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音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赀,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帐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妄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曰:“妄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诛曰:“收纳逋逃,已千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过一二日,女又逃。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扣扉入,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应对间,娇婉无那。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
“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妄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妄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妄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妄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妄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妄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慎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安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轫,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拌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筒。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妄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仅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妄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无一人复至其室。每晨,阿美入巍媪,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妄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妄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妄也?”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入辞翁姑。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杏。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译文】
朱大兴是彰德人。家里很有钱,可是他的吝啬的性格也很过份,如果不是儿子女儿男婚女嫁办喜事的时候,家里的座位上就没有客人,厨房也就没有肉食。但是他为人轻浮而喜欢女色,只要有漂亮女人,浪费多少钱他也不在乎。常常在夜里,跳过墙到另一个村里去,和淫荡的妇女一块儿睡觉。有一天夜里,他遇见一个年轻妇女一个人在路上走,知道是个出逃的人,就强行胁迫她,带着她一道回家来。用蜡烛一照,这个妇女漂亮得到了极点。她自己说道:“我是霍氏。”朱大兴仔细地盘查追问一下,女子很不高兴,说道:“既然你已经把我收留了下来,何必又这么反复查问呢?如果害怕连累的话,倒不如让我早早就离开算了。”这样,朱大兴就不敢再追问了,于是把她留下来,和他吃住在一起。只是这个女人不愿意吃粗茶淡饭,还特别不愿意看见肉汤,一定得用什么燕窝、鸡心、鱼肚白等名贵的海产品去作菜汤,才能感到吃饱了。朱大兴毫无办法,只能使尽全力奉养她。这个女人又特别好闹病,每天都必须喝一碗人参汤。朱大兴本来不想给她吃这种高级补品。可是女人吭吭呀呀叫得好像快要死了似的,实在不得已,才给她喝参汤,病仿佛一下子就没有了。这样喝参汤就成为常事了。这个女人穿的衣服,一定要用锦绣的料子,穿了几天,就讨厌这个衣服陈旧了。这样过了一个月多一点,算计一下费用,根本承受不了,朱大兴就逐渐地不再提供了。这时女人就哭哭啼啼地什么也不吃,还请求让她离开这里。朱大兴有点害怕,又委曲求全顺着她的心意去做了。这个女子常常闷闷不乐,朱大兴就让她隔十几天把唱戏的叫过来演一次戏。演戏的时候,朱大兴准备好凳子自己坐在帘幕的外边,抱着孩子坐在那儿看戏。到这时女人也没有一点欢喜的笑容,还时不时地对朱大兴责骂不休,朱大兴也不怎么和她分辩,这个样子过了两年,家境渐渐败落下来。朱大兴委婉地和女人说,希望花费稍稍减少一些。女人答应了他,日常费用减去一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供给不起呀,女人也就安于吃些煮烂的肉糊糊了。再过些时候,不是珍馐美味她也能凑合着吃了。朱大兴暗暗地感到高兴。忽然在一天夜里,这个女人打开后门就逃跑了。朱大兴悲愤怅惘,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就到处去查访她,后来知道她躲在邻村的姓何的家里边。
姓何的是个大姓人家,是个贵族子弟,豪爽放纵,喜欢结交客人,常常是灯火彻夜通明,一直到天亮。忽然间有一个妙龄美人,在半夜的时分进到闺阁之内。仔细一追问,原来是从朱大兴家逃出来的小妾。朱大兴的为人作风,姓何的从来就很瞧不起,再加上很喜欢这个女人的美貌,竟然把她收留了下来。姓何的和霍氏亲亲热热地生活了好几天,就更加被女人所迷惑,想尽办法满足女人的奢侈欲望,提供奉养她的一切,都和朱大兴相同。朱大兴得到准确消息之后,就坐在家里向姓何的要人,可是姓何的根本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朱大兴再控告到官府。官府因为霍氏的姓名出身都不清楚,就把这个案件放在一边不理它。朱大兴又变卖家产去贿赂官员,这才准许拘押对质。女人对姓何的说道:“我在朱大兴家里,本来就不是明媒正娶的,你为什么要怕他呢?”姓何的听了之后,高兴得不得了,就准备到公堂和朱大兴对证一番。何家的座上之客对何生劝说道:“收留逃亡的人,已经触犯了国家的法纪。况且这个女人一进家门,每天的花费,没有节制,即便你是千金之家,又怎么能维持长久呢?”姓何的一下子就彻底明白了,立即停止打官司,把霍氏女子送回了朱大兴家里。可是过了一两天,这个女人又逃走了。
有一个姓黄的书生,一向是个清贫的读书人,家里没有妻子。那个女人敲着门就进来了。黄生看到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忽然之间来投奔自己,又惊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啦。黄生向来奉公守法,因此坚决拒绝了她。女人不走。在和黄生相互交谈的时候,显得娇羞婉转婀娜多姿。黄生心里给打动了,就把她留了下来,可就怕她不能安居在这贫寒之家。女人早早就起来,亲身操持家中的劳苦之事,辛苦劳累超过了过去的妻子。黄生的为人作风含蓄潇洒,又极其善于讨好女人,于是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就怕一旦风声泄漏出去,两个人的快乐生活,维持不了多久。正巧朱大兴自从打起官司以来,家业越发贫穷下来,又考虑那个女人不能安心在他家里,也就把她放一边,不闻不问了。
女人跟着黄生过了几年,两个人亲亲爱爱,感情很是深厚。有那么一天,她忽然想要回娘家去,还要求黄生驾着马车去送她。黄生说道:“你向来说你无家无业,为什么说话前后不一致呢?”她说:“过去都是和你随便说说的。我本是镇江人。我嫁给一个在外四处游荡的人,就流落江湖上,最后沦落在这里。我的家境很是富裕,你要能够把你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到那里去,一定不会吃亏的。”黄生听信了她的话,租了一辆车子就和他一起回娘家了。到了杨州地界,船停在长江边上。女人正好靠着窗户,有一个大商人的儿子从这里经过,被她的美丽吸引住了,掉转船头回来就跟在他们船的后面,可是黄生对这些一点都不知道。女人忽然对黄生说道:“你的家境这样贫寒,今天有一个解救你贫穷的办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我的话?”黄生反问他是什么办法,女人说:“我跟着你过了好几年日子啦,也没有能够给你生儿育女,也是一件了却不了的事情。妾虽说丑陋,幸亏还没有七老八十的,如果有人能够拿出千金送给你的活,就把我卖了出去,那笔钱足够你去娶一房媳妇,添置一些土地房屋了。这个办法怎么样?”黄生听了之后,脸都变颜色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女人笑着说:“郎君你不必着急,天底下本来就有许许多多的美貌佳人,又有谁肯于拿出千金来买我呢?这不过是对外面随便说那么一说罢了,也就是看看有没有这种人。至于卖我或者不卖我,那就完全看你了。”黄生坚决不答应。女人自己和船夫的老婆说了这件事,船夫老婆看了看黄生,黄生随随便便地默认了。船夫老婆离开没有多久,就回来了说道:“邻近的船里有个商人的儿子,愿意出八百钱买过去。”黄生故意摇头来阻难。不大一会儿,那老婆又来了。就说按你们说的给千金钱,那请黄生过到那个船去交人并泡付银两。黄生微微一笑。女人说道:“让他暂时再等一会儿,我嘱咐黄家郎君,立即让他过去。”女人对黄生说道:“我每天都用我价值千金的身躯事奉你,今天你才知道了吧!”黄生又问:“用什么去推托他呀。”女人说:“请你马上就去签署卖身契约,至于去还是不去那里,完全由我一人决定。”黄生还是不愿意。女人逼迫催促他,黄生迫不得已才过去了。对方立即把钱给了他。黄生让那个人把那钱照原样封存并加上印记。同时说道:“就是由于贫穷的缘故,竟然会这样卖了妻子,突然分手,相互割舍,真令人难受啊。如果我的妻子一定不肯答应,那么仍旧以原金奉还。”正在往黄生船上搬运金子的时候,女人已经跟着船夫的老婆从船尾那边登上商人儿子的船上,遥遥地回头向黄生告别,并没有流露出使惨依恋的情绪。黄生惊骇得魂不附体,堵了一口气而说不出话来。商船立即解开缆绳,像一支激发的箭似的离去了。黄生大哭大号,想要追上去靠近那只船。那个船夫不答应,开着船朝南面行驶了。转眼的功夫,到达了镇江,把钱运到岸上。船夫急忙解开缆绳驾船走了。黄生看着行装闷坐在那里,没有地方可去,看着滔滔的江水,就像万箭穿身一样。正在挡着脸哭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娇弱的声音叫着“黄家郎君”。黄生吃惊地一回头,女人已经出现在前面的路上。黄生喜欢得不得了,扛起行装就跟了过去,问道:“爱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女人笑着说道:“再晚回来几刻功夫,郎君你就会产生疑心啦。”黄生怀疑这件事超出常情,就坚持把情况问个清楚。女人笑着说道:“我这一辈子对于那种吝啬的人就破费他,对于邪恶的人就诳骗他。如果实话实说和你商量,郎君你一定不会答应,那么,到什么地方去得到千金呢?现在钱袋装得满满的,你的美丽的妻子好好地又回来了,郎君你该感到很满足了,还这么没完没了问下去,要干什么呀!”于是就雇佣了夫役背着行装,和他们两个一块上路了。
到了北门之内,有一家宅院面朝南,就直奔那走进去。立即就有老头老太婆男男女女,纷纷走出来迎接他们,都说:“黄家郎君来啦!”黄生进到内室参见了岳父岳母。有两个少年一面作揖行礼一面坐过来和他说话,这是女人的哥哥和弟弟:大郎和三郎。筵席之上的菜的品种并不多,四个玉盘,方桌就全摆满了。什么鸡呀、螃蟹呀、鹅呀、鱼呀,皆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少年人用大酒杯劝酒,谈吐之间,豪爽热情。过了一会儿,把他们两个人带领到另外一个院子里,让他们夫妇俩住在一起。被子和枕头柔滑细软,床铺是用熟过的皮革代替了棕或藤一类的东西。每天都有丫头仆妇送来三顿饭,女人有时整天也不出家门。黄生一个人住在这里苦闷无聊,就常常说想回家去,女人坚决地阻止他。有一天,女人对黄生说道;“我现在给你出个主意:请你让我给你买个女子,这是出于传宗接代考虑的。但是买一个婢女或妾,那价钱很高。你假装做我的哥哥,让父亲出面办理这件婚事,那些好人家的女子是不难娶过来的。”黄生认为这样做不行。女人不听他的。有一个张贡士的女儿刚刚寡居在家,商量好的订婚的聘金才一百串钱,女人强着给他娶了过来。新媳妇的小名叫阿美,性情极为婉转美好。女人把她称为“嫂嫂”。黄生侗促不安,女人倒是很坦然自在的。另有一天,女人对黄生说道:“我将要和大姐姐到南海去,探望一下姨母,一个月之后就能回来,请你们夫妇安安静静住在这里。”说完就走了。
黄生夫妇两个人单独住在一个院子里,按时有人给提供吃喝,也还说得上丰盛齐备。但是从新娘子过门以来,再没有一个人到他们屋里看上一眼。每天早晨,阿美进到里边向老太太请安,说一两句话就退下来。妯娌们站在一旁,只不过互相看着笑笑罢了。已经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了,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殷勤应酬的表示。黄生去会见老爷子,也是完全一样。偶然遇到他家哥几个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时刻,黄生一到,就都鸦雀无声了。黄生的疑虑和苦闷,没有人听他说。阿美觉察到这种情形,就使劲追问他说:“郎君你既然和他们哥几个是亲兄弟,为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都像是陌生的客人了?”黄生在仓促之间不能够回答,吭吭哧哧地说道:“我有十年在外边,现在刚刚回来罢了。”阿美又仔细地查问一下老公公和婆婆的出身门第,以及妯娌们的娘家住在哪里。这时黄生窘迫得无地自容,就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老底儿就都抖落了出来。女子哭着说道:“我们的家境虽然贫穷,可也没有给人家做卑贱的小老婆的,不必奇怪妯娌们把我看成鄙陋的人而不能相提并论了!”黄生惶恐不安,拿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跪在地上一心聆听女子的吩咐。阿美擦干眼泪拉他起来,转过身来请问黄生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黄生说道:“我哪里敢于有其他的想法,考虑来,考虑去,只有让你单身一人回娘家去吧。”女子说道:“既然嫁出来了,再回到娘家,从感情上说来,我怎么忍受得了呢?她虽然先跟你生活在一起的,那是你们两个人私下里干的;我虽然是后来的,这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举行过婚礼的。倒不如暂且等她回来,就问问她,既然是她出的这个主意,那么将要怎么安排我呢?”这样又住了好几个月,那霍氏女子还是没回来。某一天的夜里,听到客房里吵吵嚷壤地喝酒。黄生偷偷地前去看一看,看到有两个客人身穿军装坐在上座:其中一个人头上裹着一个豹皮的头巾,盛气凛然像是天上的神似的;坐在东头的那个人,用老虎脑袋上的皮革作成头盔,像虎那样的大嘴巴,脑门儿往里抠搜着,鼻子耳朵还很齐全。黄生被吓了一跳,立刻就回来了,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给阿美,他们竟然没有办法推测霍家的父子究竟是什么人。黄生夫妻二人又疑虑又害怕,就想到租间房子到别的地方去住,可又怕引起霍家父子对他们的猜疑。黄生说道:“我把心里话告诉你吧:即使到南海去的那个人回来,对证清楚了,我也不能住在这里啦!现在想把你带着和我一道走,又怕令尊大人另有不同意见。不如我们暂且分开,在两年当中我一定再回来。你若是能够等待我呢,就等下去;如果想嫁给别人,也由你个人自主了。”阿美想要通知父母之后再跟着他走,黄生认为那样不行。阿美流着眼泪,要求黄生发出誓言,才和他告别回到娘家。黄生走到里边向老爷子老太太告辞。当时霍家几个哥们都到别处去了,老爷子挽留他等到哥们回来再走,黄生没有听取这个意见就走了。一上了船,心情就凄惨得难受,形体精神好像都失去凭借似的。到了瓜州,忽然间一回头,黄生看见一片帆影驶过来,快得像飞似的。渐渐接近,一看那船头之上手持宝剑坐在那的,正是霍家大郎。霍大郎从远处对他说道:“您想要急着回家,为什么不多商量商量呢?把夫人留下来就走了,两三年谁能够等待呢?”说着说着,船已经靠近了。阿美从船里走出来,霍大郎拉着她登上了黄生的船,跳过身去就走了。在这之前,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亲母亲哭着说呢,忽然间霍大郎带着轿子打上门来,手握着宝剑加以威胁,逼迫女子跟着丈夫一块儿走。全家人都怕得不敢大声喘气,没有人敢去问个为什么。女子把这些情况告诉给黄生,黄生也不知道霍大郎是什么用意,但是和阿美团聚是使他开心的,于是开船就出发了。
夫妻二人到了家里,拿出钱来经营些买卖,日子过得也称得起是很富有的了。阿美常常挂念在家里的父母,想让黄生和她一道回去探访亲人,可又怕霍女跟着回来,妻妾嫡庶之间再产生麻烦。住了一段时间,张老先生前来访问,看到房屋完美整齐,心里很受到安慰,就对女儿说了:“你离开家门之后,我就到霍家去探听消息,看到他们家门窗都锁上了,房产的主人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过了半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的母亲整天整夜地哭天抹泪,说是你让坏人给骗走了,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看来,幸亏你今天没有什么大病吧?”黄生把实际情况告诉给老人,大家于是都猜疑是神仙的保佑啊。后为阿美生了个儿子,取个名叫“仙赐”。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母亲让仆人带他去镇江,到了扬州地界,找个旅馆休息,陪他来的仆人都到外面去了。这时有个女子走过来,拉着孩子就进到另一个房间里,放下帘幕,把孩子抱到膝盖之上,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孩子告诉给她。又问孩子说:“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回答说:“不知道。”女人说道:“回去问你父亲,他自己是知道的。”说着就给孩子挽起发髻,把自己髻上的花摘下来替孩子插在头上。又拿出金手镯套在孩子的手腕上面。又拿出黄金放进孩子的袖子里,说道:“把钱拿去买书读吧!”孩子问她是谁,她说:“孩子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母亲吗?回家之后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了,连个棺材都没有,应当帮助他一把,千万别忘了。”孩子的老仆人回到旅舍,发现小主人不见了,就到其他房里去找,听见孩子在和人说话,就往里偷看一眼,原来是过去家里的主母啊。帘幕外面稍稍咳嗽了一声,将要有人前来禀报事情。女人就把孩子推到’床上,恍恍惚惚她就无影无踪了。仆人们去问旅舍的主人,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霍女的事的。过了几天,仆人带着孩子从镇江回来了,孩子把经过告诉给黄生,再把赠送给他的东西拿出来。黄生感叹不已。去打听一下朱大兴,才死了三天,尸体露在外面没有埋葬,黄生优厚地抚恤了他。
异史氏说:“霍女是神仙吗?三次改嫁丈夫,算不上是个贞节之人了。然而她能够让吝啬的人更加破费,让淫荡的人加快放浪,霍女不是没有心计的人啊。然而让他破败了,就用不着怜悯他了,贪婪淫荡鄙陋吝啬者的尸骨,扔到河沟山涧里,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