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六首
【江宁府句容县令赠尚书兵部员外郎王公〈代恕〉墓志铭〈庆历四年〉】
王氏世家开封陈留之通许镇,咸平中,分通许为咸平县,故王氏今为开封咸平人。
公讳某,字某。曾祖讳丕,祖讳祚,父讳锐,世以资雄里中,不乐仕宦而好施,其有以人之急。及公而资益衰,乃叹曰:“吾闻施于为政,其利可以天下,资安足道哉!”乃慨然以孔氏《尚书》举于有司,累不中;因就他选,曰:“可以为政,何择焉。”初任莱州莱阳主簿,会令坐事解去,公署令事,告其民曰:“令欲为法简而利民博者当何为?去其甚恶可也。”乃缚故吏唐权,条其宿恶上于州,杖其脊而遣之。县之奸豪,皆敛色屏气,指权相戒不可犯公法。公曰:“使我为令期年,不独善人不惧恶人,可使恶人为善也。”已而河决东平,公部县丁夫数千,召权署队长,权喜曰:“公许我自新矣。”卒以丁夫治河为诸县最。历婺州兰溪尉、陈州项城主簿,会岁旱蝗,州守风吏按田者言旱不为灾,公与守争至三四,民得复,乃已。改颍州司法参军,州民药氏为盗,会赦,出入里闾,操弓矢,为民害。有朱氏者,募客二人谋杀之,法当死。公曰:“为法所以辅善而禁恶也,今杀良民为恶盗报仇,岂法意邪?”乃状列之,朱氏得减死。改华州司法,迁苏州之吴江、江宁之句容二县令,遂老于京师。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六十有九。
公好学善书,喜宾客,务人缓急。而为性宽静沈默,左右丞史有不如意,未尝笞责,诸子问之,则曰:“刑法岂为喜怒设邪?”
公初娶赵氏,永安郡太君;后娶李氏,陈留郡太君。子男十人,二早卒。女二人,一卒于家,一适朱氏。庆历四年九月庚申,葬于开封尉氏蒋成乡柏子原之新茔。于其葬也,长子拱璧,右侍禁;次拱之,左班殿直;次拱德,卫州获嘉县令;次拱安,右班殿直;次拱己,守将作监主簿;次拱式,尉氏县尉;次辰,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次拱著,歙州司户参军、以中丞之贵累赠尚书兵部员外郎,将葬,中丞君泣而语其伯仲曰:“吾家通许,世有阴德于人而无兴者,至吾先君不有于其躬而以贻后世。小子不佞,幸得备员御史府,进退大夫之后。小子何有焉?然惧乎后世徒见王氏之兴,而不知吾世积渐之所以来者若此,其可无铭?”乃来求铭。铭曰:
公世以资,施德于人。至公资衰,乃施于官。有子之一,足大公门。矧公多子,多子多孙。惟彼世德,如流有源。其来者远,愈积益蕃。铭昭其昧,以永厥存。
【永州军事判官郑君墓志铭〈庆历四年〉】
郑君讳平,字某,卫州卫阳人也。少倜傥,有大志。举进士,中天禧三年甲科,为郴州军事推官、监潭州茶场。坐茶恶免官。久之,试秘书省校书郎,知连州阳山县,为道州军事推官。丁母忧,服除,调永州军事判官、监衡州茭源银冶。以疾去官。庆历三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五十有一。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曾祖讳某,永州祁阳令。祖讳某,江宁府建宁县令。父讳某,道州军事判官。君娶孙氏,赠尚书工部侍郎冕之女。子男六人:、总、纪、经、维、绶,早卒,总举进士出身,亦早卒。孙七人,皆幼。
君世仕不显,少孤而贫。母夫人某氏,贤母也,教其三子以学,皆有立。君与其兄本、弟革,皆举进士及第。
君初监茶场,茶实不恶,上官挟他事以罪中之。君不自辩,竭其资以偿,解官而去,无愠色。及为阳山,有善政,民甚爱之。其既以疾废,慨然叹曰:“吾少力学,而不幸废以疾,吾终不用于时矣,安事空言哉?”即取其平生所为文稿,悉焚之。
呜呼!君之志可哀也已。自三代《诗》、《书》已来,立言之士多矣,其始无不欲其言之传也,而散亡摩灭、泯然不复见于后世者,何可胜数!或暂见而终没,或其言虽传而其人不为世所贵者有矣,惟君子有诸躬而不可掩者,不待自言而传也。君之不欲见于空言,其可谓善虑于无穷者矣,其志岂不远哉!虽然,君之志既不自见于言,而宜有为之著者,铭所以彰善而著无穷也,乃为之铭曰:
夫惟自信者不疑,知命者不惑。故能得失不累其心,喜愠不见其色。呜呼郑君!学几于此,斯可谓之君子。
【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庆历五年〉】
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新阳乡梅溪村,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予所记谷城孔子庙碑所谓狄君栗者也。始君居谷城,有善政,尝已见于予文。及其亡也,其子遵谊泣而请曰:“愿卒其详而铭之,以终先君死生之赐。”呜呼!予哀狄君者,其寿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盖其生也,以不知于世而止于是,若其殁而又无传,则后世遂将泯没,而为善者何以劝焉?此予之所欲铭也。
君子仲庄,世为长沙人。幼孤,事母,乡里称其孝。好学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荫,补英州真阳主簿。再调安州应城尉,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荐者称其材任治民,乃迁谷城令。汉旁之民,惟邓、谷为富县,尚书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故省中私语以一二数之,惜为奇货,而二邑之民未尝得廉吏,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绳之,奸民、大吏不便君之政者,往往诉于其上,虽按覆,率不能夺君所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辄封还。州吏亦切齿,求君过失不可得,君益不为之屈。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诉之,君坐被劾。已而县籍强壮为兵,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规避者,君笑曰:“是尝诉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因置之不问,县民繇是知君为爱我。是岁,西北初用兵,州县既大籍强壮,而讹言相惊,云当驱以备边。县民数万聚邑中,会秋,大雨霖,米踊贵绝粒。君发常平粟赈之,有司劾君擅发仓廪。君即具伏,事闻,朝廷亦原之,又为其民正其税籍之失,而使得岁免破产之患。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庙,作礼器,与其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时予为乾德令,尝至其县,与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识廉吏者,而长老之民所记才一人,而继之者今君也。”问其一人者,曰张及也。推及之岁至于君,盖三十余年,是谓一世矣。呜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择乎?君其可不惜其殁乎?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
君用谷城之绩,迁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则丁母夫人郑氏忧。服除,赴京师,道病,卒于宿州,实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曾祖讳崇谦,连州桂阳令。祖讳文蔚,全州清湘令。父讳杞,不仕。君娶荥阳郑氏,生子男二人,遵谊、遵微,皆举进士。女四人,长适进士胡纯臣,其三尚幼。其铭曰:
强而仕,古之道。终中寿,不为夭。善在人,宜有后。铭于石,著不朽。
【陇城县令赠太常博士吕君墓志铭〈庆历八年〉】
君讳士元,字佐尧,江宁人也。咸平二年举明经,为潭州醴陵尉,庐州司理参军,宁州彭原、广州四会县令,又为湖州司理、泗州录事参军,吉州太和、秦州陇城县令,以疾卒于官,享年六十有五。娶阎氏,生子四人:曰渊、曰溱、曰淙、曰淇。阎氏年七十三,后君十五年以卒。子淙,后其母三月卒。以庆历八年十二月二十日,以阎氏之丧合葬于扬州江都县东兴乡马坊村先茔之次。
君为人刚介有节,长于为政。醴陵、太和皆大邑,民喜斗讼,往往因事中吏以法,吏多不免。而君日与长吏争曲直,下为邑民伺候,终无毫发过失可得,而民卒爱思之。四会近海,俗杂蛮夷,君尤知其人之利害。事所经决,后有欲辄改更者,民必自言于廷曰:“此吕君所决,岂可动邪?”后人亦莫能改也。
君仕三十余年,以一县令之禄,衣食其族四十余口,虽薄而必均。夫人阎氏,尤能为勤俭。子渊、溱皆举进士,溱有贤材,以文学选中第一,今渊为秘书丞,溱著作郎、直集贤院。以溱官得封赠,赠君太常博士;母夫人封天长县太君。
呜呼!吕君官虽卑,惠于其民,足以为政;禄虽薄,周于其族,足以为仁;身虽不显,而有子以大其门,足以彰为善之效。君之皇祖讳裕,赠兵部尚书。皇考讳文膺,官至太子左赞善大夫。自宋兴百年间,吕姓之族五显于世,君之叔父刑部侍郎、集贤院学士文仲实为先朝名臣,而今君有贤子,又将显吕氏之族于后。于其葬也,是宜铭以志。其铭曰:
善无不报,报不必同。或在其后,或及其躬。积久发迟,逾远弥昌。如其不信,考此铭章。
【尹师鲁墓志铭〈庆历八年〕】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臣略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土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资,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太子中舍梅君墓志铭〈皇元年〉】
故太子中舍致仕梅君,讳让,字克让,世为宣城人。常以文学仕进,君独不肯仕,其弟询勉之,君曰:“士之仕也,进而取荣禄易,欲行其志而无愧于心者难。吾岂不欲仕哉?居其官不得行其志,食其禄而有愧于其心者,吾不为也。今吾居父母之邦,事长老以恭,接朋友以信,守吾坟墓,安吾里闾,以老死而无恨,此吾志也。”其弟后贵显,必欲官之,君坚不肯,乃奏任君大理评事,致仕于家。有子六人:曰尧臣、曰正臣、曰彦臣、曰禹臣、曰纯臣,其一早亡,其三子皆仕宦。而尧臣有名当世,今为国子博士,累以郊祀恩,进君为太子中舍。
君既老,尧臣来归,朱服象笏侍君旁,乡人不荣其子而荣其父。尧臣等皆以君年高,愿留养,君不许,曰:“此非吾意也。”顾其二子曰:“勉尔朝夕,以辅吾老。”顾其三子曰:“勉尔名誉,以为吾荣。居者养吾体,仕者养吾志,可也。”
君享年九十有一,康强无恙,以皇元年正月朔卒于家。其子尧臣泣请于其友庐陵欧阳修曰:“尧臣不肖,仕不显而无闻,不足以成吾先人之志;退托文字以铭后世,又不敢以自私。”予乃为之铭曰:
志之充,乐也中。寿以隆,福有终。铭无穷,耀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