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初不以穷厄为意。值新刺史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讼求直者,辄受薄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斗室焉。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令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得而加者,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独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
【译文】
康熙年间任淄川县儒学教授的刘学师说:“济宁有个狂妄的书生,善于饮酒;家中没有富馀的粮食,但只要得了钱就喝了酒,原来也不把穷困艰苦当回事。这时正赶上新太守到任,新太守善于饮酒但无对手,听说狂生大名,就招来与他一起饮酒,并且喜欢他的豪爽,此后常常请来一块谈天宴饮。狂生倚仗与太守熟悉,凡有小诉讼想要求得胜诉的,他便接受他们少量的贿赂替他们说情;太守常常答应他的请求。狂生习以为常,太守内心就厌恶他了。一天早上太守上衙,狂生拿着名帖登堂又请太守帮忙。太守看了微笑不语。狂生见太守不置可否,就厉声说:‘大人如依照所请求的,就批准;不依照所请求的,就否定。为何只是笑而不理!您听说过:士可杀而不可辱。其它我姑且不能回报,难道一笑我不能回报吗?’说罢,大笑特笑,声震公堂四壁。太守大怒说:‘怎敢无礼!难道没听过灭门知县可灭绝全家吗!’狂生甩动两臂大摇大摆地下了公堂,大声说:‘秀才我无门可灭!’太守听了更加愤怒,派人捉拿他。衙役找他的家居地址,然而狂生并没有田地宅门,只携带妻子住在城门楼上。太守听后就放了他,但不准他住在城楼上。朋友们可怜他狂而贫困,替他买了数尺地,买了一小间屋子。狂生搬进居住后,叹息说:‘从今以后我要怕知县了!”’
异史氏说:“有知识的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在市上劫人作歹,皇帝大官能把我怎么样!然而仇视他还能得到他加以定罪,只因为有家门存在的原故;如果到了无门可灭的地步,即使再怒的官僚也无法给以加罪了。哈哈!这就是虽贫贱而不屈于富贵之人的人罢!只是君子虽贫穷,不应轻易求人。如果因为生活所迫,不断到公堂喋喋求索,那品格就太低下了。即使如此,那狂生的疏狂任性也是无人可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