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又益亲洽,因订为昆仲,少年遂以名减字为忱。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取落,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亦无婢媪。公子异之,数语遂出。由是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寓所,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吾弟留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矣?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闱后。试毕,恂九邀公予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予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拌进烹鱼。公子讶曰:“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堕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恂九日:“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毕黜。时方对酌,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予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策。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氏抚爱,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以商素秋,素秋不应。公于曰;“妹子年已二十矣,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之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予知。韩去,终不能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适有故尚书之孙某甲,将娶而妇忽卒,亦遣冰来。其甲第云连,公予之所素识,然欲一见其人,因与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襄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见者咸赞美之,而素秋殊不乐。公予不听,竟许之,盛备奁装,计费不赀,素秋固止之,但讨一老大婢,供给使而已。公子亦不之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系念之,每月辄一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未知其意,亦姑从之。甲少孤,有寡母溺爱过于寻常,日近匪人,渐诱淫赌,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债。而韩荃与有瓜葛,因招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妄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似摇,然恐公子不甘。韩曰:“我与彼至戚,此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彼亦无如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照验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俱明。甲奔入,伪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途。无何,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取婢归,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甚,遍恋郡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妄两亡,正复懊丧,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可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蒙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致,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既见诸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家人榜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救,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头,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自言识兄,今在门外。请入之也。”公子倒屣而出,烛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素以声气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始知颠未。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素秋止之,因与母居。慧能解意,母悦之。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予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媒焉。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窃有心而未言也;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为好。先是,素秋夜归,将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诸两家,顿罢之。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赊远,亲迎殊艰,因移生母来,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一日,嫂戏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因顾婢曰:“忆之否?”嫂不解,研伺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之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归,隐有退志。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告嫂曰:“向问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远别,行有日矣,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惊而问之。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公子。留之不得,至于泣下,问:“往何所?”即亦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往。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焉。
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知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译文】
俞慎,表字谨庵,是河北顺天府世家出身的书生。进京赶考,居住在郊外。他经常看到住在对门的一位少年,长得象美玉一样漂亮。俞慎对他很有好感,一遇机会便想法接近他,与他攀谈。接触多了,更觉得这位少年风雅超俗。心里更是喜欢,就拉着少年的手来到自己的寓所,用酒宴相款待。问他的姓名和出身,他自己说是南京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听说与自己同姓,倍感亲切;于是二人就结为兄弟。那少年为了使自己的名字能与兄长相配,便把自己的名字减去一字,改为俞忱。
第二天,俞慎到俞忱家回访,看见俞忱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但庭院里却非常冷落,连个仆人也没有。俞忱把俞慎引到内室,呼喊妹妹出来见客。俞慎抬头一看,出来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肌理光洁,粉面无瑕,比美玉还要胜过几分。过了片刻,少女便端来了香茶,送到客人面前;家中也不见有个丫鬟使女,俞慎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便直问。说了几句寒喧的话,便告辞出来。
由此以后,两人就象同胞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俞忱没有一天不到俞慎的住所来,有时俞慎要留他住宿,他总是说小妹年幼,无人照顾,不肯住下。有一次俞慎对他说:“我弟离家千里,家里连个看门的僮仆都没有,你兄妹二人身体都那么纤弱,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长久之计,不如跟我回家,至少能有几间房子供你们住宿,你看如何?”俞忱听了很高兴,约定等到俞公子入闱考试以后,就跟他回去。
俞慎考完了试,俞忱邀请他来到自己家里,对他说:“今天是中秋佳节,月光似水,分外皎洁。小妹素秋为你准备了几样酒菜,你千万别辜负了她的一片美意。”说着,便挽着俞慎的手走进内室。素秋从套间里出来迎接客人,向俞慎问了冷暖,便又回套间,放下了门帘,在里面准备做饭。过了一会,又出来到厨房里进行烹调。俞慎站起身来,抱歉地说;“让妹子这样奔忙,心里实在不忍。”素秋没有答话,笑了笑,走进了套间。
过了一会儿,门帘被打开,一个穿青衣的丫寰捧着酒壶,又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仆托着一盘红烧鱼,送到桌上来。俞慎惊讶地问:“这两个人是打那里来的?为什么她们不早出来动手,而让妹子一个人忙碌?”俞忱带着几分责备说:“这是素秋又在捣鬼作怪。”只听见素秋在帘子后面吃吃的笑声,俞慎却不解其中的懊妙。
到了散席的时候,丫鬟、仆女过来收拾餐具,正巧俞慎在咳嗽,一不小心把痰吐在了丫鬟身上,那丫鬟应声倒地,碗盘摔碎,菜汤流了一地。再看那丫鬟,变成了绢绉剪的小人,长短不过四寸,俞忱看了不禁大笑,素秋也笑着走出来,把绢人拣走了。不大的工夫,那丫鬟又出现了,走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公子感到十分诧异。俞忱解释说:“这不过是小妹幼年时候学的剪布人的小戏法罢了。”俞慎又问:“你兄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什么都还没有婚配呀?”俞忱说:“先人死了以后,是回家、是留下还没有决定,所以婚姻大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于是就与俞公子商量好了回去的日期,买掉了所住的宅院,带着妹妹,跟随俞慎往京西去了。
回到家中,俞慎叫人腾出一个跨院,安排他兄妹居住;还派了一名丫鬟去照料他们的生活。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特别喜欢素秋,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她送去。俞慎对俞忱更是甘苦与共。俞忱非常聪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试作了一篇文章,结构严整,才情四溢,就是成了名的宿儒也比不上。俞慎劝他参加童子试,去考秀才。俞忱说:“我暂陪你读书、作文,只是为了替你分担一些辛苦。我自知福浅命薄,不适合求官赴试。并且一旦走上仕途,就不能不为名利得失而费尽心机,所以我不求功名。”三年后,俞慎赴京应试,再次落榜。俞忱为兄长扼腕叹息,愤愤不平地说:“榜上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艰难?我其初不愿应试,是不想为成败所困惑,所以宁肯寂寞无闻。今见大哥屡试不第,不能大展宏图。激起了我求取功名的欲望,我这十九岁的童子,也要效法骏马奔驰千里。”
俞慎听说俞忱要去应试,非常高兴,亲自把他送进考场,俞忱确实不负重望,在童子试中,连续考了县、府、道三个第一名。这使他大受鼓舞。回到家中,便与俞慎一起日夜苦读。第二年,二人参加科试,又并列府、县的冠军。由此,俞忱名声远扬,四乡的名门闺秀都争着要与他配婚,都被他一一谢绝。俞慎极力相劝,他总是说等会考结束以后再议。不久,会考完毕,崇拜他的学子们都争着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诵。他自己也认为没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没想到发榜的时候,兄弟二人都名落孙山。
听到消息的时候,二人正在饮酒。俞慎因为屡受挫折,尚能强自作欢。俞忱则受不了这意外的打击,脸色立刻大变,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扑通一声栽倒在桌下。俞慎慌忙把他扶到床上,病情已经到了垂危的程度。于是赶快把素秋叫来,俞忱睁大眼睛,断断续续对俞慎说:“我们二人虽然情同手足,但究竟不是属于一个家族。小弟已经感到不久于人世了。遗憾的是受了兄长的大恩而不能相报,素秋现已长成大人,又蒙受嫂嫂的疼爱,哥哥不如把她娶作二房吧!”公子听了,有些嗔怪地说:“我弟是在说胡话吧,如果那样做,人家一定会骂我是衣冠禽兽!”俞忱听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俞慎不惜重金为俞忱买了一副上等棺材。俞忱让人把棺材抬到自己屋里,乘人不在的时候,竭力支撑着病体,躺进了棺材里,嘱咐妹妹说:“我死后就把棺材封盖严实,不要让任何人再打开。”说罢就闭上了双目。俞慎还想跟他说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俞忱的死使俞慎非常哀伤,就象失去了亲兄弟一样。但是他对余忱的最后遗嘱有些怀疑,等到素秋刚刚离开,他就把棺材打开了。一看,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俞忱死前穿的袍服就象蝉蜕下的壳一样摆在那里,再揭去袍服一看,下面躺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蠹鱼。那蠹鱼已经疆死了。俞慎正在惊骇未定的时候,素秋走了进来。她见到这情景,不禁凄凉地说:“你们兄弟之间感情这么深厚还有什么避讳呢?他所以不让人看,不是怕兄长知道。而是耽心流传出去,小妹我在这里难以安身。”公子说:“所谓礼法应以人情而异,只要彼此有真挚的感情,即使不是同族同类又有什么关系呢?妹子难道还不相信我吗?即使对你嫂子我也不会泄露半句,你千万不要忧虑。”于是就赶快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给俞忱举行了很隆重的葬礼。
其初的时候,俞慎想把素秋许配给一个世家出身的子弟,但俞忱不同意。现在俞忱已经死了,俞慎把自己的想法跟素秋商量,素秋也不答应。俞慎说:“妹子现在已有二十岁了,女大不嫁,别人会怎样议论我呢?”素秋说:“既然这样,我就听从哥哥安排吧!但我自己知道没有享福的命,所以不想嫁给达官贵人,找一门清寒的读书人家就可以了。”俞慎说:“好吧!”消息传出不久,说媒的人接连不断地来提亲,但始终没有找到十分合适的。
俞忱死的时候,俞慎的小舅子韩荃来吊丧,曾偷眼看了素秋一眼,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她,想花钱买素秋作自己的小老婆。于是就跑去跟姐姐商量。姐姐告诫他千万不要去碰钉子,姐夫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韩荃回家以后,始终放不下这个念头。于是他就托媒人暗示俞慎,并许诺如果姐夫答应把素秋嫁给他,他就花钱买通关节,让俞慎在乡试中能够得中。公子听了果然大发雷霆,骂韩荃不是东西,并把前来说情人打了一巴掌,立即逐出门外。从此,与韩荃断绝了往来。
可巧,这时有一位尚书的孙子某甲,快要结婚的时候,未婚妻突然死了。听说素秋待嫁,也派媒人来提亲。尚书之家,门第高贵显赫,俞慎早就知道;然而俞慎还想亲自看看他的人品。于是就与媒人约定日期,让尚书的孙子自己来一趟。到了会面的日子,俞慎让人在里间挂了个门帘,让素秋躲在套间里亲自相看。
某甲来的时候,身穿裘皮大衣,骑着高头骏马,后面跟着一大帮仆从,极力向乡里炫耀自家的荣华富贵;人品看上去也很清秀文雅,有点象未出嫁的大姑娘。俞慎见了非常满意,别的人也都赞不绝口,可是素秋看了打心眼里就不乐意。俞慎不顾素秋的意愿,竟强自作主答应了这门婚事。为了把素秋的婚事办得隆重,他不惜花费重金,为素秋备办了丰盛的嫁妆。素秋一再阻止他,不要这么铺张,说只要有一个老年女仆跟她去,供她使用就可以了。可是公子不听,终于送给了素秋一份厚重的嫁礼。
素秋刚出嫁以后,夫妻生活还算和美。可是兄嫂常想念她。几乎每月都要把她接回来省亲。素秋每次回来,总是要把嫁出时带走的珠宝玉器和锦绣衣物拿回来几件,交给嫂子好好收藏。嫂子虽然不知她的用意,也姑且听从她的主张。原来,某甲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而寡母对他又过分溺爱,缺少教养,经常不务正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由于受坏人的引诱,还染上了吃、喝、嫖赌种种恶习。家传的许多诗、书、字、画以及古玩文物也都被他拿出去卖掉,还债了。而韩荃平素就跟他有些瓜葛,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经常请他吃吃喝喝,乘机向他打听家里的私事,向他提出愿意用两房姨太太和五百两金子来换素秋。某甲其初不答应,但经不住韩荃一再肯求,某甲终于动摇了,只是担心俞慎出来反对。韩荃说:“俞公子是我的至亲,素秋跟他并不是同族兄妹,只要你肯答应,生米做成了熟饭,即使他出来反对也晚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都由我一人担当。再说还有我父亲撑腰,还怕他一个俞公子不成?”于是就让两个穿着华丽、打扮娇美的姨太太出来敬酒,并对某甲说:“如果你能够践约,这两个姨太太都是你的人了。”某甲被说得晕头转向,与韩荃商定了交换日期,便离席而去。
约定的日期到了。某甲害怕韩荃有诈,晚上就跑到路上去等候。果然看见有辆马车向身边驶来,打开车帘,用灯光一照,车里坐的两个女人正是韩荃的姨太太。于是便把马车引到家中。暂且把两个女人安排到书斋里休息。韩荃派来的仆人又把五百两黄金交点清楚。某甲慌里慌张跑进内室,谎骗素秋说:“俞公子得了暴病,让你赶快回去!”素秋听了,心急如火,来不及梳妆打扮,就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
由于夜色昏黑,抢亲的马车刚刚出发就迷失了方向,觉得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可仍然没有到家。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两烛火炬迎面而来,车上的人都很高兴,以为可以向来人间清行路。不大一会儿,来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挡住了去路,那蟒蛇的眼睛有如两盏灯笼闪闪发光,车上的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把车丢在路旁,人马纷纷逃窜。第二天早晨,来抢亲的人才回到了原地,空马车还在那里扔着。他们想,素秋一定是被巨蟒吃掉了。只好悻悻地回去报告了主人,韩荃听了也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事过数日之后,俞慎派人来看素秋,才知道素秋被坏人骗走的消息,其初他并没有怀疑是素秋的丈夫干的。等到把素秋的使女唤来,细细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才觉察到某甲是素秋失踪的直接参与者。俞公子为此大为恼火,于是便向郡县府衙提起上诉。某甲听到消息,感到大祸临头,非常害怕,就跑去找韩荃想法救援。那知韩荃此时因为人财两空正在懊恼,便把他骂了一顿,赶了出去。这一下某甲傻了眼,再也想不出好办法。而这时各处衙门的差役都拿着拘捕令来抓人,他只得用行贿的办法来延缓执行的期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中的金银、珠宝和各种值钱的服装、首饰已经典卖一空。可是俞公子又在省府的按察御使衙门投诉,要求急办;郡、县府衙都接到上级的督办命令,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过这场官司,才到公堂上吐露了实情,供出了主犯韩荃。于是按察使又发下传票,让韩荃出庭作证。韩荃听说吓得胆战心惊,无法隐蔽,这才把自己的罪恶行为告诉了父亲。韩侍郎现已告老还乡,听说儿子如此横行无忌,惹下人命官司,非常气愤,便叫家人将儿子绑上交给公差。到了官府衙门韩荃交代了他与某甲偷梁换柱的戏法,说到黑夜抢亲遇蟒的细节,都认为这是胡编乱造的借遁之辞;那天晚上派去接亲的家人,一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某甲也屡受杖责之苦。幸亏韩荃的母亲,变卖田产,上下买通,才减轻刑罚,免得一死,而韩府的家人都病死在狱中。
韩荃受不了长期监禁的痛苦,愿意出一千两黄金帮助某甲,哀求俞公子撤诉。俞慎严词拒绝。某甲的母亲又请求把那两个姨太太送给俞公子,只求暂缓催逼,列为疑案,派人去慢慢访查素秋的下落;俞慎的妻子又秉承叔母之命,一天到晚地在傍边说情,许公子才勉强答应。
某甲由于平常的挥霍,再加上打官司的花销,早已家贫如洗,准备把仅剩下的一座宅院卖掉作为对俞公子的赔金。但是由于时间紧迫,一时又无人愿买,只好先把韩荃送来的两个姨太太送来,以求俞公子延缓交款的期限。
又过数日,俞公子晚上正坐在书斋里闭目养神,素秋带着一个老年女仆忽然闯了进来。俞慎惊疑地问:“原来妹子并没有遭难呀?”素秋微笑着说:“那条吓人的大蟒不过是小妹略施的一点雕虫小技。那天晚上,人们吓跑以后,我就躲到了一位秀才家里,跟他的母亲住在一起。那秀才说跟哥哥熟识,现正在门外等候。那就请他进来吧。”公子一听,仿佛喜从天降,把两只鞋子都穿错了脚,慌忙出门迎接,拿灯光一照,原来是宛平县的名士周生,二人平素就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今日相见,分外亲切,手挽着手走进书斋,给予这位老朋友以盛情款待。谈了半天话,才真正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来,那天刚刚胧明,素秋突然出现在周家的门口,周母请他进屋,询问她的来历,才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当时周生就要前来报告公子。素秋阻止了他,于是周生就让素秋跟着母亲住了下来。由于素秋聪明伶俐,又能善解人意。很得老人的欢心;老人也因为儿子至今还没婚配,就暗暗地打了素秋的主意,并且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素秋以未经兄长的允许不敢擅作主张为推辞的理由。周生也因为与俞公子有很深的交情,更不愿意在没有媒人撮合的情况下,随意成婚;于是就派人接连不断地来打听俞公子诉讼的消息。后来知道了这场官司已有人调解说情,恶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素秋才告诉周母自己要回家。周母就让儿子带着一个女仆送她,并且嘱托女仆帮助儿子向俞公子提亲。俞公子也觉得素秋在周家住了那么长的时间,彼此又互相了解,也早有促其玉成的想法,听了女仆的话,自然非常赞成,于是就与周生当面订下了这门亲事。
素秋之所以乘夜间回来,是为了避人耳目,想让俞公子得到一千两赔金之后,再说出去。可是俞公子不赞成。他说:“以前我告他们的状是因为怨气无处发泄,所以用索要赔款的办法令其倾家荡产。今天,我又看到了妹子,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来呀!”于是就立即派人去通知两个冤家,马上撤诉。
俞公子又想到,周生家境清寒,宛平县离本地路途也较远,每次送往迎来很不方便。于是就派人把周生的母亲接来,住在俞忱原来住过的那处宅院;周生也尽其所能,准备好了聘礼,请来了吹鼓手,欢欢乐乐地举行了婚礼。
婚后的某一天,嫂子给素秋开玩笑地说;“现在你有了新女婿了,与从前那个女婿的的枕席之爱,还能记得吗?”素秋笑了笑,回头看着她的丫鬟说,“你还记得吗?”嫂子被弄糊涂了,就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原来,素秋与某甲结婚之后,每天晚上,都给丫寰描一描眉,化一化妆,打发她跟某甲上床睡觉,而自己则对灯独坐,连女婿也辨不出谁是真假。嫂子听了觉得非常奇妙,要求素秋也把这种变幻魔术教给自己,素秋光笑,不说话。
第二年是全国举子进京赶考的大比之年。周生准备与俞公子一起去参加会试。素秋对周生说:“你不必去。”俞公子还是强拉着周生去了。发榜时,果然俞公子考中,而周生落榜了。从此以后,周生便有了退隐之心,第二年周母去世,周生再也没有参加会试的愿望了。
有一天,素秋忽然对嫂子说:“从前你曾经让我把变幻的魔术教给你,我本来也不愿意拿这些鬼花招去吓人,所以没有从命。今天,我就要远走高飞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现在让我把一个秘术传给你,可以避免一场兵灾之祸。”嫂子听了大吃一惊,不明白素秋说这话的原因。素秋解释说:“三年之后,这里要遭一场大难,成为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这样孤弱的女子,经受不住惊吓。我将要躲到大海之滨去过隐居的生活。大哥是个富贵场中的人,我不可能带他一起去,我只能在这里向你们告别了。”说罢,她就把避邪之术教给了嫂子。数日之后,她又把自己要走的事告诉了俞公子,俞公子再三挽留,素秋执意离去,公子哭着问她:“你究竟到何处去?”素秋一点也不透露。
这天早起,鸡刚叫头遍,素秋夫妻带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着两头毛驴走了。俞公子暗中派人尾随在他们身后,一直来到了胳州弯,只见眼前大雾漫天,挡住了视线,等到雾过天晴,尾随的人已经不知素秋的去向。
三年以后,李闯王造反,兵马进犯顺天府,许多村镇夷为废墟。俞公子的妻子韩夫人剪了一个纸人贴在大门上,闯王兵马到来的时候,看见庭院的上空云雾霭霭,有一身高丈余的天神韦驮站在云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闯兵吓得四散而逃;俞公子一家安全无恙,没有受到一点骚扰。
后来,村里有个到东海去做生意的商人,在海滨遇到一个老丈,很象跟素秋一起走的那个老仆人。奇怪的是老丈的头发和胡须都变成了黑色,商人几乎不敢相认。那老丈走到跟前停住了脚步,对他说:“我家的公子身体还好吗?请你给他捎句话:素秋姑娘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商人想问清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老丈说:“我们住得很远,很远啊!”俞公子听到这消息,又派人到这一带来查访,连一点踪迹也没有找到。
异史氏说:“文人墨客没有做官的福相,由来已久。俞忱其初的想法非常明智,可惜他不能坚持到底。他那里知道瞎眼的考官,只看重人的命相,并不看重人的才华啊!一次乡试落了榜,便默然死去,这蠹鱼一般的书痴,何等可悲!雄的想飞而夭亡,何如雌的潜伏而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