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蕙芳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一日,媪独居,忽有美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华照人。媪惊顾穷诘,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家。”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女固请之。意必为侯门亡人,拒益力。女乃去。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固无庸问。”媪曰:“贫贱佣保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媪辞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祸。”女乃出门,媪窥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弗纳?”母以所疑虑具白之。吕曰:“乌有此耶?如有乖廖,咎在老身。”母大喜,诺之。吕既去,媪扫宣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日将暮,女飘然自至,入室参母,起拜尽礼。告媪曰:“妻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也。”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耶?”女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皆能自得食。”问:“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蜱已立于前。即令伏地叩母。既而马归,母迎告之。马喜。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中之几屏帘幕,光耀夺视。惊极,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骇,却退。女挽之,坐与温语。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属。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须。”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执向扉后,格格撼摆之。已而以手探入,壶盛酒,拌盛炙,触类熏腾。饮已而寝,则花厨锦捆,温腻非常。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母子共奇之。媪诣吕所,将迹所由。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媪益疑,具言端委。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女笑逆之,极道作合之义。吕见其惠丽,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赠白木搔具一事,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笥中貂锦无数,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但轻暖耳。女所自衣亦然。

    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今别矣。”马苦留之。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我岁月当一至焉。”忽不见。马乃娶秦氏。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马惊起,怆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两相依依,语无休止。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马问其谁,曰:“余适同双成姊来,彼不耐久伺矣。”马送之。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言已,遂逝。今马六十余矣。其人但朴讷,并无他长。

    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余尝谓友人: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矣;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译文】

    马二混,住在青州东门里,以卖面做为职业。一天,他的母亲一个人在家,忽然有一美丽的女人进来,年纪大约有十六七岁,发髻、衣服很是朴素,可是模样光彩耀眼。马母吃惊地看着她,盘问她,女子笑着说:“我因为你儿子诚厚朴实,愿意嫁给你家。”马母更吃惊了,说:“姑娘像仙人一样,有你这句话,就折损我母子两人几年的寿数。”女子坚决请求。马母心想这女子一定是贵族家里逃跑出来的人,更加坚持拒绝。那女子走了。过了三天,那女子又来了,恋恋不舍地在那里不肯走。马母问她姓什么,她说:“母亲肯收留我,我就说。不然的话,本来就不用再问。“马母说:“家中贫穷,出身低贱,是命中给人做工的材料,得到像你这种人做妻子?不相称,也不吉利。”女子笑着坐在床头上,恋恋之情十分殷切。马母催他离开,说:“姑娘应当赶快走,不要给我们招祸。”女子这才出门,马母暗下里看着她,那女子往西走了。

    又过了几天,西巷里的一个姓吕的老妇人来了,对马母说:“我邻居董蕙芳,孤身一人,没有依靠,自愿做你儿子的妻子,为什么不肯接纳呢?”马母把自己怀疑和担心都说了,吕老妇人说:“哪有这种事,如有什么差错,责任在我身上。”马母非常高兴,就答应了。吕老妇人走后,马母打扫屋子,铺上床席,准备儿子回来就去迎娶。天快黑的时候,那女子自己轻盈地走了进来。进屋之后,参见母亲。站立,跪拜都合乎礼节。她对马母说,“我有两个婢女,没有得到母亲的许可,不敢进来。”马母说;“我们母子守着这穷屋子,不懂得怎么使唤婢女仆人。每天挣点蝇头小利,仅够自己用。现在增加了新媳妇一人,娇滴滴的没有力气,只是坐着等吃,尚且担心吃不饱,再加上两个婢女,难道喝风活着吗?”女子笑着说:“婢女来了,也不用费母亲的花销,她们都能自己挣饭吃。”马母问:“婢女在哪里呢?”女子才喊;“秋月、秋松、!”喊声还没有停,忽然好像飞鸟坠落似的,二个婢女已经站在前面,女子就让她们伏在地上给马母磕头。不久,马二混回来了,母亲迎着告诉了他,他很高兴。走进内室,见翠绿的房梁上雕刻着花纹,可以与宫殿相比。中间有几道帘子帐幕,都光彩夺人眼目。马二混吃惊极了,不敢进去。女子下床迎接,对他笑着。马二混看她就如同仙人一样,更惊骇了,直往后退。女子上前挽住他的胳臂,坐下与他温和地说话。马二混喜出望外,高兴地灵魂好像出了壳。他站起来,想出去买酒,女子说:“不用。”就让两个婢女准备。秋月取出一个皮口袋,拿着走到门后边,格格地摇它,过一会儿,把手伸进去,壶里盛着酒,盘里放着肉,每样东西都热腾腾的。饮罢酒,就睡了。床上都是提花毯子锦绣被褥,温暖柔软异常。天亮之后走出门来,外面依旧是茅屋。母子二人都很奇怪。马母到吕老妇人家,准备打听一下女子是从哪里来的。一进门,先谢吕老妇人做媒的恩德。吕老妇人惊讶地说:“很长时间没有拜访你,哪里有邻女相托的事呢?”马母更加疑惑了,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吕老妇人十分惊骇,就同马母一起回来看那新媳妇。女子笑着迎接她们,极力说她说合亲事的好处。吕老妇人见那里女子又贤惠又美丽,发了半天楞,呆呆地瞧着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嗯嗯啊啊而已。女子送她一件白木做的抓痒的东西,说:“无法报答您的恩德,只好送上这个替姥姥挠背用吧。”吕老妇人接受了,拿回家。仔细一看,变成银子了。马二混自从娶了妻子,立时改换了原来的家业,门户面貌一新:家中箱子里有无数的貂皮锦绣,任凭马二混自己拿着穿,可是一出门,就变成布衣,只是很轻很暖罢了。女子自己穿的也是这样。

    过了四五年,女子忽然对马二混说:“我被贬谪到人间十多年了,因为与你有缘,就暂时留下。现在要分别了。”马二混苦苦挽留她,女子说:“请你另选一个好配偶,继承香火。我会隔一段时间来一次。”忽然之间就不见了。马二混娶一个姓秦的女子。三年之后,七月初七,马二混夫妻在一起说话,蕙芳忽然进来,笑着说:“新夫妻真高兴啊,不想念原来的妻子了么?”马二混慌忙起来,悲伤地拉着她坐下,便说起自己心里话。蕙芳说,“我刚才送织女过河,乘着机会来看望你。”两人十分依恋,话也说不完。忽然空中有人喊“蕙芳”,蕙芳赶忙起来,与马二混告别。马二混问那人是谁,蕙芳说:“我刚才与双成姐一起来的,她不耐烦长时间等候了。”马二混送她,蕙芳说:“你有八十岁的年寿,到时候,我来收你的骨头。”说完,就消逝了。现在马二混六十多岁了,为人只是朴实,不善言谈,并没有什么别的长处。

    异史氏说:“马生,他叫‘混’,他的职业很低贱,蕙芳看上他什么呢?从此事可见仙人对诚恳朴实不会花言巧语人的很看重。我曾对朋友说:“像我和你这样的人,狐狸鬼怪都要抛弃了。所为还差不多可以无愧于仙人的,只有‘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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