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则为饮食中之痴情,在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
蟹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终始者乎!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于有螃蟹无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仅以悭囊易汝。即使日购百筐,除供客外,与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则入予腹者有几何哉?蟹乎!蟹乎!吾终有愧于汝矣。
蟹之为物至美,而其味坏于食之之人。以之为羹者,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何在?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
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于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饮食之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劳,我享其逸,独蟹与瓜子、菱角三种,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此与好香必须*,好茶必须自斟,僮仆虽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讲饮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势难全体,不得已而羹之,亦不当和以他物,惟以煮鸡鹅之汁为汤,去其油腻可也。
瓮中取醉蟹,最忌用灯,灯光一照,则满瓮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处之,则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时,不论昼夜,俱点油灯一盏,照之入瓮,则与灯光相习,不相忌而相能,任凭照取,永无变沙之患矣。此法都门有用之者。
【译文】
我对于饮食的美味,没有一样不能描述的,没有一样谈起来不是穷尽想象、淋漓尽致的,只有蟹,心里很喜欢,吃起来也很好吃,甚至终身也忘不了,但对它好吃和不能忘却的原因,可就一点也形容不出来了。对我来说,我最钟情于吃食物中的蟹,而我嗜蟹如命的行为对它来说则是天地间的一大怪事。我一生都喜欢吃蟹,每年螃蟹还没上市时就把钱准备好了,因家人笑我是拿螃蟹当命,就把买螃蟹的钱叫做“买命钱”。从刚开始上市到不再上市为止,我没有一天不吃的。朋友知道我爱吃螃蟹,所以都在这个时候请我去吃。我就把九月、十月称为“蟹秋”。我担心吃完了接不上,就让家人洗了坛子酿酒,以便腌制起来。所用的糟叫做蟹糟,酒叫做蟹酒,而坛子就叫做蟹瓮。以前有个丫鬟,勤于做螃蟹,我就给她改名叫做蟹奴,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螃蟹啊!你跟我能相伴一生吗?不能为你增光的是,我没能在出产螃蟹的地方做官,拿出俸禄来供我大吃,只能用口袋里那点钱来买,就算一天买上一百筐,除了请客之外,跟五十口的家人分着吃,我吃到肚子里的又能有多少啊!螃蟹啊,我终究是有愧于你!
螃蟹的味道极好,而这样的好味道往往被人破坏。用螃蟹来做汤的,鲜是很鲜,但蟹的外形、口感怎么体现?拿来炖的话,肥是很肥,蟹真正的味道却没有了。更讨厌的是把蟹剁成两块,加上油、盐、豆粉来煎,使得蟹的颜色、香味和味道都失去了。这些做法似乎是嫉妒螃蟹的美味和美观,而想出各种办法来糟蹋它,使它变形。世界上的好东西,都适宜单吃。螃蟹又鲜又肥,又香又腻,蟹肉像玉、蟹黄像金,已经是色香味都到顶点了,再没有什么能超得过,和别的东西掺在一起,给螃蟹增加味道,就像用篝火来为阳光增色,捧一掬水想让河流上涨一样,那不是太难了吗?
凡是吃螃蟹,只能保持它的完整,蒸熟以后放在白色盘子里,摆在桌上,让客人自己取自己吃,剖一只吃一只,掰一条腿吃一条腿,那么气和味才不会泄漏掉。从蟹的壳里出来,就到人的肚子里去,饮食的真谛,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吗?做别的事情,都可以让他人代劳,只有吃螃蟹、瓜子、菱角三种东西必须自己动手,即剥即吃才有味道,等别人剥了才吃,不止是味同嚼蜡,而且也会觉得它们不是螃蟹、瓜子和菱角,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这跟好香必须自己点,好茶必须自己斟,仆人虽然很多,却不能全靠他们,是一个道理。讲究饮食之道的人,不能不知道这一点。
宴请贵宾时,不好用整只的螃蟹,不得已做成汤,也不应该掺上别的东西,只用煮鸡煮鹅的汤做汤,去掉油腻就可以了。
从坛子里拿醉蟹,最忌讳用灯,灯光一照,螃蟹钻到沙子里,就只看到满坛的沙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有办法对付,可以任意照而不需忌讳就将蟹取出来。刚开始腌的时候,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点上一盏油灯,照到瓮里面,让螃蟹对灯光习惯了,以后随便拿灯来照,它再不会钻进沙子里,这种办法京城有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