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取文章开头两字为篇名,与全文内容无关。篇中首先以问答的形式贬损了霸道,赞扬了王道,接着又论述了君主立身处世的原则。
[原文]
7.1“仲尼之门 (1) ,五尺之竖子 (2) ,言羞称乎五伯 (3) 。是何也?” 曰:“然,彼诚可羞称也。齐桓 (4) ,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则杀兄而争国 (5) ;内行则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闺门之内,般乐、奢汏 (6) ,以齐之分 奉之而不足;外事则诈邾、袭莒 (7) ,并国三十五 (8) 。其事行也若是其险污、 淫汏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注释]
(1)《集解》“门”下有“人”字,据《文选・陈情事表》“内无应门五尺之僮”注引文删。(2) 尺:战国时一尺合今 0.231 米。(3)五伯:见 11.4 注(5)。(4)齐桓:齐桓公,姜姓,名小白,齐国国 君,公元前 685—前 643 年在位,他任用管仲为相,实行改革,使齐国国富兵强,成为春秋时期第一 个霸主。(5)则:表示对比的连词。杀兄而争国:公元前 686 年,齐将乱,管仲、召忽奉公子纠出奔鲁 国,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国,齐襄公被杀。次年,小白先入齐国立为桓公,大败鲁军,并命令鲁 国杀死哥哥公子纠。(6)般( 盘):大乐。汏(太):见 6.11 注(6)。(7)邾(zh&朱):古国 名,即“邹”,在今山东邹县一带。莒(j(举):古国名,在今山东莒县一带。袭莒:指桓公与管仲 谋伐莒国之事,见《管子・小问》、《吕氏春秋・重言》、《韩诗外传》卷四。(8)并国三十五:据《春 秋》、《左传》、《公羊传》,齐桓公二年(公元前 684 年)灭谭,五年(公元前 681 年)灭遂,四 十三年(公元前 643 年)灭项,共侵伐他国二十余次,其余不详。这“三十五”当为虚数,非实指。 《韩非子・有度》说“齐桓公并国三十”。
[译文]
“仲尼的门下,五尺高的童子,说起话来都以称道五霸为羞耻。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是的,因为那五霸的确不值得称道。齐桓公,是五霸中最负 盛名的,但拿他过去的事情来说,便是杀了他的哥哥来争夺国家的政权;拿 他在家庭内部的行为来说,姑姑、姐姐、妹妹中没出嫁的有七个,在宫门之 内,他纵情作乐、奢侈放纵,用齐国税收的一半供养他还不够;拿对外事务 来说,他欺骗邾国、袭击莒国,吞并国家三十五个。他的所作所为像这样的 险恶肮脏、放荡奢侈,他怎么能够在伟大的孔圣人门下得到称道呢?”
[原文]
7.2“若是而不亡,乃霸,何也?”曰:“於乎 (1) !夫齐桓公有天下之大节焉,夫孰能亡之?倓然见管仲之 能足以托国也 (2) ,是天下之大知也。安忘其怒,出忘其雠 (3) ,遂立以为仲父, 是天下之大决也。立以为仲父,而贵戚莫之敢妒也;与之高、国之位 (4) ,而 本朝之臣莫之敢恶也 (5) ;与之书社三百 (6) , 而富人莫之敢距也 (7) ; 贵贱长少, 秩秩焉,莫不从桓公而贵敬之;是天下之大节也。诸侯有一节如是,则莫之 能亡也;桓公兼此数节者而尽有之,夫又何可亡也?其霸也,宜哉!非幸也, 数也。”
[注释]
(1)於(乌)乎:同“呜呼”。(2)倓(谈)然:形容安然不疑。管仲:名夷吾,字仲,是 春秋初期具有法家思想的政治家,他开始侍奉公子纠出奔鲁国,公子纠争位失败被杀后,他由鲍叔牙推荐当了齐桓公的相,他辅助桓公成就了霸业,桓公尊他为“仲父”。(3)忘其雠:公元前 686 年齐襄 公被杀后,小白(齐桓公)于次年自莒回国,鲁国也派兵送公子纠回国争位,并派管仲带兵去拦击小 白,管仲射中小白的带钩,小白假装死去而逃脱回国,但小白立为桓公后不记此仇,仍任用管仲为相。 (4)高、国:高氏、国氏,是齐国两大贵族,世代都是齐国的上卿,地位十分尊贵。(5)本朝:朝廷。 朝廷是立国之本,故称“本朝”。(6)书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个里,每个里分别立社。把社内人口登 录在簿册上,称为书社,因而“书社”指按社登记入册的人口与土地。(7)距:通“拒”。
[译文]
“像这样却没灭亡,竟然还称霸,为什么呢?”答道: “哎呀!那齐桓公掌握了治理天下的重要关键,谁还能灭掉他呢? 他坚定不疑地预见到管仲的才能完全可以把国家托付给他,这是天下最大的 明智。安定后忘掉了自己危急时的愤怒,逃出险境后就忘掉了自己对管仲的 仇恨,最终把管仲尊称为仲父,这是天下最大的决断。把管仲尊称为仲父, 而国君的内外亲族没有人敢嫉妒他;给他高氏、国氏那样的尊贵地位,而朝 廷上的大臣没有谁敢怨恨他;给他按社登记入册的人口和土地三百社,而富 人没有谁敢与他为敌;高贵的、卑贱的、年长的、年轻的,都秩序井然地, 没有谁不顺从桓公去尊敬他;这些都是治理天下的重要关键。诸侯只要掌握 了像这样的一个关键,就没有人能灭掉他;桓公全部掌握了这几个关键,又 怎么可能被灭掉呢?他称霸诸侯,是理所当然的啊!并不是侥幸,而自有其 必然性。”
[原文]
7.3“然而仲尼之门 (1) ,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是何也?” 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 (2) ,非服人之心也; 乡方略、审劳佚、畜积、修斗而能颠倒其敌者也 (3) ,诈心以胜矣。彼以让饰 争、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注释]
(1)《集解》“门”下有“人”字,据《文选・陈情事表》“内无应门五尺之僮”注引文删。(2) 綦( 齐),极。文理:区别等级的礼议制度,参见 1.8 注(8)、19.9。(3)乡:通“向”,趋向,追 求。佚:通“逸”。畜:通“蓄”。
[译文]
“然而仲尼的门下,五尺高的童子,说起话来都以称道五霸为羞耻。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是的,因为五霸没有把政治教化作为立国之本,没有达到最 崇高的讲求礼义的政治境界,没有健全礼仪制度,没有使人心悦诚服;他们 只是些注重方法策略、注意使民众有劳有逸、积蓄财物、加强战备因而能颠 覆打败其敌人的人,是依靠诡诈的心计来取胜的。他们是以谦让来掩饰争夺、 依靠仁爱之名来追求实利的人,是小人中的佼佼者,他们怎么能够在伟大的 孔圣人门下得到称道呢?”
[原文]
7.4“彼王者则不然。致贤而能以救不肖,致强而能以宽弱,战必能殆之 而羞与之斗;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 (1) ,而暴国安自化矣 (2) ;有灾缪者 (3) ,然 后诛之。故圣王之诛也,綦省矣。文王诛四 (4) ,武王诛二 (5) ,周公卒业 (6) , 至于成王则安以无诛矣 (7) 。故道岂不行矣哉?文王载 (8) ,百里地而天下一; 桀、纣舍之,厚于有天下之势而不得以匹夫老。故善用之,则百里之国足以 独立矣;不善用之,则楚六千里而为雠人役 (9) 。故人主不务得道而广有其势,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1)委( 威)然:安祥的样子。《灵枢经・通天》:“阴阳和平主人,其状委委然。”(2) 安:语助词。(3)缪(谬):通“谬”。(4)文王:见 5.4 注(2)。文王诛四:文王曾讨伐犬戎、密 须国、耆国、讎国、崇国(见《史记・周本纪》),本文说“诛四”,可能不包括犬戎。(5)武王:见 4.12 注(12)。武王诛二:周武王灭掉商王朝后斩纣头、杀妲己(见《史记・殷本纪》)。(6)周公: 见 5.4 注(3)。业:指王业,即平定天下而称王的大业。周公卒业:周公辅佐武王灭商后,又平定了三 监的反叛(参见 8.1 注(4)),讨伐了淮夷、商奄,巩固了周王朝的统治。(7)成王:周武王的儿子, 姓姬,名诵。武王死时,他年幼,由叔父周公旦摄政,后来成王年长,周公旦归政于他。安:语助词。 以:衍文。27.68 无“以”字。(8)载:行。“载”下当有“之”字,指“道”。(9)雠人:仇敌,此 指秦国。楚怀王困死于秦,其子楚顷襄王又受制于秦国,因此楚以秦为仇人。
[译文]
“那些称王天下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自己极其贤能,能够去救助不贤 的国君;自己极其强大,能够宽容弱国;打起仗来一定能够使对方危亡,而 耻于和他们进行战斗;安详地制定了礼仪制度并把它们昭示于天下,而暴虐 的国家就自然转变了;如果还有祸国殃民、谬误乖戾的,然后再去谴责惩罚 他。所以圣明帝王的责罚,是极少的。周文王只讨伐了四个国家,周武王只 诛杀了两个人,周公旦完成了称王天下的大业,到了周成王的时候就没有杀 伐了。那礼义之道难道就不能实行了么?文王实行了礼义之道,虽然只占有 百里见方的国土,但天下被他统一了;夏桀、商纣王抛弃了礼义之道,虽然 实力雄厚得掌握了统治天下的权力,却不能像平民百姓那样活到老。所以善 于利用礼义之道,那么百里见方的国家完全可以独自存在下去了;不善于利 用礼义之道,那么就是像楚国那样有了六千里见方的国土,也还是被仇敌所 役使。所以,君主不致力于掌握礼义之道而只求扩展他的势力,这就是他危 亡的原因啊。”
[原文]
7.5 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主尊贵之,则恭敬而僔 (1) ;主信爱之, 则谨慎而嗛 (2) ;主专任之,则拘守而详;主安近之,则慎比而不邪 (3) ;主疏 远之,则全一而不倍;主损绌之 (4) ,则恐惧而不怨;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忘 处谦 (5) ;任重而不敢专;财利至,则言善而不及也,必将尽辞让之义然后受; 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施广,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 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是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也。虽 在贫穷徒处之势,亦取象于是矣,夫是之谓吉人 (6) 。《诗》曰 (7) :“媚兹一 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 (8) ,昭哉嗣服 (9) !”此之谓也。
[注释]
(1)僔( 撙):同“撙”,抑制。(2)嗛:同“谦”。(3)慎:通“顺”。(4)损:贬损,指降 职。绌:通“黜”,罢免。(5)谦:通“嫌”。(6)吉人:指道德高尚而有地位的君子。参见 5.3。(7) 引诗见《诗・大雅・下武》。诗句原歌颂武王能继承先人的事业,这里引用它,是说明臣对于君,应 像武王继承祖先的事业那样竭尽忠诚。(8)言:语助词。(9)服:事,指文王伐纣的事业。
[译文]
保持尊宠、守住官位、终身不被人厌弃的方法是:君主尊敬重视你,你 就恭敬而谦退;君主信任喜爱你,你就谨慎而谦虚;君主一心一意任用你, 你就谨慎守职而详明法度;君主喜欢亲近你,你就依顺亲附而不邪恶;君主 疏远你,你就全心全意专一于君主而不背叛;君主贬损罢免你,你就恐惧而不埋怨;地位高贵时,不奢侈过度;得到君主信任时,不忘记避嫌疑;担负 重任时,不敢独断专行;财物利益来临时,而自己的善行还够不上得到它, 就一定要尽到了推让的礼节后再接受;幸福之事来临时就安和地去对待它, 灾祸之事来临时就冷静地去处理它;富裕了就广泛施舍,贫穷了就节约费用; 能上、能下,可富、可贫,可以杀身成仁却不可以被驱使去做奸邪的事;这 些就是保持尊宠、守住官位、终身不被人厌弃的方法。即使处在贫穷孤立的 境况下,也能按照这种方法来立身处世,那就可称为吉祥之人。《诗》云: “可爱武王这个人,顺应祖先的德行。永远想着要孝敬,继承父业多修明!” 说的就是这种人啊。
[原文]
7.6 求善处大重 (1) 、理任大事 (2) 、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莫 若好同之,援贤博施,除怨而无妨害人。能耐任之 (3) ,则慎行此道也;能而 不耐任,且恐失宠,则莫若早同之,推贤让能,而安随其后。如是,有宠则 必荣,失宠则必无罪。是事君者之宝而必无后患之术也。故知者之举事也, 满则虑嗛,平则虑险,安则虑危,曲重其豫,犹恐及其祸,是以百举而不陷 也。孔子曰:“巧而好度,必节 (4) ;勇而好同,必胜;知而好谦,必贤。” 此之谓也。愚者反是:处重擅权,则好专事而妒贤能,抑有功而挤有罪,志 骄盈而轻旧怨;以吝啬而不行施道乎上 (5) ,为重招权于下以妨害人。虽欲无 危,得乎哉?是以位尊则必危,任重则必废,擅宠则必辱,可立而待也,可 炊而傹也 (6) 。是何也?则堕之者众而持之者寡矣 (7) 。
[注释]
(1)重:权,此指重要的官位。(2)理:顺(参见《广雅・释诂》)。(3)耐(能):通“能”, 能够。(4)节:即 2.2“由礼则和节”之“节”,适当、适度的意思。(5)吝:《集解》作“■”,据 宋浙本改。(6)傹:通“竟”,完毕。(7)堕( 灰):同“隳”,毁。
[译文]
寻求妥善地身居要位、顺利地担任要职、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独自拥 有君主的恩宠、一定不会有后患的方法是:最好和君主同心同德,引进贤人, 广泛地施舍,打消对别人的怨恨,不去妨害别人。自己的能力能够担负起这 重大的职务,那就谨慎地奉行上述这种方法;自己的能力如果不能够胜任这 一职务,而且怕因此而失去君主对自己的宠爱,那就不如及早和君主同心同 德,推荐贤人,把职务让给能人,而自己则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后。像这样, 拥有了君主的恩宠就一定会荣耀,失去了君主的宠爱也一定不会遭罪。这是 侍奉君主者的法宝,也就是一定没有后患的方法。所以明智的人办事的时候, 圆满时考虑不足,顺利时考虑艰难,安全时考虑危险,周到地从多方面加以 防范,仍然怕遭到祸害,所以办了上百件事也不会失误。孔子说:“灵巧而 又爱好法度,就一定能做得恰到好处;勇敢而又喜欢和别人同心协力,就一 定能胜利;聪明而又喜欢谦虚,就一定会有德才。”说的就是这种道理。愚 蠢的人与此相反:他们身居要职独揽大权时,就喜欢独自处理政事而嫉妒贤 能的人,压制有功的人而排挤打击有罪过的人,内心骄傲自满而轻忽与自己 有旧怨的人,因为吝啬而不在上实行施舍之道,为了抬高自己而在下面招揽 权力以致妨害了别人。这种人虽然指望平安无事,办得到吗?因此,他们虽 然官位高贵却一定会有危险,虽然职务重要却一定会被罢免,虽然独受宠爱 却一定会遭到耻辱,这种后果稍立片刻就可以等到,烧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 了。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毁害他的人多而扶持他的人少啊。
[原文]
7.7 天下之行术,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 (1) 。立隆而勿贰也,然 后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统之,慎谨以行之,端悫以守之,顿穷则从之,疾力 以申重之;君虽不知,无怨疾之心;功虽甚大,无伐德之色;省求多功,爱 敬不倦。如是,则常无不顺矣。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夫是之谓天 下之行术。
[注释]
(1)仁:通“人”。
[译文]
在天下处处能行得通的办法,用它来侍奉君主就一定会通达,用它来做 人就必定会圣明。确立崇高的礼义而不三心两意,然后用恭敬的态度来引导 它,用忠信来统率它,小心谨慎地实行它,端正诚实地保护它,困厄的时候 就顺从它,并努力来反复强调它;君主即使不了解、重用自己,也没有怨恨 的心情;功劳即使很大,也没有夸耀自己功德的脸色;少提要求而多立功劳, 敬爱君主永不厌倦。像这样,那就永远没有不顺利的时候了。用它来侍奉君 主就一定会通达,用它来做人就一定会圣明,这就叫做天下处处行得通的办 法。
[原文]
7.8 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事贤,是天下之通义也。有人也,势不在人 上,而羞为人下,是奸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奸心,行不免乎奸道,而求有君 子、圣人之名,辟之 (1) ,是犹伏而咶天、救经而引其足也 (2) ,说必不行矣, 俞务而俞远 (3) 。故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注释]
(1)辟:通“譬”,譬喻。(2)咶(氏):通“舐”。(3)俞:通“愈”。
[译文]
年轻的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侍奉高贵的,不贤的侍奉贤能的,这是天下 的普遍原则。有的人,地位不在别人之上,却羞于处在人下,这是奸邪的人 的想法。思想上没有除掉邪念,行动上没有离开邪道,却想要享有君子、圣 人的名声,拿它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趴在地上去舔天、挽救上吊的人却拉 他的脚,这是一定行不通的,越是用力从事就离目标越远。所以君子在时势 需要自己屈从忍耐时就屈从忍耐、在时势容许自己施展抱负时就施展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