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赞之。姬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于,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姬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隐以白母。翁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
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姬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姬乃云:“囊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永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全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妄颇知之。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愿下之,而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押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妄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宗曲意挽解,不听,竟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适见姜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复向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宗初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惟然失图,无复情地。告官追捕,殊无音息。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框馕如丐。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
次日,早往,则女先在,桂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宴。宗约与俱归。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妄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妄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妄实垣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妄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妄,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杏。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伥伥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妄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出西城,诣谢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
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跌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解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妄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妄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押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免薨矣。大众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求。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千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濒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妄,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免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衰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还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围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译文】
山西太原有一个叫宗子美的人,跟着父亲外出求学,就寄居在广陵地区。他的父亲和住在红桥的林老太太平常时有来往。有一天,他们父子两个人路过红桥,正好遇到了林老太太,她就盛情邀请他们父子到家坐坐,一道喝喝茶说说话。林老太太身旁有一个姑娘,长得非常出色。宗家老爷子对姑娘极为赞赏。老太太看着宗子美说道:“你家大少爷,温良婉顺,就像个黄花闺女似的,真有福相啊。如果不嫌弃的话,我闺女就给你们家做媳妇,怎么样?”老爷子笑了笑,就催促儿子离开席面,让他拜谢老太太说:“一言可值千金之重啊!”在这之前,老太太一个人自己生活,姑娘忽然自己跑过来,把她的孤独困苦的身世告诉给老太太。问了她的名字,姑娘就说叫“嫦娥”。老太太很喜欢她就把她留了下来,实际是把姑娘当成发财的紧俏货物。当时宗子美年龄只有十四岁,看到这个姑娘就心里喜欢,他就认为老爷子一定会托请谋人前去订亲,哪里想到回家之后,老爷子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宗子美心情焦灼不安,就暗中把这一情形告诉给了母亲。老爷子听了之后说道:“这只不过是过去和那个贪心的老婆子开开玩笑罢了。那个老婆子不知道要多少黄金才会将姑娘卖出去呢,这件事怎么能说得那么容易呢!”过了一年,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死去了。宗子美对嫦娥一直不能忘情,居丧尽孝的日子即将结束的时候,就托请人去和林老太太表示情意。林老太太开始不答应。宗子美忿忿地说道:“我一辈子从来不轻易向人鞠躬下拜,为什么林老太太把下拜的事情看做一文不值呢?如果想要背弃以前的盟约的话,应该把我给她下拜的礼还给我!”林老太太这才说:“过去有人和你父亲开玩笑时约定了什么,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因为没有一口说定,于是大家就都忘了。今天你既然说出了这些话,我还难道会把姑娘留下来去嫁给天王老子吗?我整天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就是指望用她去换取千金之用的;今天就请你拿出减半的钱,可以了吧?”宗子美自己估计一下,这个钱实在凑不起来,也就把这门亲事放在一边。正巧有一个寡妇老太太在他家西邻租了房子住,有个女儿年已成人,小名叫做“颠当”。宗子美偶然偷眼看她一下,从文雅美丽来讲,一点也不比嫦娥差。宗子美心里很爱慕她,就往往用赠送礼品的办法求得见面的机会。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就渐渐互相熟悉起来,常常用眼睛沟通情份,可想要交谈一下,却没有这个空隙。一天晚上,颠当跨过墙来借个火。宗子美就喜欢得一把拉住她,于是两个少男少女就亲亲热热地好上了。宗子美想和她约定婚娶之事,颠当说哥哥在外经商还没有回来,没有立即答应。从此之后,一有空闲就你来我往,那样子亲密热烈极了。有一天,宗子美偶然路过红桥,看见嫦娥正好在门里边,就急忙加快脚步跑过去。可是还是让嫦娥看见了,就用手招呼他,宗子美就停下来,女子再次招呼他,他就进到了门里边,女人责备他背弃婚约,宗子美把其中缘故述说一遍。这时女子进到屋里,拿出一锭黄金给他。宗子美不愿接受,辞谢说:“自己思虑着将要永远和你断绝了,这样就和别的女子有了婚约。我接受金子而一心为你着想,是对不起另一个女子的负心汉了;接受金子不为你着想,更是对不起你,我真不敢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咽!”女子听了之后,过了很久才说:“您所约定的婚事,我也稍稍知道一些。这件事,绝对成就不了。即便成功了,我也不会埋怨你是个负心的人啊。你赶快走吧,老太太马上就回来了。”宗子美在仓促之间,拿不定主意,就收下了金子回家来。回家之后,又隔一夜,才把嫦娥给他金子的事情告诉给颠当。颠当认为宗子美说的话真是一点没错,可又劝说宗子美此后一心一意去爱嫦娥吧。宗子美一句话也不说。等颠当说出她愿意处于嫦娥之下的位置,宗子美才高兴起来。说着就拜托媒人把金子交给林老太太,老太太无话可说,就把嫦娥许配给了宗子美。嫦娥进了宗家家门,宗子美就把颠当说过的话,全部转述给嫦娥听了。嫦娥听完之后微微一笑,表面装着支持他去娶颠当。宗子美欢喜得要命,急着想把这一切和颠当说一说,可是颠当的行踪早就断绝了。嫦娥知道是因为有她在,颠当才走的,于是就暂时回到娘家住几天,故意给他们两个人留个间隙,不过嘱咐宗子美要把颠当的佩囊偷过来。过了不大一会儿,颠当果然回来了,宗子美和她商量他所谋划的事,她只说不要着急。等到了夜里两个人脱了衣服调笑的时候,见颠当的肋骨下面有一个紫色荷花囊,宗子美就顺手把它摘了下来。颠当一下子脸色就变了,站起身来说道:“君子你和人家一心一意,而和我三心二意呀!负心的郎君啊!请你让我们从今天起断绝这段情缘吧!”宗子美想尽办法挽回解释,颠当也听不进去,最后还是离开了。又有那么一天,宗子美经过颠当的家门去访察一下,已经另外有一个吴地的客商租了房子住在那了,据说颠当她们母女已经迁居很久了。
宗子美自从娶了嫦娥之后,家业突然富足兴旺起来,住房楼阁相连,长廊环绕,和远处的道路连通一气。嫦娥特别喜诙谐幽默,正巧在观看一幅美人的画卷,宗子美对她说道:“我自己总是认为,像你这样的美貌,真是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呀,只是因为没有见到过赵飞燕和杨贵妃罢了。”女子笑着说:“你如果想要见到她们,这件事又有什么困难呢!”她拿起画卷仔细看了看之后,便跑进了屋里边,对着镜子修饰梳妆,模仿赵飞燕顺风起舞,又学着杨贵妃慵懒娇媚的醉态。要个子高或个子矮些,要肥胖一些,还是消瘦一些,随时都能加以变化。那干种风情,那万种仪态,和画卷一对照,形象逼真,无可挑剔。嫦娥正做着各种姿态表演的时候,有个使唤丫头从外面走进来,就再也认不出她本人啦,惊奇地向她的伙伴问询,再向她注目端详,才恍然大悟,开始大笑不止。宗子美兴奋地说道:“我虽然得到舶仅是一个美女,可会使得千百年来的美女,都聚集到我的闺房了。”
一天夜里,他们夫妻都睡得死死的,有几个人撬开门进到屋里,火光照着墙壁,非常明亮。女子急忙起身,惊慌着说道:“强盗已经进来了!”宗子美刚刚惊醒,正想要大声呼叫。一个人就拿起刀子放到他的脖子上,他吓得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了。又有一个人夺过嫦娥就扛在背上,吵吵嚷嚷地就都逃走了。这时宗子美才大声叫了出来,家里的仆役人员都聚集了,一看屋里的珍贵器皿,没有丢失一件。宗子美异常悲伤,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魂儿都不知哪里去了。告到官府去追捕强盗,连一点信息都没有。这样流光似水过了三四年,宗子美心情郁悒,百无聊赖,于是就借着参加科考的机会来到京城。在那住了半年,占卜算卦询问访察,没有什么办法没用过了。有一次宗子美偶然经过姚家胡同,遇见了一个女子,面孔航髅,衣裳破乱,慌慌张张的样子像个叫花子一样。他停步细心一看,这个人是颠当啊。宗子美惊恐地问道:“你怎么瘦弱得到了这步田地呀!”颠当回答说:“和你分手之后,就搬迁到了南方,老母亲去世之后,我被一个歹徒掠走并卖到旗人居住的地方,遭人打骂凌辱,受冻挨饿,这些我都不忍心说出口啊!”宗子美听了之后,眼泪就掉了下来。问她:“可以用钱把你赎出来吗?”颠当说:“困难咽!花费太多了,没有这个能力呀。”宗子美说道:“我把实话告诉你说吧:近年来我的家业可以称得上是小康了,可惜在这里寄居,手里带来的钱不多,但把行装和马匹都卖掉,也是我不会拒绝的。如果需要的钱太多了,那么我就回家去想办法办这件事。”女子和他约定,明天从西城门出来,两个人在柳树丛里见面,还嘱咐他只一个人去,不要让仆人跟着。宗子美回答说:“是了。”
第二天,早晨宗子美就去了,可是女子早已等在那里了,只见她袍服整齐鲜亮,和昨天的情形大不相同。宗子美就惊奇地问她,颠当笑着说:“昨天是想试一试你的心肠罢了,幸亏你的怀故怜旧之情还和从前一样啊。请你到寒舍去,你应该得到的,我一定要报达你。”往北走几步,就到了她家,于是拿出佳肴和美酒,互相交谈饮酒。宗子美向她请求一道回家。女子说:“我有许多世俗之事的拖累,不能跟着你回去了。嫦娥的消息,本来就听到了一些。”宗子美急着问询嫦娥在什么地方,女子说道:“她的行踪飘忽不定,我也不能深知。西山有一个老尼姑,一只眼睛瞎了,你去问她,就会知道了。”当晚宗子美就住在了颠当的家里。第二天天一亮,颠当就把该走的路指给他。宗子美到了那个地方,有一座古庙,四周的墙都颓败了。在竹丛当中有半间草房,一个老尼姑正在里边缝补百衲衣。看到有客人前来,随随便便而不施礼。宗子美向她拱手行礼,老尼姑才抬起头来问了一下。于是宗子美把姓名告诉给她,顺便把打听嫦娥下落的事也说了。老尼姑说道:“我这个八十岁的瞎老太婆,早已和人世间隔开了,我从哪里能知道美貌佳人的消息呢?”宗子美再三请求她。她才说道:“我确实不知道啊。不过我有两三个亲戚,明天晚上会到这里来看望我,或许小姑娘们会有人认识的,也未可知。你可以明天晚上来看一看。”宗子美听了之后就从茅屋出来。第二天再来这里,那个老尼姑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个破门却锁了起来。等了好半天,打更的声音在催促人,明亮的月亮高褂云天,宗子美在那里反复转悠而毫无办法。突然远远看到两三个妙龄女郎从外边走过来,其中就有嫦娥。宗子美喜出望外,猛地站了起来,急忙去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说道:“莽撞的郎君啊!,可把我吓死了呀!颠当多嘴多舌真是可恶,竟然让风情欲望再来纠缠人。”宗子美拉着她坐下来,两个人握着手细述衷肠,把过去经历过的艰难都倾吐出来,不觉得就悲痛起来。女子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实在是月里的嫦娥被贬谪到人世间的,在世俗里生活的期限已满。我假托被盗贼抢劫了,只是用来割断你的期望罢了。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的守护神,我刚刚被贬谪到人世的时候,承蒙她收养了我,所以得便就常常来这里请安问好。你如果能把我放在一边不管啦,那么我就替你把颠当找回来。”宗子美不听她的,只在那里低着头掉眼泪。女子往远处一看说道:“姐妹们都来了。”宗子美正往四外看呢,可是嫦娥已经无影无踪了。宗子美大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不想再活下去了,就解下腰带上吊自杀。他感到恍恍惚惚魂灵已经走出了茅屋,迷迷糊糊不知走向什么地方。不大一会儿功夫看见嫦娥走过来,抓住他就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两只脚已经离了地。进到庙里,嫦娥从树上把宗子美的尸体取下来,又推他,又挤他,还呼唤着说:“我那呆傻的郎君呀,我那呆傻的郎君呀!嫦娥就在这里呀!”宗子美忽然之间好像是做梦醒过来了。稍稍镇定了一下,女子骂着说道:“颠当这个下贱的小婢女!害得我把郎君都给杀掉了,我怎么也不能饶恕她。他们两个人从山上下来,租了车子就回到家里。宗子美马上吩咐家里仆人准备行装,回过身来就从城西门出去了,赶快去答谢颠当。到那里一看,房屋全不一样了,一面惊奇一面叹息着就往回走。心里暗暗高兴,这件事幸亏嫦娥不知道。一走进家门,嫦娥迎出来笑着说:“郎君你,看到了颠当了吗?”宗子美惊慌得一时答不出话来。女子说道:“你背着我嫦娥,怎么会得到颠当呢?请你坐在这里等等她,她会自己来的。”没有多大功夫,颠当果然来了,慌慌张张就趴在了床底下。嫦娥叠起两个手指弹她的脑袋,说道:“你这个小鬼丫头,可把人家坑害得不浅呀!”颠当忙着叩头谢罪,只求得暂缓她一死。嫦娥说道:“把人家推到火坑里,还想到天外边去脱身呀?天上广寒宫里的第十一姑,没有几天就要出嫁了,她要用一百幅绣花枕头、一百双鞋,你可以跟着我去,咱们俩共同干。”颠当谦恭地说道:“我只求把我该做的分摊给我,我一定会按时送去的。”女子没有答应她,对宗子美说道:“你要为她说情的话,我立即就把她放了。”颠当用眼睛看他,宗子美笑着没说话,颠当瞪着眼睛生气地又看了他一眼。宗子美这才向嫦娥请求,让颠当回去先告知家里人,嫦娥答应了之后,颠当就走了。宗子美向嫦娥询问颠当的经历,这才知道她原本是西山的狐狸变成的。买来车了等着。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于是夫妇三人一齐回家去。
然而嫦娥再次回来,常常举止持重,而不轻易玩笑。宗子美强着让她和自己亲热缠绵,她就偷着教颠当去做。颠当聪明绝顶,极善于媚惑丈夫。嫦娥喜欢一个人单独住宿,往往拒绝本该她陪着丈过夜的安排。有一天夜里,天已打子三吏,还听到颠当的房间里,格格地笑得没完没了。嫦娥就让一个婢女偷偷去听听他们在干什么呢。那个婢女回来,不愿把听到的情形说出来,只是请求夫人自己去听一听。嫦娥靠在他们俩的窗户下面往里一看,就看见颠当盛妆打扮得和自己一个样子,宗子美拥抱着她,叫她“嫦娥”。女子笑着就退回了自己屋里。没有过多久,颠当突然心里疼得很厉害,急着披着衣裳,拉着宗子美就来到嫦娥的房间,进门颠当就趴在地上不起来。嫦娥说道:“我难道是个会治病或能加害于人的人吗?你不过是想要捧着心仿效美人西施心疼罢了。”颠当在地上叩头,只说她知罪认罪。女子说道:“病好了。”颠当禁不住笑了一声就离开了。颠当有一次私下对宗子美说道:“我能让嫦娥娘子学着观音菩萨的样子。”宗子美不相信,于是两个人闹着玩打起赌来。嫦娥往往在盘腿打坐的时候,两眼微微闭着仿佛像睡着了一样。这时颠当悄悄地拿来玉瓶插上柳条,放在嫦娥身边的几案之上。颠当自己就垂下头发,两手合掌,恭敬地站在嫦娥的旁边,那樱桃小口一半儿在开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稍微向外露了出来,眼珠纹丝不动。宗子美看了之后笑了起来。嫦娥睁开眼睛一看就问他们在干什么,颠当回答说:“我在学着龙女侍奉观音菩萨罢了。”嫦娥笑着骂她,罚她学小孩子那样下拜行礼。颠当就把披散的头发结束起来,于是从四面向上参拜嫦娥,再趴在地上翻转身体,摸爬滚打,变化了许多身体的造型,最后全身左右两侧弯腰,脚上的袜子都能碰到耳朵之上。这时嫦娥笑逐颜开,坐着就用脚踢了颠当一下。颠当又抬起头来,用嘴叼着女人的鞋,并用牙轻轻地碰它。嫦娥正在欢笑的时候,忽然觉得有那么一股媚惑之情,从脚底下一直往上冲来,直接达到心里,心猿意马,很想和丈夫同床欢娱,似乎自己已经把握不住了。嫦娥就急着把精神收敛回来,斥责颠当说:“狐狸奴才真应当去死啊!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去迷惑吗?”颠当害怕,松开了嘴里叼着的鞋,用头触地请罪。嫦娥又再次严厉责备了颠当,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嫦娥对宗子美说道:“颠当的狐狸本性一点儿没有改,刚才差一点儿就被她愚弄了。如果不是我的前世根业深厚,堕落下去,又有什么困难呢!”从这之后,一见到颠当,就经常严厉管教她。颠当又惭愧又害怕,告诉宗子美说道:“我对嫦娥娘子的每一个肢体,或者整个身体,没有一个地方不喜爱的,爱得太过份了,不知不觉就对她媚惑得厉害了。要说我对她有坏心肠,不只是我不敢,也不忍心啊。”宗子美就把颠当的这些话告诉了嫦娥,嫦娥这才和过去一样地对待她。但是因为颠当胡闹得没有节制,多次告诫宗子美,宗子美就是听不进去,因而宗家大大小小的婢女仆妇,一个比着一个地任意胡闹。
有一天,宗子美和颠当两个人扶着一个婢女,让她仿效杨贵妃的样子。两个人用眼色都明白了意图,他们一道哄骗那个婢女表现杨贵妃醉酒之后的那种慵懒倦怠的模样,他们两个人的手急着一撒开,那个婢子突然跌倒在台阶下面,那声音有倒了一堵墙那么大。大家正在为此事闹闹嚷嚷的时候,就凑近抚摸一下那个婢女,而这位“贵妃”已经死在“马嵬坡”了。大家伙儿都很害怕,就急着向主人报告。嫦娥惊慌地说道:“大难临头了,我说的怎么样啊?”走过去看一看那个婢女,已经没救了。派人告知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某甲,平常就没有品行,大哭大号就跑过来了,背起尸体就进了堂屋,骂个没完没了。宗子美关上门被吓得要命,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这时嫦娥自己走出来责备某甲,说道:“主人即使虐待婢女致死的,在法律上也没有规定赔偿的。况且是偶然间突然死的,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再苏醒过来呢?”某甲大声叫,嚷着说道:“四肢都已经凉了,怎么会有再活过来的道理呢!”嫦娥说道:“不要叫嚷了。即便她活不过来,自然有官府前来处置。”就进入堂屋抚摩了一下尸体,婢女这时已经苏醒过来,拉她一把随手就坐起来。嫦娥回过身来愤怒地说道:“婢女幸亏没有死,你这贼心的奴才怎么能闹得这么不像样子呢,快用草绳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里去!”某甲无话可说,只好跪下哀求免除对他的控告。嫦娥说道:“你既然已经知罪了,就暂且免掉对你的追究和处治。但是你这种小人,无赖成性,反复无常,留下你的女儿,终究要成祸害的根苗,应当立刻把她带走。原来的卖身钱若干数目,你应当赶快准备好了。”再派人把某甲押出去,让他去请村里的两三个乡亲父老,在证券的末尾署上名字。这些事办完之后,嫦娥就把那个婢女叫到面前,让某甲自己去问:“没有病吧?”回答说:“没病。”就把婢女交给了某甲,让他们走了。完了之后,就把那几个婢女叫了来,多次责备,普遍打了一次。又把颠当叫了出来,给她订了严厉的禁条。又对宗子美说道:“到今天才使我知道了作为在众人之上的人,他的一声大笑,或一次皱眉,都不能轻易地对待呀。这种恶作剧的根子来自于小老婆,这样产生的流弊就一发而不能阻止了。凡是悲哀的情绪都是属于阴性的,而那些快乐的情绪都是属于阳性的,阳性走到极端,阴性就会产生出来,这是天地万物循环往复的规律呀。这个婢女的事件,只不过是鬼神把灾祸的苗头告知了我们。荒诞迷惑而不知觉悟,那么倾家荡产的大难就会来到了。”宗子美恭敬地在一边听着。颠当站在一边哭着请求把她从迷悟中解脱出来。嫦娥就掐住了她的耳朵,过了一刻功夫把手一撒开,颠当有片刻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忽然间又像是从睡梦里醒过来,手扶着地叩头下拜,高兴得手舞足蹈。从这之后闺房之内清静肃穆,没有人敢于大声说话。那个婢女回到自己家,没得什么病就突然死去。某甲因为赎金没有办法偿还,请求乡村的老人替他请求嫦娥的怜悯和宽恕,就答应了他。又因为那婢女在宗家干过活,就施舍给他一个棺材让他走了。宗子美常常怕没有儿子。嫦娥忽然听到肚子里有小孩的哭叫之声,就用刀刺破左边的肋骨把孩十取了出来,果然是一个男孩。没过多久,嫦娥又有了身孕,再刺破右边肋骨取出一个女孩。男孩子特别像父亲,女孩子特别像母亲,他们兄妹后来都和世家大族结为亲眷。
异史氏说:“阳性走到极端,阴性就会产生,真是至理名言啊!不过,家里边有个仙女,万幸的是让我享有极大的快乐,消除我的灾祸,并使我的生命延长,而使我不死。这个地方快乐极了,在那里终老天年就行了,而仙女为什么还有忧虑呢?天地运行循环反复的规律,从道理上讲,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而世上那些长期困窘而不顺利的人,又怎么去解释呢?过去宋国有一个求仙而没能得到的人,往往说:‘如果能做一天的神仙,那么我立即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不再笑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