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爱奴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喳聘吕子廉,渠已受赞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环,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押。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妄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妄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妄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赞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倡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蜱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接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抄,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癌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妄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妄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天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刚鲠,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令人笑绝!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千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抄,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西,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译文】

    河间府徐生,到山东恩县设馆教书。腊月初回到家乡,在途中遇见一老翁,老翁仔细看了看他,说:“徐先生年终散馆啦。明年在何处教馆?”徐生回答说:“还在那里。”老翁说:“我姓施名敬业。我有一个外甥要请贤师,刚才托我到东疃聘请吕子廉,他已经接受稷门(临淄)的聘金了。您如果屈就我们,教课酬金将比恩县多一倍。”徐生用成约在先做了推辞。施老翁说:“行事遵守信义真是君子。然而离新的一年还远,我把黄金一两敬献给您做酬金,您暂时留下教他,明年再另外商议怎么样?”徐生答应了他。施翁下马送上酬金与聘书,并且说:“敝乡里不远了。宅门很隘窄,饲养牲畜比较困难,请您把仆人坐骑散去,我们一块散步就行了。”徐生听了老翁的话,将行李放在老翁的马上。大约行了三四里,快到傍晚时,才到了他的宅门,大门上嵌有黄色铆钉,又铸有兽形门环,很有气派,好象官僚世家。老翁呼外甥出来拜师,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老翁说:“妹夫蒋南川,生前当过指挥使。只留下这个小儿,很聪明,只是太娇惯罢了。得先生您一月的循循善诱,当胜于十年。”一会,屋内设筵席招待,菜肴丰美;但行酒添菜招待客人,都是女仆小婢。一个小婢女端酒壶侍立一旁,年龄约十五六,很有风致,徐生内心暗暗动情。酒席终了,老翁命令安置徐生休息,才告辞而去。天还未亮,小儿就出来学习。徐生刚起床,就有婢女捧着洗漱盆盂侍候,一看正是昨日拿酒壶的女子。每日送三餐饭的,也都是这女子;到晚上,她又来扫床榻。徐生问:“为什么没有书僮伺候?”婢女笑而不答,铺好床被就走了。次日晚上她又来了。徐生就向她说些轻浮的话,婢女笑着也不拒绝,徐生于是就与她亲呢。婢女告诉说:“我家并没有男子,外面的事都托付给施家舅爷。我的名字叫爱奴。夫人非常尊敬先生,恐怕别的婢女不乾净,所以让我来伺候。今日的事必须保守秘密,恐怕发觉了,我们两人都没脸面了。”一夜,两人一块睡觉不觉天亮了,被小公子碰见了,徐生惭愧不能自安。到了晚上,爱奴来了后说:“幸亏夫人看重您,不然就坏了!小公子进去禀告我们的事,夫人急忙掩住他的口,好像恐怕您听见。但是夫人告诫我不得久留在您的书斋罢了。”说罢,就走了。徐生很是赞许夫人。但是小公子不善于读书,徐生呵斥责备他,夫人就常常婉言代为说情。最初夫人让婢女代为传言;以后,渐渐亲自出来,隔着门窗与徐先生说话,往往哭泣。每晚都查问公子白天所学的功课。徐生很不耐烦,就变色道:“既纵容小儿的懒惰,又要求小儿学得精通,这种老师我不习惯当!请允许我辞职。”夫人派婢女道歉,徐生才留下。从入家馆以来,徐生每次想要出门登高远眺,常常被禁锢滞留不得出门。一日,徐生酒醉后内心憋闷,就叫婢女来问是什么原故。婢女说:“没有别的,恐怕废弃学习罢了。如果一定想出门,那只好请您夜里出去。”徐生大怒说:“受人数两金子,便应当约束死吗!教我夜里窜到什么地方呢?我长久以来把无功而食当作羞耻,聘金现在还在囊中。”于是取出聘金放在桌几上,整理行装准备走。夫人听后就从内室出来,看着徐生不说话,只用袖子掩面抽泣,并让婢女把聘金送还徐生,拿出大门钥匙送徐生出门。徐生出门觉得旁边很狭窄;走数步,日光射进来,他一看原来自己从凹陷的穴中出来,四面一片荒凉,是一座大古墓啁!他大惊失色,然而内心很感谢夫人的情义,就卖了所赐的金子,把古墓封上土植上树就离开了。

    过了一年,徐生又经过那个地方,查看拜望以后就走了。他远远地看见施翁,施翁笑着问候冷暖,邀请他很殷勤。徐生心知他是鬼,但又想问候一下夫人起居情况,遂一同进入村中,翁叫酒共饮,不觉天将黑了,老翁起来付了酒钱,便说:“寒舍不远,舍妹也正好回娘家,望您移动贵足,为我求福除灾。”出村数步,又见一村落,两人走到一门前,叩门而入,仆人拿着灯烛给客人照路。一会,蒋夫人从内室走出,徐生开始注意看她,原来是位四十上下的美人儿。夫人拜谢说;“我们衰微的家族,门户零落,先生恩泽到枯骨上,我们实在无法报答您啊。”说罢,流下眼泪。一会呼唤爱奴,向徐生说:“此婢女,是我所怜爱的,现在把她送给您,聊以安慰您做客在外的寂寞。凡是您所需要的,她也大略知道您的意思。”徐生说好好。一会,施翁兄妹都出去了,婢女爱奴留下侍候徐生入寝。鸡刚打鸣,施翁就前来催促整装,准备送行;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好好地伺候先生。又对徐生说:“从此尤其要谨慎守密,彼此问遇见诡怪异常的事都要留心,恐怕好事的人要造言生非。”徐生答应后就告别而去,一路上同爱奴共骑一匹马。到了书馆,徐生独居一室,就与爱奴同处。有时客人到了,爱奴也不躲避,别人却也看不见她。徐生偶然想要什么时,刚一萌发意念,爱奴就已拿来了。爱奴又会巫术,用手一按摩病立刻就好了。清明时两人回到古墓处,爱奴告别徐生自己下去。徐生嘱咐代他感谢夫人。爱奴答应后就不见了。数日徐生回来,刚想谒墓,却见爱奴穿着华美的衣服坐在树下,于是与她一块回来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徐生打算和她一起回家,她执意不肯。年终,徐生辞别教馆回家,与爱鲰订好后会之期。爱奴送徐生到以前坐的地方,指着石堆说:“这是我的坟墓。夫人未出嫁时,我便跟随她侍候她,不幸夭折便埋在此处。你如再过来时,可用香烛吊唁,那时我们又可再相会。”

    徐生别后,怀念相思得很苦,就前往敬祝,但没一点动静。他于是买了棺材打开坟墓,想要把爱奴!”骨载回家乡安葬,来寄托自己恋慕之情。墓穴打开后自己一人进去,看见爱奴脸色像活人一样,皮肤虽然没有朽坏,但衣服已化为灰了;头上的玉饰金钏,都像新制作的。再看腰间,裹着黄金数锭,他把金锭揣在怀里。开始解开袍子盖在尸上,抱入新棺材内,然后租了车子载回;回到家乡后,将棺材停在别宅,并给她穿上了绣花衣裳,独自睡在她旁边,希望有灵应。忽然爱奴从外面进来,笑着说:“盗墓贼在此啊!”徐生惊喜慰问。爱奴说:“前些时日随夫人到山东诸城了,三天回来后,我的墓穴已经空了。蒙你屡次邀请我,我不肯相从的原因,乃是因为从小受夫人重恩,不忍远离罢了。现在既然把我劫来了,就赶快安葬我,这才现出厚德。”徐生问:“有死而复生的人,现在你芳体如生时一样,为什么不效法那复生的人呢?”爱奴叹气说:“这是有定数的。世上传说灵验的事,有一半涉及幻妄。要想起来行走,这有什么难呢?只是不能再像活人一样,所以不必了。”说完打开棺材又进去了,尸体从那日自己起来,越来越苗条可爱。徐生抚摸她的身体,仍是冷若冰霜。爱奴又将进入棺内再躺下,徐生强要止住她。她说:“我蒙受过夫人的宠爱,我家老爷从异域归来,带回黄金数万两,我曾偷偷地拿过,夫人也不怎么追问。后来我病危,又没有亲属,于是就藏起来作为自已的殉葬品。夫人哀痛我的夭折,又用珠宝饰品给我装殓。我身体不朽的原因,不过是得了金宝的余气罢了。若在人世,那能长久呢?如果一定要我复生,就千万不要勉强我吃饭饮水,假如让灵气散了,那么游魂也就消失了。”徐生于是构置精美的屋子,与她一块生活。她说说笑笑就像平常人一样,但不吃饭不休息,不见生人。过了一年多,徐生饮酒有些醉了,就拿起杯中的剩酒强行灌她;她立刻倒地,口中流出许多血水,一天功夫尸首就变了。徐生悲痛后悔也来不及了,就用金玉珠宝厚葬了她。

    异史氏说:“夫人教育儿子,与人世间没有什么差异:而对待老师如此之宽厚,不也是很贤达的吗?我说美艳的尸首不如文雅的鬼魂,就是因为穷书生的庸俗鲁莽,以致没能长久享受灵物的雅福,可惜啊!”

    山东章丘县一位朱生,向来生性刚正耿直,在某贡生家教家馆。每当谴责学生时,贡生的娘子常派婢女出来替学生求情。朱生不听。有一天,贡生娘子亲自到了书房窗外,与朱生讲情。朱生大怒,拿着界尺大骂而出。娘子害怕就逃跑了;朱生在后面追赶,从后面用戒尺横打她的屁股,铿锵地有皮肉的声音。这真令人笑倒!

    山东长山县某人,每次请家馆老师,必把一年的酬金按着全年实际天数计算出每天应得的钱数;又把老师离书斋、归书斋的日子,详细地记在本子上;到年终,就按实际教课日期计算酬金。马生在他家教书,刚开始见他拿着算盘来,知道他是这么计算很是惊骇;一会又暗生一计,一反嗔怪而变得高兴了,听任他反复计算也不计较。老翁特别高兴,坚持与他签订第二年的契约。马生坚决辞谢并告诉他原因。同时还推荐一位乖张粗暴的人来代替自己。那先生到了家馆后,动不动就谩骂,老翁没办法,就强忍着。到了年终,老翁拿着算盘来了。那先生一见勃然大怒,姑且听他怎么算帐。老翁还把来家馆路上的日子,都归在教师帐上,先生不接受,又把算珠子拨给东家。两个人争执不下,就抄起家伙互相打了起来,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一起上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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