诚得其立言之奥而释学者之疑。窃尝沉潜体玩而见其立义之精。其曰“乾称父,坤称母”,初不曰“天吾父,地吾母”也。从其大者而言之,则乾坤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从其切者而言之,则别无所谓乾,父即生我之乾,别无所谓坤,母即成我之坤;惟生我者其德统天以流形,故称之曰父,惟成我者其德顺天而厚载,故称之曰母。故《书》曰“唯天地万物父母”,统万物而言之也;《诗》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德者,健顺之德,则就人之生而切言之也。尽敬以事父,则可以事天者在是;尽爱以事母,则可以事地者在是;守身以事亲,则所以存心养性而事天者在是;推仁孝而有兄弟之恩、夫妇之义、君臣之道、朋友之交,则所以体天地而仁民爱物者在是。人之与天,理气一也;而继之以善,成之以性者,父母之生我,使我有形色以具天性者也。理在气之中,而气为父母之所自分,则即父母而溯之,其德通于天地也,无有间矣。若舍父母而亲天地,虽极其心以扩大而企及之,而非有恻怛不容已之心动于所不可昧。是故于父而知乾元之大也,于母而知坤元之至也,此其诚之必几,禽兽且有觉焉,而况于人乎!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乾、坤之谓也;又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谁继天而善吾生?谁成我而使有性?则父母之谓矣。继之成之,即一阴一阳之道,则父母之外,天地之高明博厚,非可躐等而与之亲,而父之为乾、母之为坤,不能离此以求天地之德,亦照然矣。张子此篇,补天人相继之理,以孝道尽穷神知化之致,使学者不舍闺庭之爱敬,而尽致中和以位天地、育万物之大用,诚本理之至一者以立言,而辟佛、老之邪迷,挽人心之横流,真孟子以后所未有也。惜乎程、朱二子引而不发,未能洞示来兹也!此篇朱子摘出别行,而张子门人原合于全书,今仍附之篇中,以明张子学之全体。
乾称父,坤称母;
谓之父母者,亦名也;其心之心不忍忘,必不敢背者,所以生名之实也。惟乾之健,故不敢背,惟坤之顺,故不忍忘,而推致其极,察乎天地,切求之近以念吾之所生成,则太和絪緼,中含健顺之化,诚然而不可昧。故父母之名立,而称天地为父母,迹异而理本同也。朱子曰:“天地者其形体,迹之与父母异者也;乾坤者其性情,理之同者也。”
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
混然,合而无间之谓。合父母之生成于一身,即合天地之性情于一心也。
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
塞者,流行充周;帅,所以主持而行乎秩叙也。塞者,气也,气以成形;帅者,志也,所谓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性所自出也。父母载乾、坤之德以生成,则天地运行之气,生物之心在是,而吾之形色天性,与父母无二,即天地无二也。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由吾同胞之必友爱,交与之必信睦,则于民必仁,于物必爱之理,亦生心而不容已矣。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家之有宗子,父母所尊奉,乃天之秩叙,在人心理,必奉此而安者。唯其必有是心,必有是理,故“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居是邦则事其大夫之贤者”,皆不容已之诚,而人道之所自立也。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
家之有长幼,必敬而慈之,故心从其类,有触必感。此理人皆有之,最为明切。
圣,其合德;贤,其秀也。
合德,谓与父母之德合;秀者,父母所矜爱之贤子孙也。希圣友贤,成身以顺亲,即所以顺天。
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颠连无告而无恻隐之心,则兄弟亦可不恤,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保妻子”,生理之明昧而已。
“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
守身以敬亲而事天,则悦亲而乐天,无小大之异也。
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
父母继健顺之理以生成,吾所求肖者此也。亲志以从而无违为顺,然有可从、不可从之异,而理则唯其善而从之者为顺。不从其善而从其不善,或至于残害天理,则贼所生之理矣。济恶而不能干蛊,父母成乎恶而为天之蠹矣;故必践形斯为肖子,肖乾坤而后肖父母,为父母之肖子,则可肖天地矣。故舜所践者瞽瞍之形,而与天合德。
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
化者,天地生物之事;父母之必教育其子,亦此事也。善述者,必至于知化,而引伸之以陶成乎万物。神者,天地生物之心理,父母所生气中之理,亦即此也善继者,必神无不存,而合撰于乾坤以全至德。
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
止恶于几微,存诚于不息,圣功之至,亦止以敬亲之身而即以昭事上帝矣。
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颖封人之锡类。
惟遏欲可以养亲,可以奉天;惟与人为善,则广吾爱而弘天地之仁。
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
不可逆者亲,而有时不能顺,舜尽诚而终于大顺,以此知天地之变化剥复无恒,而大人拨乱反治,惟正己立诚而可挽气化之偏。
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
道尽则安命,而不以死为忧,盖生我者乾、坤之大德,非己自有生而天夺之。故身为父母之身,杀之生之无可逃之义;德未至于圣,无如自靖以俟命。
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
全形以归父母,全性以归天地,而形色天性初不相离,全性乃可以全形。
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
勇于从,不畏难也。乾坤之德,易简而已,而险阻该焉。故父母无不爱之子而不无苦难之令,勇于从则皆顺矣。
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
乾坤之德至矣,或厚其生,或玉于成,皆所以成吾之德;父母之爱与劳,体此者也。无往而不体生成之德,何骄怨之有!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有一日之生,则受父母之生于一日,即受天地之化于一日,顺事以没,事亲之事毕,而无扰阴阳之和以善所归,则适得吾常而化自正矣。
此章切言君于修身立命存心养性之功,皆吾生所不容已之事,而即心以体之,则莫切于事亲,故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事亲之中,天德存焉,则精义以存诚,诚有不容自诿者。若其负父母之生我,即负天地之大德。学者诚服膺焉,非徒扩其量之弘,而日乾夕惕之心,常有父母以临之,惟恐或蔽于私,以悖德而贼仁,则成身之功,不待警而自笃矣。程、朱二子发明其体之至大,而未极其用之至切,盖欲使学者自求之,而非可以论说穷其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