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造茶,多舂令细末而蒸之。唐诗“家僮隔竹敲茶臼”是也。至宋始用碾。揉而焙之,则自本朝始也。但揉者,恐不若细末之耐藏耳。
苏才翁与蔡君谟斗茶,蔡用惠山泉水,苏茶稍劣,改用竹沥水煎,遂能取胜。然竹沥水岂能胜惠泉乎?竹沥水出天台,云彼人将竹少屈,而取之盈瓮,则竹露,非竹沥也。若医家火逼取沥,断不宜茶矣。
闽人苦山泉难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过之。然自淮而北,则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净,多秽泥涂塞故耳。
宋初闽茶,北苑为之,最初造研膏,继造腊面;既又制其佳者为京挺,后造龙凤团而腊面废;及蔡君谟造小龙团,而龙凤团又为次矣。当时上供者,非两府禁近不得赐,而人家亦珍重爱惜。如王东城有茶囊,惟杨大年至,则取以具茶,它客莫敢望也。元丰间造密云龙,其品又在小团之上。今造团之法皆不传,而建茶之品亦还出吴会诸品之下。其武夷、清源二种,虽与上国争衡,而所产不多,十九馋鼎,故遂令声价靡不复振。
今茶品之上者,松萝也,虎丘也,罗芥也,龙井也,阳羡也,天池也,而吾闽武夷、清源、鼓山三种可与角胜。六合、雁荡、蒙山三种,祛滞有功,而色香不称,当是药笼中物,非文房佳品也。
闽,方山、太姥、支提,俱产佳茗,而制造不如法,故名不出里。余尝过松萝,遇一制茶僧,询其法,曰:“茶之香原不甚相远,惟焙者火候极难调耳。茶叶尖者太嫩,而蒂多老。至火候匀时,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二者杂之,茶安得佳?”松萝茶制者,每叶皆剪去其尖蒂,但留中段,故茶皆一色,而功力烦矣,宜其价之高也。闽人急于售利,每斤不过百钱,安得费工如许?即价稍高,亦无市者矣。故近来建茶所以不振也。
宋初团茶,多用名香杂之,蒸以成饼;至大观、宣和间,始制三色芽茶,漕臣郑可间制银丝冰芽,始不用香,名为胜雪。此茶品之极也。然制法方寸新钅夸,有小龙蜿蜒其上,则蒸团之法尚如故耳。又有所谓白茶者;又在胜雪之上,不知制法云何,但云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到,焙者不过四五家,家不过四五株,所造止于一二■而已。进御若此,人家何由得见?恐亦菖<蜀犬>之嗜,非正味也。
《文献通考》:“茗有片有散。片者即龙团旧法,散者则不蒸而乾之,如今之茶也。”始知南渡之后,茶渐以不蒸为贵矣。
古时之茶,曰煮,曰烹,曰煎。须汤如蟹眼,茶味方中。今之茶惟用沸汤投之,稍着火,即色黄而味涩,不中饮矣。乃知古今之法。亦自不同也。
昔人喜斗茶,故称茗战。钱氏子弟取上瓜,各言子之的数,剖之以观胜负,谓之瓜战。然茗犹堪战,瓜则俗矣。
薛能《茶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煮更黄。”则唐人煮茶多用姜、盐,味安得佳?此或竟陵翁未品题之先也。至东坡《和寄茶诗》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则业觉其非矣。而此习犹在也,今江右及楚尚,人有以姜煎茶者,虽云古风,终觉未典。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
昔人谓:“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味。”蒙山在蜀雅州,其中峰顶尤极险秽,蛇虺虎狼所居,得采其茶,可蠲百疾。今山东人以蒙阴山下石衣为茶当之,非矣。然蒙阴茶性亦冷,可治胃热之病。
凡花之奇香者皆可点汤。《尊生八笺》云:“芙蓉可为汤。”然今牡丹、蔷薇、玫瑰、桂菊之属,采以为汤,亦觉清远不俗,但不若茗之易致耳。
酒者扶衰养疾之具,破愁佐药之物,非可以常用也。酒入则舌出,舌出则身弃,可不戒哉?
人不饮酒,便有数分地位。志识不昏,一也;不废时失事,二也;不失言败度,三也。余尝见醇谨之士,酒后变为狂妄,勤渠力作,因醉失其职业者,众矣。况于丑态备极,为妻孥所姗笑,亲识所畏恶者哉?《北窗琐言》载:“陆相,有士子修谒,命酌,辞以不饮。陆曰:‘诚如所言,已校五分矣。’”盖生平悔吝有十分,不为酒困,自然减半也。
吾见嗜酒者,晡而登席,夜则号呼,旦而病酒,其言动如常者,午未二晷耳。以昼夜而仅二晷,如人则寿至百年,仅敌人二十也。而举世好之不已,亦独何异?
酒以淡为上,苦冽次之,甘者最下。青州从事,向擅声称,今所传者,色味殊劣,不胜平原督邮也。然从事之名,因青州有齐郡,借以为名耳。今遂以青州酒当之,恐非作者本意。
京师有薏酒,用薏苡实酿之,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易州酒胜之,而淡愈甚。不知荆高辈所从游,果此物耶?襄陵甚冽,而潞酒奇苦。南和之刁氏,济上之露,东郡之桑落,浓淡不同,渐于甘矣,故众口虽调,声价不振。
京师之烧刀,舆隶之纯绵也,然其性凶惨,不啻无刃之斧斤。大内之造酒,阉竖之菽粟也,而其品猥凡,仅当不膻之酥酪羊羔。以脂入酿,呷麻以口为手,几于夷矣,此又仪狄之罪人也。
江南之三白,不胫而走半九州矣,然吴兴造者胜于金昌,苏人急于求售,水米不能精择故也。泉冽则酒香。吴兴碧浪湖、半月泉、黄龙洞诸泉皆甘冽异常,富民之家多至慧山载泉以酿,故自奇胜。
“雪酒金盘露”,虚得名者也,然尚未坠恶道;至兰溪而滥恶极矣。所以然者,醇酽有余,而风韵不足故也。譬之美人,丰肉而寡态者耳。然太真肥婢,宠冠椒房,金华酤肆,户外之屦常满也,故知味者实难。
闽中酒无佳品。往者,顺昌擅场,近则建阳为冠。顺酒卑卑无论,建之色味欲与吴兴抗衡矣,所微乏者,风力耳。
北方有葡萄酒、梨酒、枣酒、马奶酒,南方有蜜酒、树汁酒、椰浆酒,《酉阳杂组》载有青田酒;此皆不用曲蘖,自然而成者,亦能醉人,良可怪也。
荔枝汁可作酒,然皆烧酒也。作时,酒则甘,而易败。邢子愿取佛手柑作酒,名佛香碧,初出亦自馨烈奇绝,而亦不耐藏。江右之麻姑,建州之白酒,如饮汤然,果腹而已。
《鄱阳为酒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此唐人中圣之言所自出也。但醴酒醇甘,古人以享上客。楚元王尝为穆生设醴,岂得谓之顽?”盖善饮酒者,恶甘故也。
唐肃宗张皇后以云脑酒进帝,欲其健忘也。顺宗时,处士伊初玄入宫,饮龙膏酒,令人神爽也。此二者正相反。(《酉阳杂俎》:鹘生三子,一为玄即鸱字。)
古人量酒多以升、斗、石为言,不知所受几何。或云米数,或云衡数。但善饮有至一石者,其非一石米及百斤明矣。按《朱翌杂记》云:“淮以南酒皆计升:一升曰爵,二升曰瓢,三升曰觯。”此言较近。盖一爵为升,十爵为斗,百爵为石。以今人饮量较之,不甚相远耳。
宋杨大年于丁晋公席上举令云:“有酒如线,遇斟则见。”丁公云:“有饼如月,遇食则缺。”
红灰,酒品之极恶者也,而坡以“红友胜黄封”;甜酒味之最下者也,而杜谓“不放香醪如蜜甜”。固知二公之非酒人也。
今人以秀才为措大。措者,醋也,盖取寒酸之味。而妇人妒者,俗亦谓之吃醋,不知何义。昔范质谓人能鼻吸三斗醇醋,便可作宰相。均一醋也,何男子吸之便称德量,而妇人吃之反为娟嫉之名耶?亦可笑之甚也。
刘禹锡《寒具》诗云:“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搓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则为今之馓子明矣。宋人因林和靖《寒食诗》有寒具,遂解以为寒食之具,安知和靖是日不尝馓子耶?
礼有醢酱、卵酱、芥酱、豆酱,用之各有所宜,故圣人不得其酱不食。今江南尚有豆酱,北地则但熟面为之而已,宁办多种耶?又桓谭《新论》有廷酱;汉武帝有鱼肠酱;南越有■酱;晋武帝《与山涛书》致鱼酱;枚乘《七发》有芍药之酱;宋孝武诗有匏酱;又《汉武内传》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有十二香酱;今闽中有蛎厉酱鲎酱、蛤蜊酱、虾酱;岭南有蚁酱。则凡聂而切之腌藏者概谓之酱矣,乃古之醢,非酱也。
羹之美者,则彭{铿}之斟雉,伊尹之烹鹄,陈思之七宝,明皇之甘露。黄颔之霍,虞所遗;仓庚之肉,郗氏止妒。元和之龙,东郡之枭。子公以鼋乱郑,子期以羊覆国。鲍能救伍,熊可亡纣。至以赞皇一杯,费钱三万,暴殄极矣。彼千里{艹}菰,碧涧香芹,杜云“锦带苏制,玉糁罗浮之骨董。”洪州之乐道,箕季之瓜匏,窦俨之双晕,仰山之道场,陶家之十远,吴淑玉杵之咏,相如露葵之赋,仅果措大之腹,难入八珍之谱;临海之猴头,交趾之不录,岭南之象鼻,九真之蚕蛹,俗已近夷,不如藜藿。
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浓厚为胜耳。不独今日为然也。《周礼》:“王之膳以八珍。”八珍者:淳熬也,淳母也,炮豚也,炮羊也,捣珍也,渍也,熬也,肝贤也。此皆燥肠之鸩毒,焦胃之斧斤也。其它风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酱用百有二十瓮。然口不尝藜藿之味,目不视盐菽之祭,徒以耗津液,滑天和耳。曾谓周公作法于俭,而肯饕餮训后世哉?
龙肝凤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猩唇獾炙,象约驼峰,虽间有之,非常膳之品也。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此以明得意,示豪举则可矣,习以为常,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孟子》所谓“饮食之人,则人贱之”者,此之谓也。
枚乘《七发》所谓“刍牛肥狗,熊番鲤脍,秋黄白露,楚苗安胡”者,可见当时之珍味止于是耳。其于“荔支子鹅,鱼廷蟹霍”,固不数数然也。五方之人,口食既殊,肠胃亦异。海峤之人,久住北方,啖面食炙,辄觉唇焦胃灼;亦犹北人至南方,一尝海物,辄苦暴下,其于蟹鲎蛑蝤之属,不但不敢食,亦不敢见之。始信《周礼》所载八珍皆淳熬之类,亦其所习然也。
黄鸟食之已妒;鱼,食之止骄;ジス,食之不饥;算余,食之不醉;鲭鱼,食之已狂;人鱼,食之已痴;古有斯语,未谂其然也。
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贵之时,穷极滋味,暴殄过当,一过祸败,求藜藿充饥而不可得。石虎食蒸饼,必以乾枣、胡桃瓤为心,使坼裂方食;及为冉闵所篡,幽废,思其不裂者而无从致之。唐东洛贵家子弟,饮食必用炼炭所炊,不尔便嫌烟气;及其乱离饥饿,市脱粟饭食之,不啻八珍。此岂口腹贵于前而贱于后哉?彼其当时所为拣择精好,动以为粗恶而不能下咽者,皆其骄奢淫佚之性使然,非天生而然也。吾见南方膏粱子弟,一离襁褓,必择甘毳温柔,调以酥酪,恐伤其胃,而疾病亦自不少。北方婴儿,卧土炕,啖麦饭,十余岁不知酒肉,而强壮自如。又下一等,若乞丐之子,生即受冻忍饿,日一文钱,便果其腹。人生何常?幸而处富贵,有赢余时,时思及冻馁,无令过分,物无精粗美恶,随遇而安,无有选择于胸中,此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子瞻兄弟南迁,相遇梧藤间,市饼,粗不可食,黄门置筋而叹,子瞻已尽之矣。二苏之学力、识见,优劣皆于是卜之。吾生平未尝以饮食呵责人,其有不堪,更强为进。至于宦中,尤持此戒。每每以语妻孥,然未必知此旨也。
孙承佑一宴,杀物千余;李德裕一羹,费至二万。蔡京嗜鹌子,日以千计;齐王好鸡跖,日进七十。江无畏日用鲫鱼三百,王黼库积雀三楹。口腹之欲,残忍暴殄,至此极矣!今时王侯阉宦尚有此风。先大夫初至吉藩,过宴一监司,主客三席耳,询庖人,用鹅一十八,鸡七十二,猪肉百五十斤,它物称是,良可笑也!
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六畜。食水产者,螺蚌蟹蛤,以为美味,不觉其腥也;食六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若南方之南,至于烹蛇酱蚁,浮蛆刺虫,则近于鸟矣;北方之北,至于茹毛饮血,拔脾沦肠,则比于兽矣。圣人之教民火食,所以别中国于夷狄,殊人类于禽兽也。
晋文公时,宰人上炙而发绕之,召而让焉,以辩获免。汉光武时,陈正为大官令,因进御膳,黄门以发炙中,帝怒,将斩正,后乃赦之。宋时有侍御史上章弹御膳中有发,曰:“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状!”当时以为笑柄。谄臣妄言,不足责也,而文公、光武、仁明之王。反不及楚庄王之吞蛭,何耶?
中山君以一杯羹亡国,以一壶浆得士二人;顾荣以分炙免难;庾悦以悭炙取祸。《诗》云:“民之失德,乾饣侯以愆。”噫,宁独民哉!吾独怪刘毅负英雄之名,乃效羊斟、司马子期之所为。修怨于口腹之末,宜其志业之不终也。
《文选》有“寒寒鳖”。《崔る传》亦有“鸡寒七启,寒芳苓之巢龟”。李善注:“寒。今正肉也。”《广韵》:“煮肉熟食曰正。”然寒字甚佳,而煮熟之义,极甚肤浅,良可笑也。但古人制造多方,《周礼》膳羞之政,凡割烹煎和之事,辨体名肉物及百品味,各有所宜,似非若后世之庖人一味煮而熟之已也。
今人之食,既自苟简,而庖人为政,一切调和,醴齐醯醢之属皆无分辨,宴客之时,恒以大镬,合而烹之,及登组而后分,虽易牙不能别其味也。至于火候生熟之节,又无论已。不知物性各有所宜,亦各有所忌。如鸡宜姜,而豕则忌之;鱼宜蒜,而羊则忌之。古人胜臊膻香,死生鲜薨,炮炙醢,秩然有条,不相紊乱。至于食齐宜春,羹齐宜夏,酱齐宜秋,饮齐宜冬。凡和则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顺四时之气以节宣之,非徒为口腹已也。今江南人尚多列釜灶,诸品不淆,然官厨已不能守其法矣,况北方乎?
脍不厌细,孔子已尚之矣。脍即今鱼肉生也,聂而切之,沃以姜椒诸剂。闽、广人最善为之。昔人所云:“金荠玉,缕细花铺。”不足奇也。据史册所载,昔人嗜脍者最多,如吴昭德、南孝廉皆以喜斫脍名。余媚娘造五色脍,妙绝一时。唐俭、赵元楷,至于衣冠亲为太子斫脍。今自闽、广之外,不但斫者无人,即啖者亦无人矣。《说文》:“脍,细切肉也。”今人以杀人者为刽子手,刽亦断切之义,与脍同也。(按脍亦谓之肃刂。齐东昏侯时谣曰:“赵鬼食鸭”。肃刂注:“细М肉,杂以姜桂”是也。)
六朝时呼食为头。晋元帝谢赐功德净馔一头,又谢齐功德食一头,又刘孝威谢赐果食一头。一头即今一筵也。然古未前闻,不知何义。
饼,面食也,方言谓之馄饨,又谓之饣长。然馄饨即今馒头耳,非饼也,京师谓之馍馍。胡饼即麻饼也。石勒讳胡,故改为麻饼。又有蒸饼、豆饼、金饼、索饼、笼饼之异。而唐时有红绫馅饼,惟进士登第日得赐焉,故唐人有“莫嫌老缺残牙齿,曾啮红绫馅饼来”之诗。今京师有酥饼、馅饼二种,皆称珍品,而内用者,加以玫瑰胡桃诸品,尤胜民间所市。又内中所制有琥珀糖,色如琥珀;有倭丝糖,其细如竹丝,而扭成团食之,有焦面气。然其法皆不传于外也。
上苑之苹婆,西凉之蒲萄,吴下之杨梅,美矣。然校之闽中荔枝,犹隔数尘在也。苹婆如佳妇,蒲萄如美女,杨梅如名妓。荔枝则广寒中仙子,冰肌玉骨,可爱而不可狎也。
荔枝之味无论,即浓绿枝头,锦丸累垂,射朝霞,固已丽矣,而奇香扑人,出入怀袖,即残红委地,遗芬不散,此岂百果所敢望哉?
荔枝以枫亭为最,核小而香多也;长乐之胜画,次之,肌丰而味胜也;中观,又次之,色味俱醇而繁多不绝也。三者之外,人间常见,尚有二十余种,如桂林金钟火山之类,品中称劣矣,然犹足为扶余天子也。
有鹊卵荔枝,小仅如鹊卵,而味甚甘,核如粟大,间有无核者。又有鸡引子,一大者居中,而小者十余环向之,熟则俱熟,味无差别。
黄香色黄,白蜜色白,江家绿色绿,双髻生皆并蒂,七夕红必以七夕方熟,此皆市上所不恒有者也。
荔枝核种者多不活,即活亦须二十年,始合抱结子。闽人皆用劣种树,去其上梢,接以佳种之枝,间岁即成实矣。龙目亦然。
荔枝、龙目皆以一年长叶,一年结子。如遇结子之年,雨水过多,亦不实,而长枝过年,则蕃滋加倍矣。园中树欲其高大,遇结蕊之时,即摘去之,如此数年便可寻丈。
果将熟时,专有飞盗;缘枝接树,矫捷如风。园丁防之,若巨寇然。瞬息不觉,则千万树皆被渔猎。名曰夜燕。五月初时,有入市,色斑而味酢者,皆夜燕橐中出也。不独戕其生,亦且败其名,可恨莫甚焉。(此果,人未采时,虫鸟不敢侵,一经盗手,群蠹攻之矣。)
荔支核,性太热,补阴。人有阴症寒疾者,取七枚,煎汤饮之,汗出便差,亦治疝气。
杨贵妃生于蜀,故好啖荔支。今蜀中不过重庆数树,其实,色味俱劣,不堪与闽中作奴。不知骊山下“一骑红尘”者的从何处来也?滇中沐国府中亦有一树,每实时,以金半盛三五颗,饷藩臬大吏,受之者以白钱一两售其从者。邓汝高学宪在滇日,沐亦致焉,酢甚,不能下咽,归语妻孥,一笑而已。
白乐天在忠州时,所言荔支之状,至于“朵如蒲桃,浆液甘酸”,可知蜀中荔支形味。闽中生者,岂但如蒲桃,又何尝有些酸味耶?
传记载:“啖荔支过多内热,当以蜜浆解之。”闽人日啖数百,不觉热也,但过多,恐腹膨胀,少以咸物下之即消矣。
荔支、龙眼不但以味胜,食之亦皆有益于人。蠲渴补髓,通神益智。《列仙传》云:“有食荔支而得仙者。而龙眼乾之煎汁为饮,尤养心血,治怔忡不寐健忘诸疾。
人之口食固亦无恒,曹丕称蒲桃则云:“甘而不饣冒,脆而不酸。南方有橘,正裂人牙,时有甜耳。”徐君房之答陈昭则云:“金衣素裹,见苞作贡;向齿自消,良应不及。”则又为橘左袒也。吴中王百谷苦欲以杨梅敌荔支,余与往返论难数百言,终未以为然也。然生长吴中,未尝荔支,固宜轻于持论。凡物须眼所见,则泾、渭自分;合以相并,则妍媸自见。
《广雅》以龙眼为益智,《尔雅》以益母为茺蔚,其实非也。
北地有文官果,形如螺,味甚甘,类滇之马金囊,或云即是也。后金囊又讹为槟榔,遂以文官果为马槟榔。不知文官果,树生;马金囊,蔓生也。
西域白蒲桃,生者不可见,其乾者味殊奇甘,想可亚十八娘红矣。有兔眼蒲桃,无核,即如荔支之焦核也,又有琐琐蒲桃,形如茱萸,小儿食之,能解痘毒。
(于文定《笔尘》云:“琐琐即及娑之讹。”未知是否。)
滇中梧桐子,大如豆,其形与它处殊不类。壳光薄不皱,味如松子。又有神黄豆,似五倍子,能令儿童稀痘,然亦不甚验也。
闽、楚之橘,燕、齐之梨,霜液满口,足称荔支、龙眼之亚矣。闽中梨,初称建阳,今福州有一种,十月方熟,一颗重至二斤,甘酥融液,不可名状。但人家有者,不常见耳。此外有夫人李、佛手柑、菩提果,皆御囿中佳植也。
余甘与橄榄味相似,而实二物也。《临海异物志》谓余甘即橄榄,误矣。余甘,形大小如弹丸,理如瓜瓣,初入口苦涩,末为甘香。闽,漳、泉亦有之。但余甘少,而橄榄多。世人因东坡有“余甘回齿颊”之语,乃混而一之,可乎?
齐中多佳果,梨、枣之外,如沙果、花红、桃李、杏、栗之属,皆称一时之秀,而青州之苹婆,濮州之花谢,甜亦足敌吴下杨梅矣。
杨梅以吴兴太子湾者为佳,紫黑若桑椹,入口甘而不酢。又有一种白色者,名为水精杨梅。余于己酉夏,避暑吴山,臧晋叔见饷数十颗,甘美胜常,家人惊异传玩,以为在吴兴五年所未尝见也。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喂猫、鸭。大至蚌蝤、黄甲,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不知何如也。
五谷者,稻、黍、稷、麦、菽也。郑司农注《周礼》,谓麻、麦、黍、稷、豆,而不及稻,岂郑未至南方耶?王之膳食,用六谷。郑注:“稻、黍、稷、粱、麦、。”又三农生九谷,郑注:“稷、秫、黍、稻、麻、二豆、二麦。”其说互异,恐亦以臆断耳。《炙毂子》云:“九谷者:黍、稷、麻、麦、稻、粱、、大小豆。”《酉阳杂组》云:“九谷者:黍、稷、稻、粱、三豆、二麦。”然北方之谷,尚有粟,有{艹蜀}秫,有荞麦。而豆之属,有黄豆、绿豆、黑豆、江豆、青豆、扁豆、豌豆、蚕豆,不啻三也。南方虽止于稻米,而稻之中已有十数种矣。后稷之时,已称百谷,说者谓五谷之属各有二十,合而为百,近于穿凿。百,成数也。五谷者,举其大言之也。《甘石星经》又谓八谷,应八星。八谷者:黍、稷、稻、粱、麻、菽、麦、乌麻也。其星在河车之北,明则俱熟。
稻有水、旱二种,又有秫田,其性粘软,故谓之糯米,食之令人筋缓多睡,其性懦也。作酒之外,产妇宜食之。又谓之江米。陶彭泽公亩五十亩,悉令种秫,盖乱离之世,藉酒以度日耳。然督邮一至,便尔解绶,所种秫田,未尝得升合之入也。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者耶?书此以发一笑。
百谷之外,有可以当谷者,芋也,薯蓣也,而闽中有番薯,似山药而肥白过之,种沙地。易生而极蕃衍,饥馑之岁,民多赖以全活。此物北方亦可种也。(按嵇含草木状,有甘储形,似薯蓣,实大如瓯,皮紫,肉白,可蒸食之,想即番薯,未可知也。)
燕、齐之民,每至饥荒,木实树皮,无不啖者。其有草根为菹,则为厚味矣。其平时如柳芽、榆荚、野蒿、马齿苋之类,皆充口食。园有余地,不能种蔬,竞拔草根腌藏,以为寒月之用。《毛诗》所谓“我有旨蓄”以御冬者,想此类耳。彼讵知南方有凌冬弥茂之蔬耶?
京师隆冬有黄芽菜、韭黄,盖富室地窖火坑中所成,贫民不能办也。今大内进御每以非时之物为珍,元旦有牡丹花,有新瓜,古人所谓二月中旬进瓜,不足道也。其它花果,无时无之,盖置炕中,温火逼之使然。然经年,树即枯死,盖其气为火所伤故也。至于宰杀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夫以供至尊,犹之可也,而巨富戚,转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为意。不知此辈,何福消受?死后当即坠畜生道中,受此业报耳。
重束为枣,并束为棘,棘亦枣之类也。《埤雅》曰:“大者枣,小者棘。”棘盖今酸枣之类。而枣树之短者,亦蔓延针刺,钩人衣服。其与荆棘又何别哉?惟修而长之,接以佳种,遂见珍于天下。此亦君子小人之别也。故药中诸果,皆称名于枣,独加大字,明小者不足用也。
千年人参,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中夜时出游戏,烹而食之,能成地仙。然二物固难过,亦难识也。相传女道士师弟二人居深山中,其徒出汲井畔,常见一婴儿,语其师,师令抱至,成一树根,师大喜,构火烹之,未熟,值粮尽,下山化米,师出门而水大涨,不得还。徒饥甚,闻所烹者香美,遂食之,三日啖尽。水落师还,则其徒已飞生矣。又维扬一老叟常扰众酒食,一日,邀众治具,丐者数人捧二盘至,一蒸小儿,一蒸犬也。众呕哕不食,道士恳请不从,乃叹息自食之,且尽,其余分诸丐者,乃谓众曰:“此千岁人参枸杞,求之甚难,食之者白日升天。吾感诸公延遇,特以相报,而乃不食,信乎仙分之难也。”言未已,群丐化为金童玉女,拥道士上升矣。夫此二者,或遇之而不能识,或识之而不得食,而弟子及丐者以无意得之,岂非命而何?
食松实,形体生毛,两目更方。山中毛女食柏叶,不饥不寒,不知年岁。彭{铿}常食桂芝,八百余岁。赤将子舆啖百草花,能随风雨上下。鲁定公母服五加皮,以致不死。张子声服五加皮酒,寿三百年,房室不绝。任子季服茯苓,轻身隐形。韩众服菖蒲,遍体生毛,隆冬裸袒。赵他子服桂,日行五百里。移门子服五味子,色如玉女。林子明服术,身轻易举。楚子服地黄,夜视有光。陵阳子仲服远志,有子二十七,老更少容。杜子微服天门冬,八十年,日行三百里。庾肩吾服槐实,年七十余,须鬓更黑。青城上官道人食松叶,九十如童。赵瞿饵松脂百岁,发不白,齿不落。人于草木之实,饵之不辍,皆足补助血气,培养寿命,但世人轻而不信耳。夫钩吻乌喙,足以杀人,人所共信也。恶者有损,善者岂得无益?与其服草木之实,纵无益而无害也,不犹愈于炼红铅,服金石,毒发而莫之救,求长生而返速毙乎?
闽、广人食槟榔,取其驱瘴疠之气,至称其四德曰:醒能使醉,醉能使醒,饥能使饱,饱能使饥。然槟榔破症消积,殊有神效。余食后辄饵之,至今不能一日离也。按《本草》谓其能杀三虫,下胸中至高之气。夫余之百炼刚,化作绕指柔,亦已久矣,纵微服此,胸中宁复有至高之气乎?《本草原始》曰:“宾与郎皆贵客之称。交广人,凡宾客胜会,必先呈此,故以槟榔名也。”
北人虽有梨,而不甚珍之,且畏其性寒,多熟而啖。昔人谓得哀家梨,亦复蒸食者是已。至于菱、藕之类,亦皆熟食。山楂,弥满山谷,什九为童稚玩弄之具。惟闽人得之,能去其滓,煎作琥珀色,所谓“楚有才而晋用之”者也。
人食巴豆则泻,鼠食巴豆则肥,神仙食巴豆则死。盖仙家炼气皆用倒升泥丸之法。故云:“顺则成人,逆则成仙。”巴豆下气,而荡涤脏腑,开通闭塞者也,故不利于仙。然使真仙,水火可入,岂一巴豆所能破哉?
药中有孩儿茶,医者尽用之,而不知其所自出。历考《本草》诸书,亦无载之者。一云:出南番中,系细茶末,入竹筒中,紧塞两头,投污泥沟中,日久取出,捣汁熬制而成。一云:即是井底泥炼之,以欺人耳。番人呼为乌爹泥,又呼为乌叠泥。俗因治小儿诸疮,故名孩儿茶也。
昔临川一士人家婢有罪,逃入深山中,见野草枝叶可爱,拔其根,啖之,久而不饥;夜宿大树下,闻草中动,以为虎,惧而上树避之;及晓,下平地,然凌空,若飞鸟焉。如是数岁,家人采薪见之,捕之不得,乃以酒饵置往来路上,婢果来食,食讫,遂不能去,与俱归,指所食之草,视之,乃黄精也。夫人岂必尽有仙骨,但能服食灵药,便可长生矣。彼山麋、野鹤,寿皆千岁,岂必修道炼形哉?惟不食烟火耳。
山药原名薯蓣,以避宋英宗讳,改名山药。其种亦多。今闽中以山谷中所生,大如掌者,为薯;而以圃中生,直如槌者,为山药。不知原一种而强分之也。
肉苁蓉,产西方边塞上堑中,及大木上。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鳞,其形柔润如肉。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阴气,弥加壮盛,采之入药,能强阳道,补阴益精。或作粥啖之,云令人有子。
《夷坚志》载:僧有病噎死者,剖其胃,得虫,诸药试之皆不死。时方治蓝,戏以蓝汁浇之,即化为水。然蓝不独治噎,兼治瘟疫,及解百毒,杀诸虫。唐张延赏在蜀,有从事为斑蜘蛛所螫,头项肿如数升碗,几不救。张出数千缗,募有能疗之者。一游僧自云能,张命试之,遂取蓝汁一碗,取蜘蛛投之,困不能动;又别捣蓝汁,加麝香末,更取蜘蛛投之即死;又更取蓝汁麝香,复加雄黄末和之,取一蜘蛛,投即化为水。张与宾从皆异之,遂令传患处,不两日平复如常。故今治大头瘟毒者多用之。
唐河东裴同父患腹痛,不可忍,临终,语其子曰:“吾死,可剖腹视之。”同从命,得一物,如鹿脯条,悬之,乾久如骨。一客窃而削之,文彩焕发,遂以为刀把子。一日割三棱草饲马,其把悉消为水,归以问同,具言其故。今腹病者服三棱草多愈,此与蓝汁治噎虫同也。
迎春也,半夏也,忍冬也,以时名者也;刘寄奴也,徐长卿也,使君子也,王孙也,杜仲也,丁公藤也,蒲公英也,以人名者也;鹿跑草也,淫羊藿也,麋衔草也,以物名者也;高良、常山、天竺、迦南,以地名者也;虎掌、狗脊、马鞭、乌喙、鹅尾、鸭、鹤虱、鼠耳,以形名者也;预知子、不留行、骨碎补、益母、狼毒,以性名者也;无名异、没石子、威灵仙、没药景、天三七,则无名而强名之者也。牝鹿衔草,以饴其牡,蜘蛛啮芋,以磨其腹;物之微者,犹知药饵,而人反不知也,可乎?
药有五天,决明为肝天,紫苑为肺天,神风为脾天,远志为心天,从容为肾天。
药中有紫稍花,非花也,乃鱼龙交合,精液流注,粘枯木上而成。一云:“龙生三子,一为吉吊,上岸与鹿交,遗精而成,状如蒲槌,能壮阳道,疗阴痿。”此与肉苁蓉大略相似。夫人之精气自足供一身之用,乃以斫丧过度,而藉此腥秽污浊之物以求助长之效,鲜有不速其毙者也。
神农尝百草以治病,故书亦谓之《本草》。可见古之入药者,不过草根木实而已。其后推广,乃及昆虫。然杀众物之生以救一人之病,非仁人之用心也。况医之用及昆虫,又百中之一二乎?孙思邈道行高洁,法当上升,因著《千金方》,中有水蛭、蝼蛄,为天帝所罚。故能却而不用,亦推广仁术之一端耳。
今《本草》中,禽兽昆虫,巨细必载,大自虎狼、鹳鹤,小至蚊蚋、蜂蚓,无不毕备,遂令杀生以求售者日盈于市。余见山东蒙阴取蝎者,发巨石下,探其窟穴,计以升斗,以火逼死,累累盈筐。此物不良,死固不足惜,然藏山谷中者,何预人事?而取之不休,亦可悯也。至于虾蟆、龟蛇之属,皆灵明有知,而刮肠削骨,惨酷异常;又其大者,针鹿取血,剥驴为胶,即可以长生不死。君子不为也,而况未必效乎。
虾蟆于端午日知人取之,必四远逃遁。麝知人欲得香,辄自抉其脐。蛤蚧为人所捕,辄自断其尾。蚺蛇胆,曾经割取者,见人则坦腹呈创。物类之有知如此,不独鸡之惮为牺也。
蛤蚧,偶虫也。雄曰蛤,雌曰蚧。自呼其名,相随不舍。遇其交合捕之,虽死牢抱不开。人多采之,以为媚药。又有山獭,淫毒异常,诸牝避之,无与为偶,往往抱树枯死,其势入木数寸,破而取之,能壮阳道,视海狗肾功力倍常也。今山东登、莱间,海狗亦不可多得,往往伪为之,乃取狗肾而缝合于牝海狗之体以欺人耳。盖此物一牡管百牝,牡不常得故也。(《齐东野语》云:“山獭出南丹州,土人名之曰插翘,一杖直黄金一两。”)
蛊虫,北地所无,独西南方有之。闽、广、滇、贵、关中、延、绥、临、洮皆有之,但各处之方有不同耳。闽、广之法,大约以端午日取蛇、蜈蚣、蜥蜴、蜘蛛之属,聚为一器,听其自咬,其它尽死,独留其一,则毒之尤矣,以时祭之,俾其行毒。毒之初行,必试一人,若无过客,则以家中一人当之,中毒者,绞痛吐逆,十指俱黑,嚼豆不腥,含矾不苦,是其验也。其毒远发十载,近发一时,初觉之时,尚可用甘草、绿豆诸药解之,及真麻油吐之。三月以后,不可为也。又有挑生蛊,食鸡、鱼之类,皆变为生者。又能易人手足及心肝肾肠之属,及死,视之,皆木石也。又有金蚕毒,川筑多有之,食以蜀锦,其色如金,取其粪置饮食中,毒人必死。能致它人财物,故祀之者多致富。或不祀,则多以金银什物,装之道左,谓之嫁金蚕。《夷坚志》所载:“有得物者,夜而蛇至,其人知其蛊也,生捉而啖之,至尽,食酒数斗而卧,帖然无恙。”《说海》载:“福清有讼金蚕毒者,取二刺猬取之,立得。”然今福清不惟无金蚕,亦无刺猬也。
宋,宣和间,有贵妃病嗽,侍医李姓者,诊治,百计不效,而痰喘愈甚,面目浮肿如盘。上临幸见之,深以为忧,责李:“三日不效,取进止。”李技穷,夫妇相泣,中夜闻有卖药者呼曰:“专治痰嗽,一文一贴,永不再发。”李以十钱易十贴,尚疑草药性厉,先以二贴自服之,无恙,旦携以入,一服而瘥,比旰如常。上大喜,两宫赐贲逾千缗。李恐内中索方,无以对,亟令物色卖药者,以百金请其方。曰:“我军人也,贫穷一身,岂用多金哉?李固予之。曰:“此不过天花、粉青黛二种耳。此药易办,故持以度日,非有它也。”李拜谢之。
世宗末年,一日患喉闭,甚危急。诸医束手。江右一粮长运米入京,自言能治,上亲问之,对曰:“若要玉喉开,须用金锁匙。”上首肯之,命处方以进,一服而安,即日授太医院,判冠带而归。后有人以此方治徐华亭者,亦效,徐予千金,令上坐,诸子列拜之曰:“生汝父者,此君也,恩德讵可忘哉?”金锁匙,即山豆根也。以一草之微,而能为君相造命。而二人者,或以贵,或以富,始信张宝藏以荜拨一方,得三品官不虚也。
江左商人,左膊上有人面疮,亦无它苦。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饲之,亦能食;食多则膊内肉胀起,疑其胃也,不食之,则一臂瘠焉。有医者教以历试草木金石之药,皆无苦,惟至贝母,则聚眉闭口。商人喜曰:“此药必可治也。”以苇筒抉其口灌之,遂结痂而愈。此与蓝之治噎虫,雷丸之治应声虫相类。然《本草》于贝母但言其治烦热、邪气、疝症、喉■,安五脏,利骨髓而已,不言其有杀虫之功也。岂人面疮亦邪热所结耶?又一书载:“人面疮乃晁错所化,以报袁盎者。”则又生前宿冤,非贝母所能疗矣。
《孟子》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故艾以老者为良。人五十曰艾,然少者亦谓之艾,何也?《春秋外传》曰:“国君好艾,大夫殆。”《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一说谓艾者,外也。妻子为内,少艾为外也。《本草》:“艾以复道生者为佳。”亦重外之意也。此说甚新,姑笔之。凡炙艾,以圆珠承日,得火者为上。钻槐取火,取之而熬药膏者,又以桑火为上,取其刚烈能助药力,盖各有所宜也。
唐郑相国自叙云:“予为南海节度,年七十有五。越地卑湿,伤于内外,众疾俱作,阳气衰绝。服乳石补益之剂,百端不应。元和七年,诃陵国舶主李摩诃知予病状,遂传此方并药,予疑而未服。摩诃稽颡固请,乃服之。经七八日,渐觉应验,自尔常服,其功如神。十年二月,罢郡归京,录方传之,破故纸十两。择净皮洗过,捣筛令细,用胡桃瓤三十两,汤浸去皮,细研如泥,即入前末,好蜜和匀,盛瓷器中,旦日以烧酒二合调药一匙,服之,便以饭压;如不饮酒,熟水代之。弥久则延年益气,悦心明目,补添筋骨。但禁食芸台、羊血,余无忌也。
何首乌,五十年大如拳,服一年则须发黑,百年大如碗,服一年则颜色悦;百五十年大如盆,服一年则齿更生;二百年大如斗,服一年则貌如童子,走及牛马;三百年大如三斗拷栳,其中有鸟兽山岳形状,久服则成地仙矣。
草木之药,可以延年续命者多矣,而世独贵人参,以其出自殊方,它处稀得盖亦家鸡野鹄之喻也。人参出辽东上党者最佳,头面手足皆具,清河次之,高丽、新罗又次之。尝有赞曰:“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故唐韩诗曰:“应是人参五叶齐”是也。今生者不可得见,其入中国者,皆绳缚,蒸而夹之,故上有夹痕及麻线痕也。新罗参虽大,皆用数片,合而成之,其功力反不及小者。择参惟取透明如肉,及近芦有横纹者,则不患其伪矣。
参在本地,价甚不高,中国人转市之,度山海诸关纳税,而上之人求索无穷,近加以内监高淮,每一檄取,动以数百斤计,故数年以来,佳者绝不至京师,其中上者亦几与白镪同价矣。王荆公有言:“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今深山荒谷之民,茹草食藿,不知药物为何事,而强壮寿考,不闻疾病;惟富贵膏粱之家,子弟妇人,起居无节,食息不调,而辄恃参术之功,远求贵售,若不可须臾离者,卒之,病殇夭札,相继不绝,亦何益之有哉?
医家有取红铅之法,择十三四岁童女,美丽端正者,一切病患残疾,声雄发粗,及实女无经者,俱不用,谨护起居;候其天癸将至,以罗帛盛之,或以金银为器,入磁盆内,澄如朱砂色,用乌梅水及井水河水搅澄,七度晒乾,合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药为末,或用鸡子抱,或用火炼,名红铅丸,专治五劳、七伤、虚惫、羸弱诸症。又有炼秋石法,用童男女小便,熬炼如雪,当盐服之,能滋肾降火,消痰,明目,然亦劳矣。人受天地之生,其本来精气自足供一身之用,少壮之时,酒色丧耗,宴安九毒,厚味戕其内,阴阳侵其外,空余皮骨,不能自持,而乃倚赖于腥臊秽浊之物,以为夺命返魂之至宝,亦已愚矣。况服此药者,又不为延年祛病之计,而藉为肆志纵欲之地,往往利未得而害随之,不可胜数也。滁阳有聂道人,专市红铅丸。庐州龚太守廷宾时多内宠,闻之甚喜,以百金购十丸,一月间尽服之,无何,九窍流血而死,可不戒哉!
金石之丹皆有大毒,即钟乳、朱砂,服久皆能杀人,盖其燥烈之性,为火所逼,伏而不得发,一入肠胃,如石灰投火,烟焰立炽,此必然之理也。唐时诸帝如宪、文、敬、懿之属,皆为服丹所误。宋时张圣民、林彦振等皆至发疡溃脑,不可救药。近代张江陵末年服丹,死时肤体燥裂,如炙鱼然。夫炼丹以求长生也,今乃不能延龄,而反以促寿人,何苦所为愚而恬不知戒哉?盖皆富贵之人,志愿已极,惟有长生一途,欲之而不可得,故奸人邪术得以投其所好,宁死而不悔耳,亦可哀也。
金石无论,即兔丝、杜仲,一切壮阳之剂,久服皆能成毒发疽。《老学庵》所载可见。至于紫河车,人皆以为至宝,亦不宜常服此药。医家谓之“混元球”,取男胎首生者为佳。《丹书》云:“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橐签,铅汞之匡廓,胚胎将兆九九数足,我则乘而载之,故谓之河车。紫,其色也。”此药虽无毒,而性亦大热,虚劳者服之,恐长其火;壮盛者服之,徒增其燥。夫天地生人,清者为气,浊者为形,父精母血,凝合而成,气足而生,致宝具矣。胞衣者,乃臭腐之胚果,血肉之渣滓,故一旦瞥然脱胎下世,犹神仙之委蜕也。人生已弃之物,宁复藉此而补助哉?况闻胞衣为人所烹者,子多不育,故产蓐之家,防之如仇。惟有无赖乳媪,贪人财贿,乘间窃之,以希厚直耳。夫忍于夭殇人子以自裨益,仁者且不为也,而况未必其有功,而徒以灵明高洁之府为藏污纳秽之地也。
泰山有太乙余粮,视之,石也。石上有甲,甲中有白,白中有黄。相传太乙者,禹之师也,尝服此而弃其余,故名。又有石中黄,即余粮之未凝者,水溶若生鸡子焉。又会稽有石,亦重叠包裹,而中有粉如面者,名禹余粮。皆治逆,破瘕症。恐是一物。因其黄、白二色,所产异地,而分别之耳。其益州所产空青,则中但有清水而无重叠也。语曰:“医家有空青,天下无盲人。”余友陈幼孺瞽疾,有人遗之者,延医治之,竟不效也。
人啖豆三年,则身重难行,象肉亦然;啖榆,则眠不欲觉;食燕麦,令人骨节解断;食燕肉,入水为蛟龙所吞;食冬葵,为狗所啮,疮不得差;食绿豆,服药无功;藕与蜜同食,可以休粮;大豆多食,可以不饥;芎穷常服,令人暴亡;银杏亦然。余五六岁时,食银杏过多,卒然晕眩仆地,死半日方苏,亦不知其所由活也。
鼋脂可以燃铁,驼粪能杀壁虫。瓜两蒂,果双只仁者,皆能杀人。生人发挂树上,乌鸟不敢食其实。栗子于眉上擦三过,则烧之不爆。误吞铜铁,荸荠解之;误吞稻芒,鹅涎解之;误吞木屑,铁斧磨水解之;误吞水蛭,田泥解之;中鹧鸪毒,姜汁解之;中诸药毒,甘草解之;中砒毒,绿豆解之;中铅锡毒,陈土、甘草汤解之;中蛇毒,白芷解之;中面毒,萝卜解之;中狗毒,斑猫解之;中菌蕈毒,地浆解之;烟薰死者,萝卜汁解之;诸虫入耳,生油灌之。此皆人之所忽,不可不知也。
闽中一军将,因夜行饮水,觉有物粘鼻间,自是患脑痛,不可忍,色黄如蜡,医巫百端莫能愈,悬百金募疗之者。一村氓夜卧荒庙中,闻二鬼语曰:“我辈受某家祭赛多矣,其病本易治,但医不识耳。”一鬼曰:“奈何?”曰:“取壁间翳翁窠泥,和饭汁,吹入鼻中,俟其嚏,可见矣。”遂喏而散。翌日,氓往揭榜,如法疗之,初觉鼻中搅痛晕绝,有顷,大嚏,有马蝗大小数十皆随之出,已死矣,宿疾豁然。余按宋宝间,龙兴富家子患壁虱事,政与此同。人不能治,而鬼识之,盖天假手以治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