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日辛未,七百骑至石头口,传为鲍瑞王兵,又曰九江裨将吴高败兵。及见其红缨白帐,始议筑城。明日,西岸哭声震野,铁骑满西山矣。大队从东路走南昌,而以偏师先从麦源青岚诸道搜西山而后出,故未下营,已血刃数十里。
癸酉,声桓兄金成功纳降,许为内应,奎光闻,杀之。是夜,尽撤城外屋庐,不及撤者焚之,火光烛天。王营裨将贡鳌以其军叛,斩关竟出。而黄天雷未之知也。
报至赣州,声桓大恐,虞高兵尾之,故秘不传,从容撤还。十五日,前队至生米,闻清兵有十余骑放掠,其将以为易与,使数十人趋之争利,踹冷口桥,桥板朽断,溺死十余人。讹惊传为清兵所败。后舟即扬帆还。
十九日,金王大队乃至,与清兵接战于北沙,败之,获其大炮三。声桓与姜冢辅盛服祓而迎之,罩以丹帛,鼓吹舁至德胜门郛中。声桓有骄色,遂勒兵入城。独郭天才以为不可,而屯营西岸。
大兵射书城中,以布丈二,瓜子斗,与之为隐,城中莫能解者。声桓、得仁亦射书招大兵降。或曰:“未大捷,而说人降,听乎?”
六月三日,得仁悉其精兵攻清垒,兵未集,清兵横出遮之,大败于七里街。
清兵虽胜,而素畏王勇名,甚虑其袭之军中,时时夜惊曰:“王杂毛来也!”得仁生而腮二毛,故“杂毛”之称闻于南北。越十余日,竟城守莫敢出。
大将军固山额真谭泰乃行营掘濠沟,筑土城,东自王家渡,属灌城,西自鸡笼山及生米。尽驱所掳丁壮老弱掘濠负土,妇女老丑者亦荷畚锸。为濠率深二丈,余广如之。远近伐山木,拆屋取其栋枋梁楣,大柯长干作排栅以为沟缘。又掘冢墓,斫棺倾尸,及未葬者悉枭之,取其匡廓墙翣以为濠。溽暑督工不停晷,上曝旁蒸,死者无虑十余万,死即弃尸沟中,臭闻数十里,蝇鸟日盘飞蔽天。又役俘掳为浮沟于章江,以凌风涛,自东及西,广袤七里,上起文家坊,下至杨子洲,凡为三桥。章江故深险,而所造三桥,上直矶,中当迥洑,下当湍驶,皆没水置石,下桩为基,度及沙面且丈余之土,乃更累木叠石。叠至与水面平,而后ㄌ船墁板,加土重栈为桥。死者又数十万。会天旱水涸,功亦竟就。
盖天启时,有广信周生者,善布施,贫福利,尝与宗室议论谋造浮桥于章江,时人皆以为狂,咨之硕师老匠,以为虽费百亿万金无益也。而大兵为辄成之。附郭东西周迥数十里间,田禾、山木、卢舍、邱墓,一望殆尽矣。
其留筑土城在营丁壮,率日与糜一飧,半溱水,莫能名其为沟池、井泉何等也。薪刍无远近,辰出申还,疲病死者十七八。妇女各旗分取之,同营者迭嬲无昼夜。三伏溽炎,或旬月不得一盥拭。除所杀及道死、水死、自经死,而在营者亦十余万,所食牛豕皆沸汤微集而已。饱食湿卧,自愿在营而死者,亦十七八。而先至之兵已各私载卤获连轲而下,所掠男女一并斤卖。其初有不愿死者,望城破或胜,庶几生还;至是知见掠转卖,长与乡里辞也,莫不悲号动天,奋身决赴。浮尸蔽江,天为厉霾。
而自昌邑吴城下至仪扬,舢舻货物,滟湛千余里。于是河淮南北骁悍亡命之徒,莫不忻健,愿死江西而厉餍焉。非从固山额真来而继至从军括掠满志愿者,莫能数。
固山额真营蒲子塘,距永和门六七里,筑高台于永和门东二里,高十余丈。登台望城中,市贸往来,独行偶语,一一尽见。独留惠民门濠侧数十丈不围,纵其出入,亦藉以俘掠。
城中情状:吴尊周托请广兵而去,诸将先后各托请援去。敦天才屯西岸,五战三胜,见城中无出战意,亦撤营去,所遣购米,运硝黄、刍油先后数百艘,见为大兵横江夹岸追击,六月二十一日西烧生米,东烧河泊所,明日烧市〈氵義〉,七月初六日烧黄土墩,八月初十日洗松湖,水遮陆藏,无一人还报者。
而得仁方娶武都司女为继室,锦绮金宝,筐篚万千,以为聘币。亲迎之日,绣旆帷灯,香燎历乱,鼓乐前后,导从溢街巷。城外高台望见,大怪其缤纷暇豫异常,但妄意以为饬降,竟莫拟及建武侯娶妇也。笙吹方喧,忽大声震天,火光数十道,拥黑云大如车轮,飞堕城中。哄曰:“城奔!”举国狂走,相蹈藉赴池井死者无算。是时也,顷刻几溃,已而寂然。歌鼓复作,众乃稍定。晡时得铅弹于澹台祠东,秤之其重八斤,盖城外炮核,先时大若车毂之云者也。
自建武新婚炮惊,酒荒日甚,城中兵相率醵,纵歌舞,穷夜累日。声桓面色如土,恨而已。诸将裨禀问,百不一应,惟日责姜太保,令其遣客间道出城,号召四乡起义。殷国桢请行,胡澹书入曰:“国中拥百万精兵,不能出寸步,日夜荒宴,而眼穿外援。澹非辞难者,故敢与相国诀。自金氏入城,富良,诛锄贞烈几尽;刘天驷家钞,西山解体;胡奇伟擒至,李翔凤欲释而金卒斩之,庾岭以南腐心;郭应铨兄弟不返,吉安恨之到今;支解曾亨应父子,临汝莫不咬齿。王氏杨万同时起事者,宿怨畏遍四维矣。且公以附金王而起者为义乎,不附金王者义乎?天下方乱,雄鸷并起,强者自立,弱者因人。夫戴旧主,称宗国,此固忠义士所极愿望,而亦能者风动之资也。今之确乎岿然不与畔援为伍者,独陈九思孤军五年百战,即今两家归正,彼前一收祁门,旋还师候驾,卒未尝通聘币介尺素于二氏也。其受命隆武者,揭司马,傅詹事,前入国门,已厌见其所为而去。自余不过群盗假义名以行。盗之魁杰若蔡全才,邓参三辈,前已为金氏荡灭。余众闻大兵至各先散保妻子。金之心腹独张起祚起幕客守郡,宜图得当以报。而瑞州阑僻,不能有所为。邓云龙以五千岁议,深召乌合崎岖武宁溪谷间,望屋掠烟,实群盗耳,以当北兵如振落,虽万众何益?且即令义士如云,见前者摧折,﹃辱如此,稍有志识,莫不饮恨祝亡!今假徒年号,种怨自恣在前,上无真主而欲使气节之士为金王出死力,其谁听之!相国孤城瓦注,一叶闭目,不见泰山,岂知重之外,所在白骨如邱!陵环南新,附郭百里,村烟断灭,人之不存,兵于有何!相国无庸谈义兵为也!”姜读竟,默然良久曰:“吾悔不用某言。”豫国来讯起义若何,但日与为期,言待援兵至集而已。
城中斗米渐至售一金,宋奎光忧之,以死劝背城一战,欲独将其家丁开门以赴清营死之,终不能得,念诸将人人异趣,不足与谋,独庶几神道可以威众。而德胜门中关王庙向有酬赛神羊、神马:羊能怪,最闻;马朝自出就水草,夕还庙,调驯殊畜而未尝有试鞍勒者。奎光一日早起,使备香醴,疾趋德胜门,扬言曰:“夜者关帝见梦,赐吾马以破敌,今趣往领。”遂入庙握马□,不鞍而驰之。三十六营兵将七门四民皆惊,愿听约束,从宋都督出战。而金王终欲待外援夹击,奎光计复不行。
城中斗米至六金,有狂僧大言于行,云能解围破敌,自言其名曰摩诃般若。声桓欲验其术,乃请以米五升试散兵民,自辰至酉,阖城沾足,由是骇服,共愿推拜以为国师。自豫国建武而下,至厮养佣丐,无不倾心顶礼者。令文武兵民皆蔬水斋戒,而摩诃般若饮酒食肉自如。每日阖城手香,随国师环绕七门各衢市,诵摩诃般若三匝。期以每夜出城破敌,令军士无持寸刃,独用苇炬数千百竿缚之,人持一炬,四端,豫国建武亲挟竹批,率师纵马,大呼冲阵,即破矣。得仁觉其诈,然声桓犹惑之。人龙乃称病佯狂,声桓为求救于国师,摩诃般若曰:“咦!吾已知之,彼私饮御妇,天帝罚令尔我行帝救之。”遂偕往之,人龙故狂言如初。豫国戒左右缚之,具刑考鞫,摩诃般若曰:“我北来巡按江西御史也,入为间,今何言!”遂磔之。是日并杀章于天,解太保印。更以文武兵饷内外军事尽听全鸣时指麾。全鸣时为都督,内外军务吏、兵户部三尚书、太子太师,赐尚方剑便宜行事。
城中升米二金矣。固山额真闻之,知其穷也,以米二石使人呼于城下,缒而馈之。豫国报以冬笋百斤,金橘一石。固山亦笈称其能答。至是百姓皆呼愿出城从公侯一舍命决战。声桓得仁终望外粮来继。
城中薪亦尽,拆屋以炊,自荒静渐至衢弄,渐至官廨寺寮。启视官仓,米发者十已空七。或曰:“此摩诃般若术所销摄。”或曰:“摩诃般若本无术,时感神鸟之事,侥幸取,不皆富贵;妖由人兴,物或凭之,彼亦不知所以能然,数尽而败。”或曰:“实为间,小有术,但能鬼物为耗耳。”
而各营宿富裨伍私亦尽,城中米至六百金一石。有反捷重户桄数千金而死者。禽畜草根木实悉尽,遂杀人而食,东北一偶,拆屋最先,废宅往往生雀麦,饥人将以食。得仁犹称瑞曰:“此天贻我也。”国中非十五成群不敢行,交衢直巷先有了者,以隐为号,曰“雄鸡也,”即男;“伏雌也,”即妇;曰:“有翅,”即带刀者;曰:“无翅,”即无器;曰“有尾”者,即群行;曰“无尾,”即独行者。闻无“翅”与“尾”者,即共出擒而杀之。其始独兵食老弱及病者,渐乃择人而食。民剥鼓皮<韦革>筒之属既尽,亦复群聚掠兵为粮。后更不择人而食,至父子夫妇相啖矣。日望外援外饷济师,且曰春水涨必退,讫至全城为醯。城破后,廨宇存者,人脂薰尚充刃云。
谭固山知转饷路绝,因得以从容西南逐张启昌,西北降邓云龙,而杀五千人;北剿余应桂吴江于都昌,东收湖盗涂麒,西破丁家塘,土砦余什伯,为聚未成者;林亮殷国桢辈次第擒散。
胡澹愤国中所为不中,以为两人不足惜,而徒沮中原之气,病膈噎死。其二子亦为大兵擒斩。百姓转复归输粮贩鬻,为大兵耳目。几月以后,牛酒蔬菜日至安坐而收其毙。然王氏火器悍精且多,清兵攻城,亦数为所困。全鸣时莅事,众志一新。全亦能军善守,故前后相持至八月阅。
副将杨国柱私降江南,运红夷大炮至。己丑正月十九日,尽日力攻,声闻百余里,山谷皆震。亭午,城始破。金声桓衣其银甲宝铤赴帅府荷池死。王得仁突围至德胜门,兵塞不能前,三出三入,击杀数百人,被执,支解。宋奎光城破后,二日得之于城西空舍,擒见固山,谕之降,不屈,乃杀之。陈芳、黄人龙,皆死乱兵中。余诸将不知死状者,大率皆为人所食也。
声桓病思食虎时,使人问死生于八角庙汉将军番君梅钅之神,神曰:“死存浮沤,”应在验于荷池。得仁突围出入,遭之者无不殊死,与谭固山马首再相值,而不识其为大将军,岂非天哉?姜旧辅儒衣冠,死于亻契家池。余兵以次降走矣。
此江右一时公侯将相之梗概也。人臣非甚顽薄,无不望其国中兴者;顾知其可为而为之,与不知其不可为而为者,才与识异。要以武侯文山之诚,兼汾阳临淮之福,尽瘁以事,生死置之度外,犹惧不济;今轻侠不本正义,苟且趋功名,不顾以亿万侥幸,且冀后世可欺,谓如陆贾之调和将相,齐名平勃,欲格天得乎?古受降招叛者,皆垂成或半,而特借之以为全力,若汉高英布周殷之事是也。今江右之难,以金叛始,亦以金叛终,彼讠讠无论。乃宿称老成沉毅者,不思身不蹑半垒一城,无尺寸以制人,死命不免,亦借游诸区区,欲仗掉舌之功,使畜头人鸣,庶他方尤而效之,成其瓦解;卒之以叛易叛,于事无济而身名俱灭。虽事济名遂,然后世犹不免以排阖之徒同类而称之也。君子哀之。
初姜旧辅之出也,道过江上,使人邀汉儒裔俱出,辞曰:“某三年不入国门,久无本朝冠服,今惭见长者,何言入郭!”后数属人来邀,曰:“必致之。”乃入城,谒之于故第,相见慰藉,娓娓道故,叙一事不可断如曩时。日午,客饥,风且起,欲西还,因起辞去。姜曰:“止!请兄来,固欲有报也。”即谬曰:“适仓卒待更端久,乃忘正语。”曰:“何语?”曰:“两言耳:国家中兴之喜忘贺,师相再造之功忘谢也!”立曰:“是何言!是何言!吾所谓当其时则无贱母以子贵舁而作太上皇者也。于今为之,当若何!”因复坐,请问曰:“明之所以失天下,非左与闯耶?金则左孽,王乃闯杀投,公与侯安所授之哉?十日之间,年号两易,名虽归明,实叛清耳。今擅除爵,恣杀人,管利权,大更张如此!若明有主,不待命如此,是僭也。若其无隆武永历而如此为之,是伪也。僭、伪二者,春秋之所不许,相国纵与同事无后衅,后世论史谓姜公何如人?且两家与诸客一以封拜,一以陶明,彼此互相愚以成其变。而究也,实为两人所用。年号甫更,门迹已扫,今且内相猜忌,公能亲于建武之与豫国乎?能则揽其兵柄,退称旧辅,缟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惭而听我,竭心力为之。不济则死,不能则引身而退,归耕田野可耳!”言毕辞去。姜旧辅后竟不能克如其言,以致身虽死而名不彰,可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