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以至正十五所乙未取集庆及太平、宁国。赵双刀陷池州时,余忠宣公守安庆,使判官莫伦赤市盐浙东,还泊龙湾时,方以兵邀之,莫伦赤自称安庆使者。太祖闻之曰:“余公,元名臣,使当道皆若之,天下岂有乱哉!”命诸军勿得侵掠,以礼宴劳之,遣还。且曰:“告余公善自为守。”又曰:“老赵在池州,素无仁心,恐汝去不能免也,吾以书与汝,至则以示其左右。”莫伦赤至池州,果为所扼,以书示之。赵省书曰:“但免汝一死耳,盐货不可得也。”悉为所掠,而莫伦赤遂得生还。福按:余公之守安庆也,赵双刀、陈友谅引群盗四面而攻之,太祖与之接壤,未尝加以一镞,虽曰兵不攻坚,然神谋妙笄,皆由天纵,非一时英雄所能知也。其时友谅已僭大号,据有全楚,隐然一国。而太祖初提一旅之师,渡江而东,若又悉力疲众以攻坚城,不惟顿兵挫锐,然自撤屏翰,身受强敌,则亦安能从容俯仰,得以砺兵抹马,以观四方之衅,而出万全之计哉!此其远略为何如也。以是而论,余公虽为元守,实为我用,岂非天佑国家,故使之然乎!其后,友谅虽下安庆,然友谅之兵力,亦自是渐衰,而勃兴之朝,盖已莫之能御矣,故陈氏不旋踵而灭也。临川朱彦昌有吊余公诗一联云:“十年血战身无暖,一旦唇亡齿亦寒。”下句盖指友则云耳。于此见受天命者,其所云为固自异也。
洪武间,翰林应奉唐肃,有《应制赋海东青》一绝云:“雪翮能追万里风,坐令狐兔草间空。词臣不敢忘规谏,却忆当时魏郑公。”自注云:是日上御奉天门外西鹰房,观海东青。翰林学士宋濂因谏曰:“禽荒古所戒。”上曰:“联聊玩之耳,不甚好也。”濂曰:“亦当防微杜渐”上遂起。呜呼!我太祖圣明天纵,固非唐太宗所能肖,然宋公道之直,诚不在郑公之下,而肃之诗,亦可谓善于规讽也。此虽一事,可以见当时君臣相得之际,如此其盛也。
太常博士顾录,字谨中,善诗歌,有《过鄱阳湖》诗,其一联云:“放歌今日容豪客,破敌当年想至尊。”闻入禁中,太祖命尽进其作。一日,近臣入便殿,见上所常御之处,有录诗数帙,盖深喜之也。
四明桂彦良,洪武初为太子正字。太祖一日问好善嫉恶之要,对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人君当以至公无私为好恶。”上喜曰:“圣人之言,允以切。”又曰:“朕每心火炎上,喜怒不常,何也?”曰:“损以惩忿窒欲。”又郊祀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将罪主者。彦良进曰:“汤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将我享。儒生泥古不通,烦上谴呵。”众遂得释。
李叔通名泰,鹿邑人,洪武末,为詹事府通事舍人。云太祖恒诵唐人李山甫《上元怀古》诗,吟哦不绝,且大书置屏间。其诗曰:“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呜呼!安不忘危,天下宁有不致太平者哉!此后王所当法也。
元灭,其臣拥兵不降者,惟扩廓帖木儿,即王保保也。太祖尝获其家属,厚恩以招徕之,终不至。一日,大会诸将,问曰:“今我朝孰为好男子?”或对曰:“常遇春领兵不过十万,所向克捷,此好男子也。”上曰:“未若王保保,斯所谓好男子也。”圣训盖欲倡勇敢,使诸将思自愤耳。其后民间凡遇有微劳自矜者,则诮之曰“尝西边拿得王保保来邪”,至今遂成谚语。薛志道云:“扩廓帖木儿,乃曰王保保者,自以家世封王,故以王为姓。”今旗手卫王指挥,乃其族孙也。
洪武初,欲于南京狮子山顶作阅江楼。楼未造,太祖先令儒臣作记,即日文成,上览之曰:“乏人矣!昔唐太宗繁工役,好战斗,宫人徐充容犹上疏曰:‘地广非久安之道,人劳乃易乱之源。东戍辽海,西役昆丘,诚不可也。’今所答皆顺其欲,则唐妇人过今儒者。”又曰:“昔与君同游者皆和而不同,今与我游者皆同而不和。”楼竟不作,乃试作记者耳。
洪武初,中书左丞王溥,微时与母避兵贵溪山中,旋失其母所在。入国朝巳十五年,思母不置。忽梦母告以所在,命卜者筮之,曰:“非岩非穴,厥得朽骨。”因躬率士卒入山求之,哀号三日夜。有居人能言母避兵时,病不能行,即自投井中身死。乃被荆榛览井,忽有鼠自井中跃入溥怀中,旋复入井。乃浚井索之,遂得母骨葬焉。呜呼!谓孝诚而能感天者,观此可以见矣。
太祖一日问刘基曰:“我朝文章,何人为首?”基对当以宋濂为第一,又问其次,乃曰:“则臣不敢多让。”
本朝所谓神仙者,有二人。基一曰周颠仙,江右人,风狂如颠者。每见官长,则跪曰:“告太平。”元末,太祖起兵,迎于军门,曰“告太平”。将征陈氏,问于颠人。颠仰视久之,曰:“上面无他的。”随军所言皆验。天下将定,遂不复见,上自为碑以旌之。其一曰张剌,名三丰,宝鸡人。尝死殓矣,数日复生,言人未来事,无不验。长身古貌,须髯如戟,行及奔马。太宗尝命数十人乘传天下访求之,不获。常居秦、蜀间,为人治疾,吹呵抚摩,应手而去。人有得其贵物,至今宝之。福谓神仙非无,然皆天纵,观二人可见矣。
洪武五年,嘉瓜并蒂产于句容张观之圃。群臣上进,太祖自作赞,不以祥瑞自居。群臣亦多为赞,以咏其美。未几张氏兄弟坐事,骈斩于市,子侄充军者数人。然则瑞乎妖乎,识者当知之。然今张氏族颇大,天下称为“嘉瓜张氏”。有名谏者,仕至顺天府尹,终太仆卿。
前代藏书之富,无逾本朝。永乐辛丑,北京大内新成,敕翰林院,凡南文文渊阁所贮古今一切书籍,自有一部至有百部,各取一部送至北京,余悉封识,收贮如故。时修撰陈循如数取进,得一百柜,督舟十艘载以赴京。至正统己巳,南内火灾,文渊阁向所藏之书,悉为灰烬,此岂非书之厄会与欤!
岐阳王最好学,其子景隆,亦喜儒者,故门下多奇士。唐之淳之后有周,词翰亦多可称。福闻其家有张三丰所留蓑笠,暇日过访而求观焉,其曾孙萼出以示福。其蓑垂须已秃,但余绳千结,披之及膝。笠已亡箬,独蔑胎耳。萼且曰:“张以先祖爱客之故,勉留数旬,临别告先祖曰:‘公家不出千日,当有横祸,绝粒,予感公相待之厚,故留此二物,急难时可披蓑顶笠,绕园而呼我也。’去二载而大狱兴,遂全家幽于本府,不给以粮。粮垂绝,乃依所言呼之。俄,前后辅中及隙地内,皆生谷米,不逾月而熟。因食谷,乃得不死。谷甫尽,而朝廷始议给米,其后呼之不生矣。”异哉!
刘时用为福言,伊王在国,荒于政,其母舅葛某暨其属数辈,奏王无道。太宗命御史察得其实,召王入朝,训而戒之,且厚遣还国。王廷辞,请罪葛某,上不答。及退朝,谓近臣曰:“伊王诚风汉也,劝朝廷罪其母舅。昔汉文帝罪薄昭,虽当,后世犹有贬议,况无罪乎!今王回国,必加罪于彼矣。”遂急差人,及王未至,取奏王者数家还朝。王回,索之无得,乃已。盖时用先祖其一也。呜呼,全君臣骨肉之道,我太宗真英主哉!
永乐初,尝遣使往天竺,迎真僧来京,号大定法王,居灵谷寺,颇著灵异,谓之神通。教人念嘛呢叭弥牛,于是信者昼夜念之。时,翰林侍读李继鼎笑之曰:“彼既有神通,当通中国语,何为待译者而后知乎?且其所谓嘛呢叭弥牛云者,乃云俺把你哄也,人不之悟耳。”福按《宋史》,元昊擅西夏,自称“兀卒”,宋人亦有“兀卒”近“吾祖”之说。以是而论,继鼎之言,不为过也。
闻之长老云,太宗以北兵渡淮时,无一苇之楫。有人于囊中取干猪脬十余,内气其中,环系腰间,泅水而南,径夺舟以济北军。猪脬盖预备之者也。远游之人,不可不知。
京口王一之为福言,姑苏一人,出商在外,其妻畜鸡数只,以待其归,凡数年而返。一日,杀而食之殆尽,抵夜死矣。邻家疑其有外奸,首之官,妇人不任拷掠,遂自诬服。太守姚公堂上任,阅其事而疑之,乃以情问妇人,以食鸡对。守亟令觅老鸡数十,令当死囚遍食之,果杀二人,狱遂白。盖鸡食蜈蚣百虫,久而蓄毒。故养生家,夏不食鸡,当庖者宜慎之。
英庙复辟,首以石亨等言,征抚州处士吴兴弼至阙下,授官,屡奏以病,乞还归。过南京,士夫候之者,多不见,间得见者问之曰:“先生何为不致君而还?”则摇手曰:“我欲保性命,我欲保性命而已。”即却客而起。未几,亨等被诛,凡与交通者悉被重谴。与弼似有先见之明欤。然其乡里,多不满其为人,其亦古之介者邪!
成化壬辰三月,鹰扬卫巡捕官捉一僧人,领一男子,可十七八,腹中能语。人问之,腹中应答,可怪。及观医书治奇疾方,有人馥中有物作声,随人言语,谓之应声虫,当服雷丸,自愈,则知乃疾也,非怪也。
丁大用都阃征岭南还,访予,因言领军人贼境,掠得寇稻以给军食。京军以刀盔为杵臼,边鄙老校笑其拙,教于高阜择净地,坎之,如臼然。剪茅火锻之,令坚实,乃置稻其中,伐木为杵以舂,甚便也。外出不可不知。又言,一日进兵,与贼遇,度日晡营远,欲退,而贼劲,退则溃矣。范参将乃以我军列为二重,戒前行拒敌勿动,后行退半箭许而。既定,前行亦退出其后半箭许而。凡定,必作气齐力以拒敌。如此迭数次,则已退十余里矣。古所谓且战且却,即此类也。
成化十三年,暹罗国遣使臣坤禄群谢提柰英必、美亚二人来贡方物。内美亚,乃汀州人士谢文彬,非本国人也。至南京,其侄谢瓒乃识认之,为织造异样花色段匹,及贸易番货。事发,自称昔年因贩盐,为大风飘入本国,遂仕本国,官至岳坤,犹华言学士之类。
福尝谓外国使臣多非本国土夷,皆中国士人为之。盖外国去中国既远,无从稽考,中国又惮恐失远人之心,故厚偿其价,而款待其人,皆厚往薄来之意焉。知彼国差来之人,即我本朝无耻之士,使窥中国四方之虚实,军马之盛衰,北虏之强弱,下至经商细务,莫不周知以去。故今外国稍有冯陵之意,皆此辈为之也。
成化间,有一富商寓在京齐化门一寺中。寺僧见其挟有重赀,因乞施焉,商贪之而未发也。僧自度其寺荒寂,乃约众徒,先杀其二仆,即以帛缢商死,埋寺后坑中,以二仆尸压其上,实之以土,全利其所有。越二日,有贵官因游赏过寺,寺犬嗥鸣不已,使人逐之,去而复来。官疑之,命人随犬所至。犬至坎所,伏地悲嗥。官使人伐视之,尸见矣,起尸,而下有呻吟之声,乃商人复苏也。以汤灌之,少顷能言。遂闻于朝,尽捕其僧而置于法。是岁,例该度僧,因是而止。呜呼,僧不犬若也哉!
近日一番僧自西域来,貌若四十余,通中国语,自言六十岁矣,不御饮食,日啖枣果数枚而已。所坐一龛,仅容其身,如欲入定,则命人锁其龛门,加纸密糊封之。或经月余,謦之声亦绝,人以为化去,潜听之,但闻扌舀念珠历历。济川杨景方,尝馆于其家。有叩其术者,则劝人少思少睡少食耳。一切布施,皆不受,曰:“吾无用也。”予亲见之雨花台南回回寺中。此与希夷一睡数月何异?可见异人无世无之。
宋神宗朝,判国子监常秩等,乞追谥孔子为帝号。判太常寺李靖臣议曰:“昔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之所不与,今无其位而帝之,非圣人之本意。”福按:靖臣之议非矣。苟如其言,则王号亦所不安,只宜用当时生爵耳。亦何以表后世帝王之崇重师道哉!夫孔子有帝王之功,于千万世之下受其罔极之恩者也,虽追赠帝号,亦过过哉!
康节《先天易》,慈溪黄氏深疑之,且引朱子《答王子合书》云:“康节说伏羲八卦,近于附会。”福窃以为不然。盖《先天图》,法象皆自然,不假人为,且有《说卦》为据,非凿空撰出也。但黄氏所疑者,先天二字不见于经,康节已前未之闻耳。然《易》道广大,无不包括,虽四圣已自不同。故后世言《易》者,亦各有所宗也。周子云“无极而太极”,谓无形而有理。象山陆氏以为《易》有太极而无极。此无极二字出老子,不当袭用,故朱子与之力辨。然欲明理,岂可以他人尝用之言,遂避而不用哉?又如体用二字,亦出佛典,宋儒已前未之闻也。程子作《易传序》,乃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后儒论理学,遂不能舍此二字,不闻因异端尝用而避之也。孔子曰:“不以人废言”,有以夫。温公平生不喜《孟子》,以为伪书,出于东汉,因作《疑孟论》。而其子康乃曰:“孟子为书最醇正,陈王道尤所宜观。”至疾甚革,犹为《孟子解》二卷。福按,司马氏父子同在馆阁,而其好尚之不同乃如此。虽父子之至亲,而不敢苟同,其亦异乎阿其所好者矣!
《春秋》书“赵盾弑其君”,三《传》以为赵穿,因盾不讨贼,故书质弑。欧阳公作论非三子,以为真盾杀,盖弑君之贼,岂皆手戡,必有为之党者,此则盾主谋而穿弑之也。三子之说,亦未可废,如今律家杀人则坐主谋,亦《春秋》之法耳。
俗语云:“三年两赦,善人喑哑。”言赦之不可数也,数则奸宄幸而善人病也。后汉王符著《潜夫论》,其《述赦篇》略曰:“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赦数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夫谨饰之人,身不蹈非。又有为吏正直,不避疆御,而奸猾之党,横加诬言者,皆赦之不久故也。善人君子能自明者,万无一二。令恶人高会而夸咤,老盗服赃而过门,孝子见仇而不得讨,遭盗者睹物而不敢取。夫养狼莠者伤禾稼,惠奸宄者贼良民。”福按:符之言固云善矣,然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夫先王之时,虽不三岁一赦,而《书》曰“眚灾肆赦,宥过无大。”在周,则三赦三宥,是赦宥所从来远矣。后世于民,富而后教,既不如先王之备,则责以迁善远罪,恐亦未可如先王之详。苟不赦焉,安知囹圄缧绁之中,果皆不善之人邪?此俗间一语,害事不浅,故特表而出之,以俟知道者共详焉。
胡深,字仲渊,缙云人,洪武初殁于王事。元末,见天下乱,尝慨然谓其友曰:“军旅钱粮,皆民出也,而今日之民,其困已甚。诚使重徭横敛,悉不复以病民?止令民有田者,畜米十石,出一人为兵,而就食之,以一郡计之,米二十万石,当得精壮二万人,军无远戍之劳,官无养军之费,而二十万之粮固在也。行之数年,可使所在兵强而财富也。”
福按:此古者藏兵于农之意,故记之,与智者议焉。
宋太祖初受禅,欲都关中。晋王曰:“在德不在险。”太祖曰:“晋王言虽善,然吾欲都关中者,欲省冗兵耳。”其意盖曰省漕运也。及不得已还汴,叹曰:“不及百年,民力疲矣。”其后漕运不省,而反有岁币之费。我朝国初,亦欲要都关中,尝命懿文太子往相其地,不果。创业已倚建康为本根兴王之地矣,且东南,元时不甚遭兵,颇富于他方,而漕运尤便。洪武初年,元之遗孽即已远遁,又久安之势,迁之为难,故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以都之。及洪武末,如乃儿不花、本雅失里,屡为边患,故太宗既正位后,遂以潜邸为北京,以比前代两都故事,其实惩胡虏历代之患,为子孙万世之计也。既建北京,不免屯重兵以守之,居重兵则不免漕运之费矣。建都之难,有如此夫!
北溪陈先生《性理字义》,谓人无后者,不可以异姓续,引屠儿操刀事为证。金华郑谧注郭璞《葬书》深非之,谓人取乎人以为后,犹胜无后者。其意以为,厥初生民,本同一气,此言盖有民吾同胞之意焉。
陈襄上神宗《论人君在知道得贤疏》,其中有云:汉兴,有杨雄者,可为法度之臣矣,而无可致之君。唐太宗有为之主也。而房、杜之徒,不足以言礼乐。福按:房、杜固非礼乐之臣,然相业善于他人者亦已多矣,而杨雄岂可以当法度之臣欤!襄盖徒为之所炫耳,未能稽其实也。
《井》之《九三》,《小象传》曰:“求王明。”刑公解云:“君子之于君,以不求求之;其于民,以不取取之。”
福按:“此言可以占荆公心术出处之概矣。公在翰林,每拜官,必再三辞,自入政府,遂不复辞。凡谏不听,辄乞罢以要君。此用退而为进,以不求求之意也。是二者,老聃、孙武权谋取予之术,岂《易》之道哉!王伯厚以为文义精妙,诸儒所不及,不之察矣。且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明王在上,己安得而不求之哉?况经文自有求字,何必为此矫揉之说也。
李令伯《陈情表》中云:“臣少事伪朝。”此句非矣。令伯尝师谯周,而大义不明,有自来矣。福尝戏云,谯周先为齐璋奉书乞降,又为刘禅奉书乞降。五代时,李昊先为王衍草降表,又为孟昶草降表,或署其门曰“世修降表李家”。若周,亦可谓“世奉降书谯家”也。
王安石上神宗书有曰:“本朝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此其所以获天助也。”其言可谓善矣,而其后乃有“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惜”之说,以一人之言,而始终相渝如此,可怪哉!
邓禹初谒光武,曰:“为今之计,莫若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福按:此二句文义,自黄石公《三略》中来。光武取天下以柔道,皆本于是书,故史臣赞之,以审黄石存苞桑。《易》曰:“纳约自牖。”盖禹当时已见光武之存心矣。东汉之兴,不亦宜乎!
《禹贡》:“雍田上上,扬田下下。”秦少游曰:“今之沃壤,莫若吴、越、闽、蜀,古扬,梁州也,皆在下等之中。”福按:《禹贡》以土地厚薄言。若之关陕内外,山之东西,春种秋获,民高臣以待其成。吴、越则男女少长,无日不在田间,况搬运粪壤,有如资财,是以人力胜地力耳。使天下之人皆然,夫何不可?是在劝农者振之。
张子房始终为韩报仇,千古无人识得,惟程子始云:“既藉楚以来秦,复用汉以灭楚。”其出处诡谲,亦无人识得,惟邵子始云:“始知今日赤松子,便是当年黄石公。”福按:此等事如曹操分香卖履,皆是英雄用心欲欺千古,而不知千古之下,乃有豪杰又洞瞩其心也。
庞蕴夫妇破家从禅,至卖漉葛以自给,男女不婚姻,争相为死。黄东发讥之曰:“此皆全家病风耳。”福谓今之病风,若蕴者多矣。安得神医者一起之,故特表东发之言,以省夫世之愚者。
《左传》隐公十年,郑庄公以王命讨宋,得郜、防,而以归于鲁。左氏谓:“郑庄公于是乎可谓正矣。”以王命讨不庭,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正之体也。福谓未足为正,以王命讨不庭,所得人民土地,王当悉以赏有功可也,鲁虽与有力焉,奈何擅与之乎!无王结党,而谓之正,不知其为何说也。
黄山谷云:“男女婚嫁,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剂,所谓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其不应冻饥丘壑者,天不能杀也。今戚眉张日者,正为百草忧春雨耳。”读公此言。使人胸次如操冰雪,当书之座右,与同志者共之。天道鬼神,皆恶盈满,佛书云“此世界是名阙欠世界”,亦是言天地间万事万物,自然不能周备。自古圣人,如尧、舜极矣,而子又不肖。至于舜,起侧微,遭父母顽嚣,则已不及尧远,大凡亨盛成之君,必不能寿考,稍长年者,必创业之君,五福全者,几何人哉!所以君子履盛满而思戒,常加贬损,则受益多矣。
屈到嗜芰,有疾,召宗老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将荐芰,其子建命去芰。柳子厚曰:“屈子以礼之未忍,绝其父将死之言,安得为道。”东坡则曰:“屈建,楚卿之贤者,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夺其情也,盖恐国人议其将死之言,不在于民,而口腹是忧,其为陋甚矣。”福则曰:“言已出诸口,闻诸人,播于诸侯,传于后世,荐不荐,何损益于是哉!殆恐事因屈建去芰,而后世乃始陋其父耳。”学者多言太史公先黄、老而后《六经》,言虽有所自,盖亦不究其实,而轻和之者也。且太史公之书,今之《史记》是也,既先黄、老,何为列老子与申、韩同传?既后《六经》,何为进孔子而列诸侯世家?盖太史公为学,博而不精则有,以为信道不笃可也,以为后《六经》则非矣。孙叔通曰“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福读此言,然后知通为俗儒。夫进取之与守成,焉有二道哉!缟素发丧,此礼之大者,汉得天下由此道也,非儒生之论而何。通反笑鲁两生为鄙。呜呼,亦不自知其鄙矣。史称晋侯俭而不中礼,由是唐之变风始作。福谓古今丧乱,未有不由奢以致之者。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又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侯虽过于俭,非所当讥也。
东莱云:“田子方、子击二人,骄则一般。”福谓子击终能逊谢,过子方远矣。
《汉书》太尉周勃入北军下令一事,先儒议论各不同。程伊川、胡致堂、吴养心作一项说,刘屏山、王伯厚作一项说。今备录以俟君子而请质焉。伊川曰:“周勃入北军,问曰为刘氏左袒,为吕氏右袒。既知为刘氏,又何必问?若不知而问,设或右袒,当如之何?己为将乃问士卒,岂不谬哉!”致堂曰:“太尉此问,非也。有如军中皆右袒,或参半焉,则如之何?故先贤谓是时直当慰以大义,率而用之耳。太尉已得北军,士卒固惟旧将之听,非惟不当问,且不必问也。”养心曰:“勃令军中左右袒,设使右袒,其可已乎?伊川以为此属尽为身谋,非真为国家也。”屏山曰:“周勃入北军,今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或曰使众皆右袒,勃当如何哉?是未察其情也。方汉氏谋诛吕氏,禄主北军,勃欲入北军不得,乃令纪通持节,矫纳勃北军,复令说禄曰:‘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禄遂印解,以兵授勃。当是时,军众岂不知勃为刘氏而来哉!勃已执兵柄,下令以激怒众心,故云尔,岂有夺吕禄之兵,而复为吕氏哉!高祖曰:‘安刘氏者必勃也。’其有以知之矣。”伯厚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按《仪礼乡社疏》云:凡事,无问吉凶,皆袒左。是以士丧礼及大射礼,皆袒左,惟有受刑袒右。故《观礼》乃云右肉袒,注云刑宜施于右也。以此考之,周勃诛吕氏之计已定,为吕氏者有刑,故以右袒全之,非以觇人心之从违也。”福谓周勃之问,与王孙贾诛淖齿令市人袒右之令略同,无他义也。独伯厚之言,实为死中求活。按《公羊传》,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左执芽旌,右执鸾刀,以逆庄王,庄王退舍七里。何休注云:“芽旌、鸾刀,祭祀宗庙所用也。执宗庙器者,示以宗庙血食自归也。”以是观之,肉袒示受刑,自是战国、先秦之常法。汉去古未远,法令固在,伯厚之言,其有所本欤。《礼记》所谓献民俘者,操右袂,亦此意也。
温公《迂书士则篇》有云:“天使汝愚,而汝强知之。若是者必得天刑。”福谓此言可疑。苟如是,则气质之愚者,不可求变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