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冯生,正德间人。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既承宠降,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咀噱,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棰生出。酒愈涌上,倒榛芫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龅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鸥叫,竖毛寒心。蜘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鸽俟。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肃身欲拜。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所乖阔。”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窕窈,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口娘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倪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捆褥,即为合卺。女舰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欺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踊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相押。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馁,即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凖,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却渐释。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仔来邀生饮。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停,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绁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继辞夙退。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妪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酣醉,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妻不敢施脂泽。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榜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於邑悲哀,至损眠食。一日,日晡,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闱中人,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构栏,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妻构栏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胰也。”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泪赞双荧。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妻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恐。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赢卧闺闺。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举一子。然比岁不登,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译文】
广平府冯生,是明朝正德年间人。青年时放荡不羁,饮酒无度。有一天清晨他独自散步,遇见一位少女,穿着红披肩,容貌美丽。一个小丫鬟跟随她,踏着露水赶路,鞋袜全都被打湿了。冯生心里暗暗地喜欢上了她。傍晚时分,冯生酒醉回家,路边有座旧的寺庙,已经荒废很久,只见有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自己清晨所瞧见的那个美女。少女忽然看见冯生到来,立即转身进入庙中。冯生暗想:美女怎么会在寺庙里边?于是将驴拴在门口,想进去看个究竟。进去后,只见断垣残壁,破烂不堪,台阶上的细草长得象毯子似地,密密麻麻。他正在彷徨之时,一个穿戴整洁的白发老者走了出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而经过古寺,想要瞻仰瞻仰。老人家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老者说:“我流离失所,暂且借住此寺安顿妻小。承蒙您光降,请饮杯山茶聊以代酒。”于是恭敬地将冯生迎了进去。见殿后一所小院,石板路光滑明亮,再也没有杂草。房子里,窗帘床帐一应俱全,香气袭人。二人落坐后互道姓名。老者说:“我老头姓辛。”冯生乘着酒醉赶忙问道:“听说您有个姑娘,尚未出嫁。我不自量力,想亲自求婚。”辛老者笑着说:“请容我跟老妻商量一下。”冯生当即要只笔写了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主人笑着交给了仆人。过了一会,有个丫鬟与老者耳语了几句。老者请客人稍候,便撩起帘子进了内室。只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了两三句话,老者就匆匆忙忙走了出来。冯生料想一定会有好消息,可是老者光是坐着跟他谈笑,并没有再说别的。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了解您的心意,希望能消除我心中的疑虑。”老者说:“你是位杰出之士,我们倾慕已经很久了。只是我有个人的隐衷,不好启齿罢了。”冯生一再请求他说出,老者这才说道:“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嫁出去十二个。许婚与否全由我妻子作主,我是从不参与的。”冯生说:“我只求能得到今天早晨领着小丫鬟踏露水赶路的那位姑娘。”老者没有说话,二人相对默然。房里传出少女们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冯生借着醉意掀开门帘说:“既然得不到良偶,也该让我见她一面,以消除我的遗憾。”内室中的人听到帘钩声响,都惊愕地站在那里瞧着他。其中果然有个着红衣的姑娘,抖袖低头,手拈飘带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瞧见冯生闯了进来,一屋的人都吓坏了。老人大怒,叫来几个仆人把冯生揪了出去。冯生的酒劲越发往上涌,竟一头栽倒在杂草之中。砖头瓦块像雨点一样落下,幸好没砸在他身上。
冯生在地上躺了好久,听见驴子在路旁吃草,于是骑上驴,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夜色迷茫,不辨东西,冯生竟误入涧谷之中,只听到狼嚎鸱鸣,不觉毛骨悚然。他徘徊不前,四面张望,并不知道身在何处。远望苍翠的树林之中,有一处灯光忽明忽暗,他猜想一定是座村庄,便急忙前去投宿。抬头看见一座大门,就用马鞭敲了几敲。里边有人问道;“哪儿的青年人,竟在半夜来到这里?”冯生回答说自己是迷路之人,问话的那个人说:“请等我禀报主人。”冯生驻足伸颈,站立等候。忽然听见开门锁的声音,一个健壮的仆人走了出来,替他牵着驴子。冯生进屋后,只见室内陈设很华丽,堂上灯光明亮。稍微坐了一会儿,有一个妇人出来问他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又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搀扶着一位老夫人走出,妇人说:“郡君到了。”冯生急忙站起来,要躬身下拜。老夫人阻止了他,坐下对冯生说:“你是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冯生说:“是。”老夫人说:“你应该是我外甥的儿子。我年老体衰,已是风烛残年,亲戚之间,多所疏远。”冯生说:“我自幼死了父亲,跟我祖父来往的亲戚,十个之中我也不认得一个。我从来没有拜望过您,还请您告诉我您是我什么亲戚。”老夫人说:“你自然会明白的。”冯生不敢再问,坐在对面猜想。老夫人说:“外孙深夜怎么会来到这里?”冯生为了炫耀自己胆力就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老夫人笑笑说:“这是大好事。何况外孙是名士,也不会辱没姻亲,野狐精为什么竟妻自尊大起来?外孙不要担心,我能替你促成这门婚事。”冯生一迭连声称谢。老夫人对身边的仆人说:“我不晓得辛家竟有这样好看的女儿。”一个丫鬟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花枝招展,不知官人要娶的是哪一位?”冯生说:“年纪大约十五岁那个。”丫鬟说:“这是辛十四娘。三月份还和她母亲来给郡君祝寿,您忘了吗?”老夫人说:“是不是那个在鞋的木底上刻着莲瓣花纹,用香屑垫底,蒙着白纱走路的姑娘?”丫鬟说:“正是她。”老夫人说:“这丫头善于别出心裁,故作媚态,但确实窈窕,外孙的鉴赏力不错。”立即对丫鬟说:“快派个小机灵鬼把她叫来。”丫鬟应声而去。过了一段时间,丫鬟进来禀报说:“把辛家十四姑娘叫来了。”随即瞧见红衣姑娘走了进来,给老夫人跪下磕头。老夫人将她拽起来说:“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了,不用再行奴婢之礼了。”红衣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红衣袖低低垂着。老夫人抚摸一下她两鬓的头发,捻了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姑娘最近在闺房中都做些什么?”姑娘低声回答说:“有闲空时只是绣些什么的。”回头看见冯生,有些羞涩不安。老夫人说:“这是我外孙。诚心诚意想跟你结成佳偶,你为什么让他深更半夜迷失道路,窜到荒山野谷中来?”姑娘低着头不说话。老夫人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事,只想替我外孙作个媒罢了。”姑娘仍旧默不作声。老夫人立即叫人扫床铺被褥,要给他俩成亲。姑娘羞答答地说:“等我回去禀告父母再说吧。”老夫人说:“我替你作媒人,还会有什么差错?”姑娘说:“郡君作主,我父母当然不敢不遵。但是这样草率成婚,我就是死也不敢遵命!”老夫人笑道:“小丫头子志不可夺,真是我的好外孙媳妇啊!”于是拔下姑娘头上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下。叫他回家后查阅历书,以良辰吉日成婚。于是派丫鬟送姑娘回去。听见远处雄鸡高唱,老夫人又命人牵着驴送冯生出门。才走了几步路,冯生忽然回头一看,村庄就不见了。只见在浓密的松楸树环绕之中,有个长满了蓬草的大坟而已。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里是薛尚书的墓地。薛尚书原来是他祖母的弟弟,所以称呼他为外孙。他知道自己是碰上鬼了,但是并不知道辛十四娘是什么人。唉声叹气地回到家中,随便选了个好日子等待着,而又担心鬼订的亲事难以靠得住。他又去寺庙察看,那殿宇已荒寂无人。问附近居民,都说寺庙中经常可以看见狐狸进进出出。冯生暗想,如果能得到一个漂亮女人,就是狐精也好。到了吉日,冯生清理好居室,扫干净道路,反复出门张望,直到半夜还没有一丝动静,他已经绝望。不大一会儿,门外突然人声喧哗。冯生忙趿拉着鞋出门去瞧,见花轿已经停在院中,两个丫鬟扶着辛十四娘正坐在新房里。妆奁并不很多,只见两个满脸长胡子的仆人扛着一个象大缸似的储钱罐,放在了屋角落里。冯生高兴自己娶了个美丽的妻子,也并不因为她是异类而心生疑忌。问十四娘:“她只是一个鬼,你们一家为什么对她会这样服服贴贴?”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做了五都巡环使,数百里之内的鬼狐都是他的随从,所以他回到墓里的时间少。”冯生不忘媒人的恩惠,第二天前去祭扫薛尚书墓。回家后见有二个丫鬟手捧贝纹锦缎来祝贺,把东西放在桌上就走了。冯生拿来锦缎告诉了十四娘,她看了后说:“这是郡君的礼物。”
本城有个楚通政使的公子,从小跟冯生是同学,二人关系很好。听说冯生娶了个狐精妻子,赠送了一些食物,并登门前来讨喜酒喝。过了几天,又派人送来请帖邀冯生去赴宴。十四娘听说后,劝阻冯生说:“上次楚公子来,我从墙缝里偷偷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眼睛象猿猴,是个鹰勾鼻子,不宜于跟他长久相处,还是不要去吧。”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门,责怪冯生失约,还拿出新作给他看。冯生评论时大加嘲笑,楚公子非常羞愧,两人不欢而散。冯生进入内室,把这件事笑着向十四娘说了。十四娘神情凄惨地说:“楚公子是只豺狼,是不能戏耍的!你不听我的话,就会大难临头了!”冯生笑着表示道歉。后来冯生与楚公子相互恭维戏笑了一番,以前的隔阂就渐渐消释了。碰巧岁试,楚公子考了第一名,冯生考了第二名。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人来请冯生喝酒。冯生推辞,楚公子一再邀请,冯生只好赴宴。去后才知道这天是楚公子过生日,宾客满座,酒宴非常丰盛。楚公子拿出试卷给冯生看。亲朋好友都一迭连声争相赞叹。酒过数巡,堂上鼓乐齐鸣,声音粗浊杂乱,楚公子和宾客都很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语说:‘场中莫论文。’这句话我今天才知道不对。我所以能屈居你之上,是因为我文章提起议论的那几句话,要比你略微高明一些罢了。”楚公子话刚说完,满座的人都同声称赞不已。冯生酒醉忍耐不住,大声笑道:“你到现在,还以为你的文章真是那样好呀!”冯生话才说完,在座的客人无不大惊失色。楚公子又羞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也跑了。酒醒后他非常后悔,把经过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生气地说:“你真是个识见寡陋的轻薄子弟啊!你用这样轻薄的态度对待君子,就会败坏你的品德;如果用来对待小人,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你大难不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受害,请让我离开你吧。”冯生吓得哭了,说自己十分后悔。十四娘说:“如果要我留下,我要跟你约定:从今以后关起门来不再与人来往,不要再酗酒。”冯生都郑重地答应了。十四娘为人勤俭,萧洒脱落,每天在家纺纱织布,从事家务。有时自己回娘家,从不过夜。又经常拿出钱来作生意。每当有了赢余,就投进储钱罐里去。天天关着大门,有来访的就叫仆人加以谢绝。
有一天,楚公子送来书信邀请冯生,十四娘把信一把火烧了没让冯生知道。第二天,冯生去城外吊丧,在办丧事人的家中遇见楚公子,他抓住冯生胳膊苦苦邀请冯生赴宴。冯生借故坚决拒绝。楚公子让车夫牵着马,硬拥着他上路。到了楚公子家后,立刻摆上了洁净的酒食。冯生又借故拒绝,要求早退。楚公子一再阻拦,并叫家中的歌妪弹筝助兴。冯生素来放荡不羁,一向又关在家里,觉得很烦闷,忽然碰上这样得以豪饮的机会,酒兴大发,再也没有什么顾及的了。于是喝得大醉,瘫倒在席上。楚公子的妻子阮氏,生性十分凶悍、忌妒,家中的妾侍和丫鬟都不敢涂脂抹粉。前一天,一个丫鬟进入书斋,被阮氏抓住,用棍子狠打她脑袋,她脑袋碎裂马上就死了。楚公子因为冯生屡次嘲笑羞辱自己,早就怀恨在心,一心想进行报复,于是这次便设计灌醉他加以诬陷。他们乘冯生酒醉睡卧时,把那个丫鬟的尸体放在了床下,关起门就走了。冯生在五更天酒醒之后,才发觉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想上床去睡,竟然被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绊了一下。用手一摸,是个人,猜想是主人叫来陪伴自己睡觉的童仆。又用脚一踢,那人竟僵卧不动。他吓得跑出门外大叫,仆役们都惊醒了,用火把一照,见是一具女尸,便抓住冯生大闹。楚公子出来验看了一下尸体,诬陷冯生逼奸杀死丫鬟,将他扭送到广平府。过了一天,十四娘才得知此事,潸然落泪说:“早知道有今天啊!”于是按时给冯生送钱。冯生见到知府后,无理可讲,早晚挨打,皮破肉烂。十四娘亲去探监,冯生见了十四娘后,悲愤填膺,说不出话来。十四娘知道陷井很深,劝他含冤招认,以免受刑。冯生哭着听从了。十四娘来往于监狱之间,人们离她很近,也瞧不见她的身影。回到家中后,她不停地伤心叹息,并急忙把狐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几天后,她又托媒人买了个好人家的姑娘,名叫禄儿,年约十五六岁,长得很美丽。十四娘跟禄儿同吃同睡,疼爱她胜过一般丫鬟。冯生招认误杀而被判绞刑。仆人得知消息回来后,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四娘。她听说后神情开朗,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似的。过些日子快到秋天处决死囚之期时,她才急急惶惶地早出晚归,东奔西跑,忙得脚步不停。每当室内无人时,她就悲伤哭泣不止,以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天傍晚,那个狐狸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立即起来,两个人在没人的地方谈话。出来后便笑容满面,如同平常一样料理家务了。第二天,仆人去探监,冯生让他转告十四娘去跟他诀别。仆人回来告诉了她,她只随口答应了一声,也不怎么悲痛,竟安然处之。家人暗中说她狠心。忽然路上行人传得沸沸扬扬:楚通政使被革职了,平阳府观察奉皇帝特旨来处理冯生这件案子。仆人听说后,高兴地将传闻禀告了十四娘,她也很高兴,立即派人前往府衙探视。这时冯生已经出狱,主仆相见,悲喜交集。不一会儿,将楚公子抓来了,一审问,案情真相大白,冯生当即被释放回家。冯生回家后见到妻子,痛哭流涕,十四娘也相对酸楚,但悲伤后又高兴起来。然而冯生始终不知道是怎么让皇帝了解他的冤案的。十四娘笑着指指狐狸丫鬟说:“这是你的功臣啊。”冯生惊愕地问原因。原来,十四娘派丫鬟去燕京,是想要进入皇宫为冯生诉冤。丫鬟去时,宫中有神灵守护,进不去,只能在护城河边徘徊,好几个月都未能入内。丫鬟害怕误事,正要回来与十四娘商讨对策,忽然听说皇上将要临幸大同,于是丫鬟就先到了大同,伪装成江湖妓女。皇上去逛妓院,对她十分宠爱,怀疑她不是久落风尘的烟花女子,丫鬟就哭了起来。皇上问她:“你有什么冤苦?”丫鬟说:“我原籍隶属于!”平府,是秀才冯某的女儿。父亲因为遭到冤狱即将处死,就把我卖到了妓院。”皇上很同情她,赏给一百两银子。临走时,又详细问了事情的始末,用纸记下了姓名;还说要将她带进宫去共享富贵。丫鬟说:“只要我们父子能够团聚,我就心满意足了,并不贪图锦衣玉食的生活。”皇帝点点头就走了。丫鬟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冯生之后,冯生热泪盈眶,赶忙拜谢。
过了没多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不是因为儿女私情,哪里会招来烦恼?你被逮捕入狱时,我抛头露面,奔走于亲戚朋友之间,并没有一个人出来替你想办法的。那个时候的苦楚,实在是不可能对你说清楚的。现在我越发厌恶尘世。我已经为你选好了一个娇妻,我们可以分手了。”冯生听说后,在地上哭着不起来。十四娘这才没有离去。夜里她让禄儿陪伴冯生睡觉,冯生坚决不肯接纳。早晨起来再看十四娘,容貌顿时变丑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更加衰老了;过了半年,脸黑得竟然像个乡村老太婆。然而冯生始终敬重她,一丝不变。十四娘忽然又要告别,并说:“你自有良偶,还要我这丑婆娘做什么?”冯生还是像以前那样哭着恳求她。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突然患了重病,不吃不喝,瘦得皮包骨,整日卧床不起。冯生侍奉汤药,就象对父母那样恭谨。请来巫师、医生瘵治,都毫无效果,终于很快死了。冯生痛不欲生。就用丫鬟所得那一百两赏银,为她操办了丧事。过了几天,狐丫鬟也走了。冯生于是就娶了禄儿作继室。过了一年,禄儿生了个儿子。然而连年收成不好,家境更加败落。夫妻俩穷得没有办法,只能对影长叹不已。冯生忽然想起屋角落那个储钱罐,以前常看见十四娘往里边扔钱,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走近一看,豆豉盆、盐罐子,摆得满满的。一件件地搬开之后,用筷子往罐中捅,竟硬得捅不进去。把它砸碎后,银钱洒了一地。从此冯生顿时富裕起来。后来,冯家仆人有一次到华山去,碰见了十四娘。她骑着匹青骡子,丫鬟跨头驴跟在后面,见了仆人问道:“冯郎好吗?”并说:“转告你的主人,我已经成仙了。”说完就不见了。异史氏说:“轻薄戏弄的言词:多半出自于读书人之口,这是君子所感痛惜的。我曾冒着受人指责为轻薄的恶名,为人伸冤就已经是够迂腐的了;然而我未尝不是刻苦自励,以求勉强地附骥于君子之林,并不是迷信于祸之说。像冯生这样,只因为一句话得罪了人,就几乎遭到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家中有仙人,又怎么能从守狱中得到解救,重新活在世上呢?世事真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