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性严峻,丰采凛然。督两江,各官股栗,而爱才若命。余时为州佐,时时召与长谈。其时河帅为潘芸阁,以治河著声,年老多弛事,畏公严峻,先自劾行矣。公摄河篆,谓余曰:“国帑若是支绌,而潘岁糜度支数百万,厥咎綦重。特以翰林大前辈,不欲其暮年罹法,故隐忍之。”余对曰:“潘公无罪。”公愕然。余曰:“河督与封疆异,河事一不慎,费帑十万,民命赈贷犹不与。潘公七载安澜,所省固多矣。河事当以费为省,未可执一论也。”公乃无言。余则曰:“潘公之罪实有甚于公所言者!”公大惊曰:“岂能比谋反叛逆乎?”余曰:“非也。河工以人才为急,必平时培植之,识拔之,策励之,成全之,始可为缓急之用。自潘公来,自恃其才猷,人才一道,漫不之省。始而请托行焉,继则有更甚者,故今日通工文武数百员,求一办事之才不可得。天变不可知,一旦异警,谁可供任使者?此时虽置千万金于几案,求风气之如前,人才之辈出,即以宫保之威望,非致力十年不可,此则大臣负国之最甚耳。”公抚掌击案称善者再,曰:“以尔才识,余任两江五年中必力荐尔为河督。幸自爱。”又问曰:“其巡捕数人,交通关节,宜悉劾之?”余曰:“自来巡捕一差,在戟森严,诚属终南捷径,至于佛门广大,固已无所用之。”公笑曰:“然。”又问:“其幕友杨姓在此开典业,要皆舞文积资。信乎?”余对曰:“杨姓开典,乃其母舅范姓运票盐致富所贻,不尽由于研食。但以河督幕友即在本地开典,不知避嫌,谤由自取。”又问:“一书吏胡姓,交通官场,无弊不作,当籍没置之极典。”余曰:“此等人城狐社鼠,无大伎俩,不肖者自为荧惑耳,未必官官皆与之往来也。况悖入者必悖出,非广为结纳,安得有声焰?计目前所积已无多金,然吏性奸狡,责之急必多牵引。若遽兴大狱,必多投鼠忌器;若审而后辍,不免虎头蛇尾。驱逐之足矣,不值发千钧之弩也。”公又曰:“部议用钱,河工独不可行乎?”余对曰:“河工夷险在指顾间。钱质至重,比运往,已不给于用矣,故不能不用银。以其一车两马,数百里旦夕可至,随地易钱,足以济急耳。况公在苏抚任内已奏明各项不能参钱,独河费则否,独不虑前后矛盾乎?”公又问:“通工人才,孰优孰劣?”余对曰:“此时人才不竞,到处皆然,不独河工。在属员大都循分供职,在上司不过节短取长而已,优与劣无大异也。”公遽曰:“即同一循分供职,亦有长短。”余曰:“知人甚难,虚声甚不足恃,有颇有名而无实际者,有极暗淡而极可取者,非与之共事,实不敢妄评。若以世俗混混之黑白为对,则宫保闻之已熟,无待鄙言。所以殷殷下询,盖欲其真知灼见耳。惟某人才具开展,可支缓急;惟某人笃实精细,事事不苟。此外无可注考矣。”
是日所论十数事,余皆抗论逆其意,公独深纳之,叹为忠直。夫以两江宫保之重,而许一小吏尽其言,公平时之渊衷伟量,无我见、无容心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