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作大篇尤常布置,首尾停匀,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馀,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以为。
雕刻伤气,敷演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演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易,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用开阖,乃妙。
喜辞锐,怒辞戾,哀辞伤,乐辞荒,爱辞结,恶辞绝,欲辞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唯关睢乎。
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简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鄣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字,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须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沉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句尾,如截犇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吾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嘻,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