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盖暗指董妃逝世,清世祖伤感甚,遁五台为僧,语甚明显,论者向无异词;独董妃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一事,则冒鹤亭(广生)辨之甚力,盖小宛为水绘园生色,不愿为他人夺也。
《赞佛诗》:“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又“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屡点“董”字。“南望仓舒坟,掩面增凄恻。”盖董妃生一子,先妃死,故云(《三国志•魏邓艾王冲传》,字仓舒,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及亡,哀甚)。“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埽七佛坛。灵境乃杳绝,扪葛劳迹攀。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阑。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烟岚倏灭没,流水空潺。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盖世祖幸五台不返,祝发为僧,朝中以大丧告。所谓“房星竟未动”言帝实未崩也。又:“澹泊心无为,怡神在玉几。长以兢业心,民彼清净理。”又:“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皆言帝出家未尝崩御也。
陈迦陵《读史杂感》第二首亦专指此事,曰:“董承娇女”明言董姓也。曰:“玉匣珠襦连岁事,茂陵应长并头花。”盖董妃卒后半月,而世祖遂以大丧告天下也。
圣祖四幸五台,前三次皆省觐世祖,每至必屏侍从,独造高峰叩谒;末次则世祖已殂,有霜露之感。故第四次幸清凉山诗云:“又到清凉境,岩卷复垂。劳心愧自省,瘦骨久鸣悲。豪雨随芳节,寒霜惜大时。文殊色相在,惟愿鬼神知。”所感固甚深矣。
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辞序》云:“小宛自壬午归副室,与余形影交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张公亮明弼《董小宛传》云:“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卒。”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盖当时被掠于北兵,辗转入宫,大被宠眷,用满州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其亡日也,非甚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哉。
辟疆《影梅庵忆语》追述小宛言动,凡一饮食之细,一器物之微,皆极意缕述,独至小宛病时作何状,永诀作何语,绝不一及。死后若何营葬亦不详书。仅于《哀辞》中有云:“今幽房告成,素幡将引,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数语而已,未足信据也。
《忆语》云:“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圣帝君前,壬午签得‘忆’字,云:‘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卜于虎邱关帝庙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时友人在坐曰:‘吾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乃后卒满其愿。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按:小宛若以病殁,则当作悼亡语,不当云“到底不谐,今日验之”语也。
最后一则云:“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限韵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又云:“姬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之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按:此当是实事,讳以为梦耳。《忆语》止于此,以后盖不敢见诸文字也。梅村《题董白小像诗》第七首云:“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仓黄过渡头。钿合金钗浑弃却,高家兵马在扬州。”盖指高杰之祸也。第八首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若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
又《题董君画扇诗》,列《题像诗》后,即接以古意六首,亦暗指小宛,词意甚明,编诗时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怜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第四首云:“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盖谓姬自伤改节,愧对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则意更明显矣。向读梅村此诗,多谓为梅村自伤之作,词意多不可通,无宁谓指小宛之为近也。
龚芝麓《题〈影梅庵忆语〉》(贺新郎词)下阕云:“碧海青天何恨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展,双凤带,再生翦。”所云“碧海青天”、“附书黄犬”、“破镜堪展”皆生别语,非慰悼亡语也。董妃之为董小宛,证佐甚繁,自故老相传已如此。鹤亭为水绘园旧主,必欲讼辨,未必能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