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恶第二十三

类别:子部 作者:刘向 编 书名:荀子

    [题解]

    本篇旨在批判孟子的性善论,阐明自己关于人性邪恶的社会观。“性恶 论”是荀子思想中最著名的观点,也是其政治思想的基石。文章先从人的物 质欲望和心理要求出发,论证了“人之性恶”的道理。为了改变人性之恶, 他一方面特别强调后天的教育和环境的影响,主张“求贤师”、“择良友”; 另一方面则特别强调政治的作用,提出了“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 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的政治主张。总之,荀子认为“人之性 恶”,其宗旨则在于以道德的、政治的手段去改恶为善。

    [原文]

    23.1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译文]

    人的本性是邪恶的,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是人为的。

    [原文]

    23.2 今人之性 (1) ,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 疾恶焉 (2) ,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 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3) 。然则从人之性 (4) ,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 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 (5) ,然后出于辞让, 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今:犹“夫”,发语词。参见 《古书虚字集释》。下文多此种用法,不再注。(2)疾:通“嫉”,嫉妒。(3)文理:见 7.3 注(2)。(4)从:通“纵”。(5)道:同“导”。

    [译文]

    人的本性,一生下来就有喜欢财利之心,依顺这种人性,所以争抢掠夺 就产生而推辞谦让就消失了;一生下来就有妒忌憎恨的心理,依顺这种人性, 所以残杀陷害就产生而忠诚守信就消失了;一生下来就有耳朵、眼睛的贪欲, 有喜欢音乐、美色的本能,依顺这种人性,所以淫荡混乱就产生而礼义法度 就消失了。这样看来,放纵人的本性,依顺人的情欲,就一定会出现争抢掠 夺,一定会和违犯等级名分、扰乱礼义法度的行为合流,而最终趋向于暴乱。 所以一定要有了师长和法度的教化、礼义的引导,然后人们才会从推辞谦让 出发,遵守礼法,而最终趋向于安定太平。由此看来,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 很明显了,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3 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 (1) ,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 (2) 。今人 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 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 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3) ,以扰化人之情性 而导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 (4) 。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 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5)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 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枸(钩):通“钩”,弯曲。檃栝(隐括):竹木的整形工具。烝(蒸): 同“蒸”,用蒸气加热,这是为了使被矫正的木材柔软以便矫正。(2)金:金属之器,指有锋刃的武器 或工具。砻(龙):磨。厉:同“砺”,磨。(3)饰:通“饬”,整治。(4)使:《集解》作“始”, 据宋浙本改。(5)睢:《集解》作“雎”,据宋浙本改。

    [译文]

    所以弯曲的木料一定要依靠整形器进行薰蒸、矫正,然后才能挺直;不 锋利的金属器具一定要依靠磨砺,然后才能锋利。人的本性邪恶,一定要依 靠师长和法度的教化才能端正,要得到礼义的引导才能治理好。人们没有师 长和法度,就会偏邪险恶而不端正;没有礼义,就会叛逆作乱而不守秩序。 古代圣明的君王认为人的本性是邪恶的,认为人们是偏邪险恶而不端正、叛 逆作乱而不守秩序的,因此给他们建立了礼义、制定了法度,用来强制整治 人们的性情而端正他们,用来驯服感化人们的性情而引导他们。使他们都能 从遵守秩序出发、合乎正确的道德原则。现在的人,能够被师长和法度所感 化,积累文献经典方面的知识、遵行礼义的,就是君子;纵情任性、习惯于 恣肆放荡而违反礼义的,就是小人。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很 明显了,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4 孟子曰 (1) :“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 (2) ,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 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 (3) 。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 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 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 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

    [注释]

    (1)孟子:即孟轲,见 6.7 注(7)。这里的引语,不见于今本《孟子》。《孟子・告子上》说: “人无有不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旨意与此相似。(2)及:达到,够。(3)事: 从事,做,人为。

    [译文]

    孟子说:“人们要学习的,是那本性的善良。”我说:这是不对的。这是还没有能够了解人的本性,而且也不明白人的 先天本性和后天人为之间的区别的一种说法。大凡本性,是天然造就的,是 不可能学到的,是不可能人为造作的。礼义,才是圣人创建的,是人们学了 才会、努力从事才能做到的。人身上不可能学到、不可能人为造作的东西, 叫做本性;人身上可以学会、可以通过努力从事而做到的,叫做人为;这就 是先天本性和后天人为的区别。那人的本性,眼睛可以用来看,耳朵可以用 来听。那可以用来看东西的视力离不开眼睛,可以用来听声音的听力离不开 耳朵。眼睛的视力和耳朵的听力不可能学到是很清楚的了。

    [原文]

    23.5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 (1) 。”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 (2) ,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 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 (3) 。故曰目明而耳聪 也 (4) 。

    [注释]

    (1)将:犹“必”。一说“故”下当有“恶”字。一说上句“性善”当作“性恶”。(2)资:资 质,指所谓天生的才能、性情。(3)使:犹“夫”,提示之词,参见《古书虚字集释》。(4)“所谓性 善者……故曰目明而耳聪也”一段据文义当在“若是则过矣”之后,今译文移正。

    [译文]

    孟子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他们的作恶一定都是丧失了他们的本性的缘故啊。”

    我说:像这样来解释就错了。孟子所谓本性善良,是指不离开他的素质 而觉得他很美,不离开他的资质而觉得他很好。那天生的资质和美的关系、 心意和善良的关系就像那可以看东西的视力离不开眼睛、可以听声音的听力 离不开耳朵一样罢了。所以说资质的美和心意的善良就像眼睛的视力和耳朵 的听力一样。如果人的本性生来就脱离他的素质、脱离他的资质,一定会丧 失它的美和善良,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很明显了。

    [原文]

    23.6 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 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 (1) ,将有所代也。夫 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 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 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劳”下承上省“见长”两字。

    [译文]

    人的本性,饿了想吃饱,冷了想穿暖,累了想休息,这些就是人的情欲 和本性。人饿了,看见父亲兄长而不敢先吃,这是因为要有所谦让;累了, 看见父亲兄长而不敢要求休息,这是因为要有所代劳。儿子对父亲谦让,弟 弟对哥哥谦让;儿子代替父亲操劳,弟弟代替哥哥操劳;这两种德行,都是 违反本性而背离情欲的,但却是孝子的原则、礼义的制度。所以依顺情欲本 性就不会推辞谦让了,推辞谦让就违背情欲本性了。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 性邪恶就很明显了,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7 问者曰:“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 (1) 。故陶人埏 埴而为器 (2) ,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 (3) ,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 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 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 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 (4) ,是皆生于人之情 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 (5) 。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 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 (6) 。故圣人化性而起伪, 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 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夫好利而 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 (7) ,好利而欲 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 (8) ;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故顺情 性,则弟兄争矣;化礼义,则让乎国人矣。

    [注释]

    (1)故:通“固”,本来,原先。(2)故:犹“夫”。埏(sh1 n 山):以水和土并揉捏捶击。埴 (zh0 直):细密的黄粘土。(3)“工人”宜作“陶人”。(4)肤理:皮肤的纹理。人劳苦则皮肤粗糙 干裂,所以“好愉佚”。佚:同“逸”,安闲。(5)然:形成(参见《广雅・释诂》)。待:通“恃”。 事:从事。(6)性伪之所生:“性”之所生,即“目好色”等等;“伪”之所生,即礼义、法度、器物 等等。其不同之征:生于“性”之征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生于“伪”之征是“感而不能 然、必且待事而后然”。(7)且:犹“若”,参见《古书虚字集释》。(8)拂:违戾,不顺。

    [译文]

    有人问:“人的本性是邪恶的,那么礼义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呢?” 我回答他说:所有的礼义,都产生于圣人的人为努力,而不是原先产生 于人的本性。制作陶器的人搅拌揉打粘土而制成陶器,那么陶器产生于陶器 工人的人为努力,而不是原先产生于人的本性。木工砍削木材而制成木器, 那么木器产生于工人的人为努力,而不是原先产生于人的本性。圣人深思熟 虑、熟悉人为的事情,从而使礼义产生了、使法度建立起来了,那么礼义法 度便是产生于圣人的人为努力,而不是原先产生于人的本性。至于那眼睛爱 看美色,耳朵爱听音乐,嘴巴爱吃美味,内心爱好财利,身体喜欢舒适安逸, 这些才都是产生于人的本性的东西,是一有感觉就自然形成、不依赖于人为 的努力就会产生出来的东西。那些并不由感觉形成、一定要依靠努力从事然 后才能形成的东西,便叫做产生于人为。这便是先天本性和后天人为所产生 的东西及其不同的特征。圣人改变了邪恶的本性而作出了人为的努力,人为 的努力作出后就产生了礼义,礼义产生后就制定了法度。那么礼义法度这些 东西,便是圣人所创制的了。圣人和众人相同而跟众人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是先天的本性;圣人和众人不同而又超过众人的地方,是后天的人为努力。 那爱好财利而希望得到,这是人的本性。假如有人弟兄之间要分财产而依顺 爱好财利而希望得到的本性,那么兄弟之间也会反目为仇、互相争夺了;如 果受到礼义规范的教化,那就会推让给国内所有的人了。所以依顺本性,那 就兄弟相争;受到礼义教化,那就会推让给国内所有的人了。

    [原文]

    23.8 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 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 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今人之性,固无礼义, 故强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然则性而已 (1) ,则人 无礼义,不知礼义。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然则性而已,则悖乱在 己。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性:《集解》作“生”据世德堂本改。下文“然则性而已”句同。

    [译文]

    一般地说,人们想行善,正是因为其本性邪恶的缘故。那微薄的希望丰 厚,丑陋的希望美丽,狭窄的希望宽广,贫穷的希望富裕,卑贱的希望高贵, 如果本身没有它,就一定要向外去追求;所以富裕了就不羡慕钱财,显贵了 就不羡慕权势,如果本身有了它,就一定不会向外去追求了。由此看来,人 们想行善,实是因为其本性邪恶的缘故。人的本性,本来是没有什么礼义观 念的,所以才努力学习而力求掌握它;本性是不懂礼义的,所以才开动脑筋 而力求了解它。那么如果只有本性,人就不会有礼义,就不会懂得礼义。人 没有礼义就会混乱无序,不懂礼义就会悖逆不道。那么如果人只有本性,在他身上就只有逆乱了。由此看来,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很明显了,他们那些 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9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 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已。今诚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则有恶用圣王、恶用 礼义矣哉 (1) ?虽有圣王礼义,将曷加于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恶。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 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 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当试去君上之势 (2) ,无礼义之化, 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 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 (3) ,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用此观之,然则 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有:通“又”。恶(乌):哪里。(2)当试:与“尝试”、“当使”相通,等于说“倘使”、 “倘若”。(3)哗:当作“跨”,犹据,言众者据寡者之上而使之出己之下(刘师培说)。

    [译文]

    孟子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我说:这不对。凡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所谓的善良,是指端正顺理安 定有秩序;所谓的邪恶,是指偏邪险恶悖逆作乱。这就是善良和邪恶的区别。 果真认为人的本性本来就是端正顺理安定守秩序的吧,那么又哪里用得着圣 明的帝王、哪里用得着礼义了呢?即使有了圣明的帝王和礼义,在那端正顺 理安定守秩序的本性上又能增加些什么呢?其实并不是这样,人的本性是邪 恶的。古代的圣人认为人的本性是邪恶的,认为人们是偏邪险恶而不端正、 悖逆作乱而不守秩序的,所以给他们确立了君主的权势去统治他们,彰明了 礼义去教化他们,建立起法治去管理他们,加重刑罚去限制他们,使天下人 都从遵守秩序出发、符合于善良的标准。这就是圣明帝王的治理和礼义的教 化。如果抛掉君主的权势,没有礼义的教化,废弃法治的管理,没有刑罚的 制约,站在一边观看天下民众的相互交往;那么,那些强大的就会侵害弱小 的而掠夺他们,人多的就会欺凌人少的而压制他们,天下人悖逆作乱而各国 互相灭亡的局面不等片刻就会出现了。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 很明显了,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10 故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 (1) ;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凡论者, 贵其有辨合、有符验 (2) 。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今孟子曰 “人 之性善”,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 矣哉?故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故檃栝 之生,为枸木也;绳墨之起,为不直也;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用此 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节:验。(2)辨:通“别”,即“别券”,或称“傅别”,是古代的一种凭证,将一券剖分 为两半而成,故称“别券”,双方各执一半(一“别”)为据,验证时将两“别”相合,即可定其真 伪。它与如今凭骑缝章核对的票据原理相似。符:见 8.18 注(19)。

    [译文]

    善于谈论古代的人,一定对现代有验证;善于谈论天的人,一定对人事 有应验。凡是议论,可贵的在于像契券般可核对、像信符般可检验。所以坐 着谈论它,站起来就可以部署安排,推广出去就可以实行。现在孟子说“人 的本性善良”,没有与它相契合的证据及可以验证的凭据,坐着谈论它,站 起来不能部署安排,推广出去不能实行,这难道不是错得很厉害了吗?认为 人的本性善良,那就会摒除圣明的帝王、取消礼义了;认为人的本性邪恶, 那就会拥护圣明的帝王、推崇礼义了。整形器的产生,是因为有弯曲的木料; 墨线墨斗的出现,是因为有不直的东西;置立君主,彰明礼义,是因为人的 本性邪恶。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很明显了,他们那些善良的 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11 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者, 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 合于善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译文]

    笔直的木材不依靠整形器就笔直,因为它的本性就是笔直的。弯曲的木 材一定要依靠整形器进行薰蒸矫正然后才能挺直,因为它的本性不直。人的 本性邪恶,一定要依靠圣明帝王的治理、礼义的教化,然后才能都从遵守秩 序出发、合乎善良的标准。由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就很明显了, 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12 问者曰:“礼义积伪者 (1) ,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 应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 (2) ?工 人斲木而生器,然则器木岂工人之性也哉 (3) ?夫圣人之于礼义也,辟亦陶埏 而生之也 (4) ,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 桀、跖 (5) ,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今将以礼义积伪为人之性 邪,然则有易贵尧、禹 (6) ,曷贵君子矣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 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生之也。用 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所贱于桀、跖、小人者,从其性, 顺其情,安恣睢 (7) ,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1)礼义积伪:使积伪为礼义。“礼义”用作使动词。参见注(2)、(3)。(2)瓦埴:使埴为瓦。 “瓦”用作使动伺。(3)器木:使木为器。 “器”用作使动词。(4)辟:通“譬”。亦: 《集解》作“则”, 据宋浙本改。(5)尧:见 2.2 注(4)。舜:见 3.1 注(10)。桀、跖:见 1.14 注(3)。(6)有:通“又”。 禹:见 2.2 注(4)。(7)睢:《集解》作“雎”,据宋浙本改。

    [译文]

    有人问:“积累人为因素而制定成礼义,这也是人的本性,所以圣人才能创造出礼义来啊。”回答他说:这不对。制作陶器的人搅拌揉打粘土而生产出瓦器,那么把 粘土制成瓦器难道就是陶器工人的本性么?木工砍削木材而造出器具,那么 把木材制成器具难道就是木工的本性么?圣人对于礼义,打个比方来说,也 就像陶器工人搅拌揉打粘土而生产出瓦器一样,那么积累人为因素而制定成 礼义,难道就是人的本性了么?凡是人的本性,圣明的尧、舜和残暴的桀、 跖,他们的本性是一样的;有道德的君子和无行的小人,他们的本性是一样的。如果要把积累人为因素而制定成礼义当作是人的本性吧,那么又为什么 要推崇尧、禹,为什么要推崇君子呢?一般说来,人们所以要推崇尧、禹、 君子,是因为他们能改变自己的本性,能作出人为的努力,人为的努力作出 后就产生了礼义;既然这样,圣人对于积累人为因素而制定成礼义,也就像 陶器工人搅拌揉打粘土而生产出瓦器一样。由此看来,那么积累人为因素而 制定成礼义,哪里是人的本性呢?人们所以要鄙视桀、跖、小人,是因为他 们放纵自己的本性,顺从自己的情欲,习惯于恣肆放荡,以致做出贪图财利 争抢掠夺的暴行来。所以人的本性邪恶是很明显的了,他们那些善良的行为 则是人为的。

    [原文]

    23.13 天非私曾、骞、孝己而外众人也 (1) ,然而曾、骞、孝己独厚于孝 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礼义故也 (2) 。天非私齐、鲁之民而外秦 人也,然而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父者 (3) ,何也? 以秦人之从情性、安恣睢、慢于礼义故也 (4) ,岂其性异矣哉?

    [注释]

    (1)曾、骞:指曾参(身)、闵子骞,都是孔子的学生,以孝著名。孝己:殷高宗的长子, 也以孝著名。“己”字《集解》作“已”,据宋浙本改,下同。(2)綦(其):极。(3)具:当为“共” 字之误。“共”通“恭”。“孝恭”承“父子之义”而言。父:当为“文”字之误。“文”指有礼节 (参见 1.8 注(8))。“敬文”承“夫妇之别”而言。(4)睢:《集解》作“雎”,据宋浙本改。

    [译文]

    上天并不是偏袒曾参、闵子骞、孝己而抛弃众人,但是唯独曾参、闵子 骞、孝己丰富了孝道的实际内容而成全了孝子的名声,为什么呢?因为他们 竭力奉行礼义的缘故啊。上天并不是偏袒齐国、鲁国的人民而抛弃秦国人, 但是在父子之间的礼义、夫妻之间的分别上,秦国人不及齐国、鲁国的孝顺 恭敬、严肃有礼,为什么呢?因为秦国人纵情任性、习惯于恣肆放荡而怠慢 礼义的缘故啊,哪里是他们的本性不同呢?

    [原文]

    23.14“‘涂之人可以为禹 (1) 。’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 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 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以 仁义法正为固无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则唯禹不知仁义法正、不能仁义法正也 (2) 。将使涂之人固无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而固无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邪, 然则涂之人也,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义,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不然。今涂 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可 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 本夫仁义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 (3) ,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术 为学 (4) ,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 (5) ,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 于天地矣 (6) 。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

    [注释]

    (1)涂:通“途”。涂之人:路上的人,指普通老百姓。参见 8.22 注(2)。禹:指圣贤之人。(2) 唯:通“雖”。(3)本:掌握。夫:那。可知之理、可能之具:当作“可知、可能之理”。(4)伏:通 “服”。(5)加日:累日。县:同“悬”,维系。(6)参:见 8.21 注(4)。

    [译文]

    “路上的普通人可以成为禹。这话怎么解释呢?”回答说:一般说来,禹之所以成为禹,是因为他能实行仁义法度。既然 这样,仁义法度就具有可以了解、可以做到的性质,而路上的普通人,也都 具有可以了解仁义法度的资质,都具有可以做到仁义法度的才具;既然这样, 他们可以成为禹也就很明显了。如果认为仁义法度本来就没有可以了解、可 以做到的性质,那么,即使是禹也不能了解仁义法度、不能实行仁义法度了。 假如路上的人本来就没有可以了解仁义法度的资质,本来就没有可以做到仁 义法度的才具吧,那么,路上的人将内不可能懂得父子之间的礼义,外不可 能懂得君臣之间的准则了。实际上不是这样。现在路上的人都是内能懂得父 子之间的礼义,外能懂得君臣之间的准则,那么,那些可以了解仁义法度的 资质、可以做到仁义法度的才具,存在于路上的人身上也就很明显的了。现 在如果使路上的人用他们可以了解仁义的资质、可以做到仁义的才具,去掌 握那具有可以了解、可以做到的性质的仁义,那么,他们可以成为禹也就很 明显的了。现在如果使路上的人信服道术进行学习,专心致志,思考探索仔 细审察,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积累善行而永不停息,那就能通于神明,与天 地相并列了。所以圣人,是一般的人积累善行而达到的。

    [原文]

    23.15 曰:“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 (1) 。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 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 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 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 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 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 其不可以相为明矣。

    [注释]

    (1)使:迫使,指由别人迫使他去做到。

    [译文]

    有人说: “圣人可以通过积累善行而达到,但是一般人都不能积累善行,为什么呢?”回答说:可以做到,却不可强使他们做到。小人可以成为君子而不肯做 君子,君子可以成为小人而不肯做小人。小人和君子,未尝不可以互相对调 着做,但是他们没有互相对调着做,是因为可以做到却不可强使他们做到啊。 所以,路上的普通人可以成为禹,那是对的;路上的人都能成为禹,就不一 定对了。虽然没有能成为禹,但并不妨害可以成为禹。脚可以走遍天下,但 是还没有能走遍天下的人。工匠、农夫、商人,未尝不可以互相调换着做事, 但是没有能互相调换着做事。由此看来,可以做到,不一定就能做到;即使 不能做到,也不妨害可以做到。那么,能够不能够与可以不可以,它们的差 别是很大的了,他们不可以互相对调也是很清楚的了。

    [原文]

    23.16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 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 者为不然。”

    [译文]

    尧问舜说:“人之常情怎么样?”舜回答说:“人之常情很不好,又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儿女,对父母的 孝敬就减弱了;嗜好欲望满足了,对朋友的守信就减弱了;爵位俸禄满意了, 对君主的忠诚就减弱了。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啊!很不好,又何必问呢? 只有贤德的人不是这样。”

    [原文]

    23.17 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 多言则文而类 (1) ,终日议其所以,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是圣人之知 也。少言则径而省,论而法 (2) ,若佚之以绳 (3) ,是士君子之知也。其言也谄 (4) ,其行也悖 (5) ,其举事多悔,是小人之知也。齐给便敏而无类 (6) ,杂能旁 魄而无用 (7) ,析速粹孰而不急 (8) ,不恤是非,不论曲直,以期胜人为意,是 役夫之知也。

    [注释]

    (1)文:见 1.8 注(8)。类:见 1.14 注(1)。(2)论:通“伦”,条理。(3)佚:当为“扶”字之 误(孙诒让说)。(4)谄:《集解》作“謟”,据宋浙本改。(5)悖:违背。其言也谄,其行也悖:指 阳奉阴违。(6)齐给便敏:等于说“齐给便利”,见 2.4 注(3)。(7)旁魄(博):通“旁薄”、“磅 礴”,广大无边。(8)粹:通“萃”,聚集,指连缀文辞。孰:同“熟”。

    [译文]

    有圣人的智慧,有士君子的智慧,有小人的智慧,有奴仆的智慧。话说 得多,但合乎礼义法度,整天谈论他的理由,说起话来旁征博引、千变万化, 它的纲纪法度则始终一致,这是圣人的智慧。话说得少,但直截了当而简洁 精练,头头是道而有法度,就像用墨线扶持着一样,这是士君子的智慧。他 的话奉承讨好,行为却与说的相反,他做事经常后悔,这是小人的智慧。说 话快速敏捷但没有法度,技能驳杂,广博而无用,分析问题迅速、遣词造句 熟练但无关紧要,不顾是非,不讲曲直,把希望胜过别人作为心愿,这是奴 仆的智慧。

    [原文]

    23.18 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 (1) ,敢直其身;先王 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 (2) ;仁之所在无贫 穷,仁之所亡无富贵 (3) ;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 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 (4) :是上勇也。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 贤者敢推而尚之 (5) ,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 解苟免 (6) ;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

    [注释]

    (1)中:中正之道,指礼义。参见 8.4。(2)俗:用作动词,指与世沉浮,以世人之习俗为习俗。 一说“俗”为“沿”字之误,与“循”同义。(3)这两句是说:这种人在仁政统治下就会因为与仁德之 君志同道合而得志,因而也不会贫穷;如果君主不行仁政,他就不愿同流合污而富贵。(4)傀(归) 然:同“块然”、“岿然”,见 12.8 注(10)。(5)尚:通“上”。(6)恬:见 10.14 注(6)。

    [译文]

    有上等的勇敢,有中等的勇敢,有下等的勇敢。天下有了中正之道,敢 于挺身捍卫;古代的圣王有正道传下来,敢于贯彻执行他们的原则精神;上 不依顺动乱时代的君主,下不混同于动乱时代的人民;在仁德存在的地方不 顾贫苦穷厄,在仁德丧失的地方不愿富裕高贵;天下人都知道他,就要与天 下人同甘共苦;天下人不知道他,就岿然屹立于天地之间而无所畏惧:这是上等的勇敢。礼貌恭敬而心意谦让,重视中正诚信而看轻钱财,对于贤能的 人敢于推荐而使他处于高位,对于不贤的人敢于把他拉下来罢免掉:这是中 等的勇敢。看轻自己的生命而看重钱财,不在乎闯祸而又多方解脱苟且逃避 罪责;不顾是非、正误的实际情况,把希望胜过别人作为自己的心愿:这是 下等的勇敢。

    [原文]

    23.19 繁弱、钜黍 (1) ,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 (2) ,则不能自正。桓 公之葱 (3) ,太公之阙 (4) ,文王之录 (5) ,庄君之曶 (6) ,阖闾之干将、莫邪、钜 阙、辟闾 (7) ,此皆古之良剑也;然而不加砥砺则不能利 (8) ,不得人力则不能 断。骅骝、騹骥、纤离、绿耳 (9) ,此皆古之良马也;然而必前有衔辔之制 (10) , 后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驭 (11) ,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虽有性质美 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 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 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 (12) 。今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 见者污漫、淫邪、贪利之行也 (13) ,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 (14) ,靡使然也。 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注释]

    (1)繁弱、钜黍:古代良弓名。(2)排(情):矫正弓弩的器具。(3)桓公:齐桓公,见

    7.1 注(4)。葱:桓公所用的良剑名,因剑呈青色,故名“葱”。(4)太公:姜太公,见 11.19 注(9)。 阙:太公所用的良剑名。(5)文王:周文王,见 5.4 注(2)。录:文王所用的良剑名,因剑呈绿色,故 名“录”。(6)主君:指楚庄王,见 11.4 注(8)。曶(h&忽):楚庄王所用的良剑名,因剑光恍惚,故 名“曶”。(7)阖闾:见 11.4 注(8)。干将、莫邪、钜阙、辟闾:都是阖闾使用的良剑名。干将、莫邪 是阖闾让吴国剑匠干将与其妻子莫邪所铸,钜阙是越国人欧冶所铸、由越王允常献给阖闾的。(8)砺: 《集解》作“厉”,据世德堂本改。(9)骅骝:黑鬣黑尾的赤色骏马,也名枣骝。騹:通“骐”,青黑 色的骏马,其纹路如棋盘,故名。纤离:毛纹细密的黑色骏马,“离”通“骊”。绿(录)耳:通 ”。千里马。(10)必前:《集解》作“前必”,据《群书治要》卷三十八引文改。(11)造父: 见 8.16 注(1)。(12)靡:见 8.22 注(4)。(13)污漫:见 4.10 注(1)。(14)加:被施加。

    [译文]

    繁弱、钜黍,是古代的良弓;但是得不到矫正器的矫正,就不会自行平 正。齐桓公的葱,齐太公的阙,周文王的录,楚庄王的曶,吴王阖闾的干将、 莫邪、钜阙、辟闾,这些都是古代的好剑;但是不加以磨砺就不会锋利,不 凭借人力就不能斩断东西。骅骝、骐骥、纤骊、騄 ,这些都是古代的良马; 但是必须前有马嚼子、马缰绳的控制,后有鞭子的威胁,再给它们加上造父 的驾驭,然后才能一天跑得到上千里。人即使有了资质的美好,而且脑子善 于辨别理解,也一定要寻找贤能的老师去事奉他,选择德才优良的朋友和他 们交往。得到了贤能的老师去事奉他,那么所听到的就是尧、舜、禹、汤的 正道;得到了德才优良的朋友而和他们交往,那么所看到的就是忠诚守信恭 敬谦让的行为;自己一天天地进入到仁义的境界之中而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这是外界接触使他这样的啊。如果和德行不好的人相处,那么所听到的就是 欺骗造谣、诡诈说谎,所看到的就是污秽卑鄙、淫乱邪恶、贪图财利的行为, 自己将受到刑罚杀戮还没有自我意识到,这也是外界接触使他这样的啊,古 书上说:“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就看看他的朋友怎么样,不了解自己的君主就 看看他身边的人怎么样。”不过是外界的接触罢了。不过是外界的接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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