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
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山①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②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鹾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载此等?”予曰:“是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注释】
①康对山:康海,字德涵,号对山。明代武功人,弘治进士第一,授修撰。
②北邙山: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汉魏以来,王侯公卿的葬地多在于此,后以此泛称墓地。
【译文】
伤心啊!造物主造出人,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还不足一百年。那些年幼时就夭折了的暂且不说,就说那些能够延年益寿活到一百岁的人,即使一百年中天天寻欢作乐,时光也是有尽头的,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何况在这一百年里,有无数的忧愁困苦、疾病变故、名利缰锁、惊风骇浪,阻止人快乐地生活,使人徒有活到一百岁的虚名,实际上并没有一两年的时间可以享受人生应该享有的福气!又加上在活着的一百年里,几乎每天都有死亡的讯息传来,比我早出生的人死了,比我晚出生的人也死了,和我同年出生相互间称兄道弟的人也死了。
唉!死到底是什么东西,知道这是灾凶却不能避讳,虽然不会每天都有死亡在眼前惊现,却不可避免听到这样悲伤的消息。因此千百年来最不仁慈的要算是造物主了。即使可以这样说,还有另一种说法:不仁慈的人,其实是达到了仁慈的极致。造物主知道我不能不死,所以每天都通过告知别人的死亡,来恐吓我。恐吓我,是想让我能够及时行乐,应当将死去的那些人作为我的前车之鉴。康海建了一座园亭,座落在北邙山山脚下,只能看见一些丘陵山陇。客人询问他说:“每天对着这样的风景,让人拿什么取乐呢?”康海说:“每天对着这样的风景,让人不敢不快乐。”他的话是多么的豁达!我常常把这话当作我的座右铭。谈到养生的方法,首先就要讲到行乐;用死亡来劝人及时行乐不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最根本的意思就是这样。要想体察天地最仁慈的用心,就不能不像造物主那样,做一些不仁的事情。
养生家教给人养生的办法,外在要凭借药石的力量,内在要靠自身的正确导引,那些以颐养修生为借口而去过放荡奢侈生活的,则被称为“比家”。以上三种无论是邪是正,都是术士的话。我是一介儒生,不是术士。术士说的是术法,儒家凭借的是道理。《鲁论•乡党》这篇文章,一半的内容都是关于养生的方法。我虽然不聪敏,私下里却把自己当成圣人的学生,不敢说些荒诞狂妄的言语误导世人。有人觉得很奇怪,这一卷命名为“颐养”,却找不到一个丹方,我为自己的见识贫乏道歉。又有人责怪我写《饮馔》一篇却没有谈到任何的烹饪方法,让人看过以后不知道酱应用多少,醋应用多少,香料辣椒应该用多少。我说:“如果做到这样的话,我就仅仅是一个厨师了,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有人说:“如果是这样,那么《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这一类的书,为什么将这些烹饪方法记载得很详细?”我说:“那些是真正的烹调书。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志向,每个人也有他不想做的事。”