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 观世

类别:子部 作者:吕不韦 书名:吕氏春秋

    【原文】

    二曰:天下虽有有道之士,国犹少。千里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圣人,继踵也。士与圣人之所自来,若此其难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虽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则与无贤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乱世之所以长也。故王者不四,霸者不六,亡国相望,囚主相及。得士则无此之患。此周之所封四百馀,服国八百馀,今无存者矣。虽存,皆尝亡矣。贤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慎一日,以终其世。譬之若登山,登山者,处已高矣,左右视,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贤者之所与处,有似於此。身已贤矣,行已高矣,左右视,尚尽贤於己。故周公旦曰: “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与我齐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惟贤者必与贤於己者处。贤者之可得与处也,礼之也。主贤世治,则贤者在上;主不肖世乱,则贤者在下。今周室既灭,天子既废,乱莫大於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刬,不得休息。而佞进。今之世当之矣。故欲求有道之士,则於江海之上,山谷之中,僻远幽闲之所,若此则幸於得之矣。太公钓於滋泉,遭纣之世也,故文王得之。文王,千乘也;纣,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与不知也。诸众齐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礼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礼必知,然後其智能可尽也。晏子之晋,见反裘负刍息於涂者。以为君子也,使人问焉,曰:“曷为而至此?”对曰:“齐人累之,名为越石父。”晏子曰:“ 嘻!”遽解左骖以赎之,载而与归。至舍,弗辞而入。越石父怒,请绝。晏子使人应之曰:“婴未尝得交也,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犹未邪?”越石父曰:“吾闻君子屈乎不己知者,而伸乎己知者。吾是以请绝也。”晏子乃出见之,曰:“向也见客之容而已,今也见客之志。婴闻察实者不留声,观行者不讥辞,婴可以辞而无弃乎?”越石父曰:“夫子礼之,敢不敬从。”晏子遂以为客。俗人有功则德,德则骄。今晏子功免人於厄矣,而反屈下之,其去俗亦远矣。此令功之道也。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闻为有道者妻子,皆得逸乐。今妻子有饥色矣,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又弗受也。岂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也,至已而罪我也,有罪且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杀子阳。受人之养而不死其难,则不义;死其难,则死无道也。死无道,逆也。子列子除不义、去逆也,岂不远哉?且方有饥寒之患矣,而犹不苟取,先见其化也。先见其化而已动,远乎性命之情也。

    【译文】

    天下虽然有有道之士,但本来就很少。如果方圆千里有一个士,那就很多了,可以称得上是肩靠着肩了,如果几代出一个圣人,那就不少了,可以称得上是脚挨着脚了。士和圣人的出现,竟这样的困难,可是国家的安定却一定得依靠他们,象这样,国家安定的局面怎么能到来?即使幸或有贤人。也未必被人知道。有贤人而不被人知晓,那就跟没有贤人一样。这就是安定的世道之所以很短、而混乱的世道之所以很长的原因啊。所以成就王业的人没有出现四位,称霸诸侯的人没有出现六位,被灭亡的国家一个连着一个,被囚禁的君主一个接着一个。得到士就没有这样的祸患了。这就是周朝所封的四百多个诸侯、归服的八百多个国家如今没有再存在的原因。即便有存在的,也都曾经灭亡过。贤明的君主知道情况是这样,所以一天比一天谨慎,以保自己终身平安。比如说登山,登山的人,登到的地方已经很高了,向左右看,高峻的山还在上边呢。贤人和人相处与此相似。自己已经很贤明了,品行已经很高尚了,向左右看,还尽是超过自己的人。所以周公旦说:“不如我的人,我不跟他在一起,这是牵累我的人,跟我一样的人,我不跟他在一起,这是对我没有益处的人。”只有贤人一定跟超过自己的人在一起。跟贤人在一起是能够办到的,那就是以礼对待他们。

    君主贤明,世道安定,贤人就在上位,君主不肖,世道混乱,贤人就在下位,而奸佞小人受到提拔重用。现在周王室已经灭亡,天子已经废黜,世道混乱没有比无天子更严重的了。没有天子,强大的就胜过弱小的,人多势众的就欺凌势孤力单的,用军队互相残杀,无法止息。如今的世道就正是这样。所以想要访求有道之士,就应该到江海之滨,山谷之中,僻远幽静之处去访求,这样做就有幸或许能得到他们。太公望在滋泉边钓鱼,是因为正遭逢纣当政的时代,所以周文王得到了他。文王只是拥有千辆兵车的诸侯,纣是天子。然而天子失去了太公,而诸侯却得到了太公,这是因为文王了解太公,而纣不了解太公啊。平民百姓,无须了解就可以役健他们,无须礼遇就可以命令他们。至于有道之士,一定要礼遇他们,一定要了解他们,然后才可以让他们把智慧才能全都献出来。

    晏子到晋国去,看见一个反穿皮衣背着草的人正在路边休息。晏子认为这个人是个君子,就派人问他说:“你为什么到了这里?”那个人回答说:“我给齐人为奴,名叫越石父。”晏子听了以后说:“噢!”立刻解下车左边的马把这个人赎了出来,跟他一起乘车回去。到了馆舍,晏子不向他告辞就进去了。越石父很生气,请求与晏子绝交。晏子派人回答他说:“我不曾跟你交朋友啊。现在我从患难中把你解救出来,我对你还不可以吗?”越石父说:“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而前可以忍受屈辱,在已经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就要挺胸做人。因此,我要跟您绝交。”晏子于是出来见他说;“刚才只是看到客人的容貌罢了,现在才看到客人的心志。我听说考察人的实际的人不留意人的名声,观察人的行为的人不考虑人的言辞。我可阻向您谢罪而不被拒绝吗?”越石父说:“先生您上礼对待我,我怎敢恭敬从命。”晏子于是把他待为上宾。世俗之人有功劳就自以为对别人有恩德,自以为对别人有恩德就骄做。现在晏子有从困境中解教人的功劳,却反而对被救的人很谦卑,他超出世俗已经相当远了。述就是保全功劳的方法啊。

    列子很贫困,脸上现出饥饿的气色。有个宾客把这种情况告诉给郑相子阳,说:“列御寇是个有道之士,居住在您的国家却很贫困,您恐怕是不喜欢士吧?”子阳让官吏送给列子几百石粮食。列子出来会见使者,拜而又拜,谢绝了。使者离开了,列子进了门,他的妻早怨恨地捶着胸脯说;“听说有道之人的妻子儿女都能得到安乐。如今妻子儿女已经面有饥色,相国派人探望并给先生您送来吃的,先生您又不接受。我们岂不是命中注定要受贫困吗?”列子笑着对她说:“相国自己并不了解我,是因为别人的话才送给我粮食,过不了多久,同样又将会因为别人的话治我的罪。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结果人民果然发难,杀死了子阳。接受了人家的供养,却不为他遭难而去死,就是不义,为他遭难而去死,就是为无道之人而死。为无道之人而死,就是悖逆。列子免除不义、避开悖逆,岂不是很远吗?正当他有饥寒之苦的时候,尚且不肯随随便便地接受别人的馈赠,这是因为事先预见到了事情的发展变化。事先预见到事物的发展变化,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就通晓性命的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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